58

這一夜沒有一個人安然入眠。

沈明天要送沈既拾去機場,被沈既拾攔了下來,天不早了,他一個人再從機場回來不安全。

他看着他哥動作利索地套上大衣和圍巾,只拿着手機錢包就要出門,心慌得不行,跟在沈既拾屁股後面轉圈,急促地問:“哥你現在就走,不等爸媽回來麽?你還沒吃東西,溫讓哥怎麽了?明天去不行麽?”

沈既拾像往常一樣拍拍他的頭,垂着睫毛認真地看了這個弟弟一會兒,叮囑他:“爸媽過會兒就該回來了,我會給他們打個電話。你自己在家別亂跑,沒吃飽的話就點外賣。”手機“嗡”一聲進來消息,沈既拾看了一眼,開始穿鞋往外走。1

“叫得車到了,我走了。”

沈明天慌裏慌張摸鑰匙:“我送你下去!”

“不用,你在家呆着吧。”

等他走下兩階樓梯,沈明天忍不住又喊住他:“哥!”

沈既拾回頭看他,聽他問自己:“你還回來麽?”

“當然。”他沖沈明天微笑,“這次一定不會忘記給你帶好吃的。”

沈既拾一頭紮進黑夜裏,出發前往溫讓所在的地方。與此同時,溫讓躺在距他千裏之外的A市人民醫院,往嘴裏緩慢送着溫曛為他買回來的粥。

勉強逼自己喝下去半碗,溫讓抽出紙巾擦擦嘴,對溫曛說:“你回去吧,我沒事了。”

不等他話音落地,溫曛一皺眉:“不行。”

溫讓無奈笑道:“我又不是腿斷了,不用陪着。你今天也累了,回家休息吧。”

“回家肯定死氣沉沉的,媽不定哭成什麽樣兒了。”

溫曛垂着腦袋小聲嘟囔,溫讓看着她頭頂的發旋輕聲說:“那你更該回家陪陪她。”

溫讓的這句話,結合着眼下亂成一鍋粥的家庭情況,使溫曛陡然滋生出一腔急躁的責任感——不止她受傷的哥哥,家裏還有一對兒父母需要照顧,現在不是任性向着誰的時候,而是必須要解決問題。

“……哥,那你怎麽辦?不然我讓裴四哥來陪你?”

“別折騰了,他那個脾氣跟個二踢腳一樣,過來炸一炸,我不用睡了。”溫讓趕她:“快回去吧,趁還不太晚。”

溫曛千叮咛萬囑咐,一步三回頭,終于任重而道遠地離開了病房。

吊瓶裏的水漸到盡頭,護士來拔針的時候一臉賊眉鼠眼的探究神色,剛才這間病房裏的鬧劇已經在他們口中傳開了,即使只捕捉到“同性戀”、“兄弟”等只言片語,也夠這群每日周旋與病人與家屬之間的醫護們大肆竊竊一通。

溫讓對這無禮的窺視毫無反應,他一點兒情緒波動都沒有。

望着窗子躺了一會兒,他披衣下床,漫無目的地尋了個人少的地方抽了根煙。大概是白天時天氣好,雲薄,夜空裏罕見的閃着幾顆星子,被口鼻中噴出的霧氣染得霧騰騰。

再回到病房,溫父竟然來了,正站在窗前低頭劃手機,大概是想給溫讓打電話問問人在哪兒。

溫讓趕緊走進去,招呼道:“爸?你怎麽來了,溫曛到家了麽?”

溫父聞聲扭頭,滿面倦憊,溫讓腳步頓了頓,放低聲音又問了一句:“我媽還好麽?”

“嗯。”溫父彎腰把被子撣了撣,溫讓上前幫手,被溫父擋開:“你先躺好。穿這麽少去哪兒了?”

“下去抽了根煙。”

“不冷麽?”

“沒事。”

一陣沉默,滿屋子的壓抑。

溫讓準備再開口的時候,溫父說話了。

“你下午說得那些,都是真的麽?”

在溫讓從小到大三十年的人生裏,從沒見過溫父露出這樣的表情,甚至在溫良丢得時候,溫父也有着足夠的克制,絕比不上現在的神情更加絕望,那是從骨子裏透出的累與無力。

溫讓張張嘴,竟然不能順利發出聲音,已經古井無波般的心情霎時翻湧起一波波的難過,內疚像一簇三昧真火,炙烤着他的五髒六腑。

半晌,他也只能哽着嗓子擠出一句:“爸……對不起。”

已經到了這一步了,無論如何都無法扭轉了。

“我等胳膊好了,就去找他。”

溫父茫然又疑惑:“這到底是怎麽了?”

溫讓眉梢沉重,從胸腔深處嘆氣。是啊,這一切到底是怎麽了,這世界到底是怎麽了,到底是誰做錯了,到底誰又沒有錯?錯得到底是命,還是對命運無能為力的我們?誰又能給我一個答案?

這廂醫院裏父子郁郁寡言,那廂家裏母子倆相看淚眼。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一直沒告訴我和你爸?”

溫曛被溫母通紅的眼圈鎖定着,急得想哭:“我怎麽告訴你們啊,本來小哥哥不願意回來你都夠難受了,再說這個,你哪能受得了?”

溫母的聲音瞬間吊高了八度:“現在我就受得了了?!”

“媽你別這樣!”溫曛急忙坐到溫母身旁給她順背,溫母便倚在女兒肩頭,每一個骨頭都在瑟縮顫抖。

“造孽啊……”她掩嘴嚎啕:“溫家造孽啊!”

溫曛從沒見過這種架勢,除了一句句“媽你別哭了”,什麽也不會說,跟着溫母一起掉眼淚。她暗暗想,如果現在讓她媽知道了自己正跟李佳鹿在一起,家裏的日子就真的沒法兒過了。

一想到李佳鹿,又想起今天李佳鹿幫着自家一直忙前忙後,剛才也是她把父母送回家,自己連個電話還沒來及給她打,該跟她好好道謝的。

溫母一個抽噎,溫曛的情緒頓時又往谷底深處墜了墜——自己跟李佳鹿的前途也是渺茫到看不見的地步。

等溫母的悲泣告一段落,溫曛為她接了杯水,然後蹲在沙發前扶着她的膝蓋,繼續之前被哭聲中斷的勸解,小心翼翼說:“媽,我哥太苦了。”

溫母用手腕撐着太陽穴,頭發蓬亂地歪在沙發靠把上,不接話。

溫曛嘆了口氣,自顧往下說:“你當他想這樣麽?他都快被內疚殺死了。本來這麽多年,他就一直活在贖罪的念頭裏,一直覺得愧對你和我爸,你們心裏苦,你和我爸還能互相說一說,可這些年,我哥跟你們提過一句小哥哥的事麽?”

“媽,你想想啊,我哥第一次去N市找人的時候,小沈哥哥一直陪着他,那時候他們……他們已經在一起了。我哥就一點點的在各種線索裏發現小沈哥哥就是小哥哥,他當時的心理壓力得有多大?終于找到了,終于确定是這個人了,都不敢高興,他覺得他又犯下滔天的罪了。媽,我哥沒跟你們說他去N市找小哥哥的時候都經歷了什麽——小哥哥根本不願意認他,他得多難過啊?這種關系……這種關系……”溫曛把自己一代入,又難過得語無倫次起來,鼻頭一酸,說:“這種關系,我哥才是最絕望的啊。”

“你聽他傍晚跟你說得是什麽?他說他不能再弄丢小哥哥一次了,他已經沒法去顧忌他和小哥哥的關系了,他真的要瘋魔了。媽,我哥真的受不了了,真的不行了。我都懷疑他還能不能捱得下去。你們別再逼他了,至少讓他先把身子養好吧?”

眼淚淌進嘴裏,澀得發苦:“你看他……都瘦成什麽樣子了……你得讓他活着啊,媽,你得讓他活着。”

兩顆眼淚砸到溫曛的手背上,她順着水珠兒擡頭向上看,溫母把臉埋進靠墊裏,痛苦得扯住自己的頭發。

許久,她才喑啞發聲:“你去睡吧,讓我靜一靜。”

溫父是在後半夜到的家,客廳已經關了燈,主卧從門縫裏透出燈火通明。溫母靠坐在床頭不知道在想什麽,直到溫父推開房門,她才恍然驚醒般擡頭望過來,驚詫道:“不是讓你在醫院陪他麽,怎麽回來了?”她說着低頭看看腕表,又問:“這都幾點了,怎麽才回來?”

溫父脫下大衣,在床邊坐下,回答說:“溫讓不要我陪,讓我回來照顧你。我去喝了點兒酒。”

溫母搓搓臉,嘆氣:“他怎麽樣?”

“他把什麽都豁出去了,你說呢?”

溫母怔愣地盯着自己的丈夫看了一會兒,看他鬓邊絲絲縷縷的白頭發,看他原本年輕英俊的臉頰上被歲月鞭打出的溝壑。就是這個人,與她組合出這麽一個家,走過了半輩子。

她的思緒飄散着,不知道飛到了哪兒,忽然飄忽着問:“我懷溫讓的時候,你跟我說,你這輩子都不會動手打孩子,這麽多年下來,竟然真的就從沒有打過他們。”她笑笑:“你是怎麽忍住的?”

溫父點了根煙慢慢抽下去,把煙頭摁滅在床頭煙缸裏後,他擡起頭,以幾十年來最認真的神色喊了溫母的小名,那是他們夫妻間隐秘的默契與恩愛,對她說:“我知道,當年溫良丢了,你這個當媽的比誰都不好受,給溫讓頭上留下一道疤,這麽多年你心疼,你愧疚,你想補救。我也知道,這一輩子,你幫操持這個家裏裏外外,很累,也辛苦,所以這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我都盡可能聽你的意見,你想做什麽,我都能順着你。”

他頓頓,繼續說:“但就這一次,你要聽我的。”

溫母張大眼睛瞪着他,已經幹涸的眼球鼓起根根血絲,又被淚水層層浸泡。她的嘴角細微痙攣着,努力抑制着嗓音:“不……我接受不了……他爸,那是,那是亂倫啊,他倆都是我生下來的,這不是荒唐麽?”

溫父拍拍她的肩,用動作打斷她的話,向上提了提被子,把她冰涼的雙手塞進被窩裏。

“那是溫良找到了,如果他不在了呢?或者我們永遠都發現不了那孩子就是溫良呢?”

溫母的嘴唇哆嗦起來。

“我們為人父母,打也好,寵也好,究竟圖什麽?不就是孩子能好好生活麽?溫良還活着,他們都好好的,沒做傷天害理的事,不就夠了麽?他們的關系,就讓他們自己處理。人說,越老越信命,我一輩子都沒信過命,最難的時候也沒信過,現在我信了。”溫父痛苦地轉過頭:“那兩個孩子吃了太多苦,就當是咱們這輩子欠他們的。”

他使勁眨眨眼,昂首透過窗簾縫隙看向漆黑天幕上那幾顆明滅的星子,它們散發着朦胧的光,穿透無數光年映照在千千萬萬普通人家的窗柩前,映照在溫家夫婦的滿腹愁腸上,他們的面龐上覆蓋着冰霜,仿佛一瞬間就徹底蒼老了。

心緒千回百轉,最後也只融為一聲沉悶的嗚咽與嘆息:“事情到以後未必沒有轉機,可是眼下,活着就好。都活着就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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