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飛機穿透雲幕降臨在A市機場時,星星還沒消失。從飛機上下來的人皆是滿面倦容,沈既拾穿過疲憊的人流往外走,耳邊此起彼伏着A市本地的語言,那帶有奇妙特色爽朗語調的方言具有極強的包容性,任何一座城市的人們來到這裏都能輕易接納。

自己本該說着A市話長大,這座城市的一切,這座城市的每個建築,本該了若指掌。

出租車載着風嘩啦啦駛上高速,沈既拾問自己,如果有一次重來的機會,如果上帝之手能把時間撥回一切發生之前,自己還會來到這座城市上學,還想要再一次遇到溫讓麽?

開夜車的司機喜歡跟乘客閑聊,排解寂寞,這師傅是位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從後視鏡中露出一雙憨厚的眉眼,問:“小哥從哪兒來?”

沈既拾答:“N市。”

“來做什麽,旅游?看人?”

“……回家。”

“喲,挺遠的,那你這個點兒才到,家裏人都該睡了吧?”

“是,”沈既拾笑笑:“我回來晚了。”

從高速下來,路上車少人稀,所有的商場店鋪都還未開門,偶有稀落的霓虹招牌映着紅綠燈閃爍,盞盞路燈下攏起一簇簇稀薄的光,投射在柏油路面上,為少許夜出早歸的人引領方向。

車子根據導航的指示直直往醫院開去,經過某個路口時,沈既拾從靠背上坐直身子,回身瞄着被甩在身後的路标,對司機說:“不好意思師傅,就在這兒停吧。”

就這麽一眼的功夫,車子駛出去百十米,沈既拾下了車,把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裏慢慢往回走,在一家眼鏡店前停下。

“我弟弟,當年是在今天丢的。就在那,以前是一家書店,我把他扔在二樓自己去看書,被人抱走了。”

溫讓當時對自己說的話歷歷在耳。

當時二人在車上,沈既拾顧忌溫讓觸景傷情,沒有仔細看,一腳油門匆忙把車開過去。那時他對這個悲劇的故事還是個看客,以局外人的身份,全部的重點都放在保護溫讓的情緒上。而現在他一個人,以另一種身份回到這個城市,站在這個曾經的書店前,成為了故事中的主角。

這想法在腦海中升騰,帶給他古怪微妙的感受。

馬路斜對角有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穿過自動門的時候,熄聲的黑夜裏響起振聾發聩的音樂,兩名在前臺昏昏欲睡的店員打起精神詢問他需要什麽,他買了一包煙和一個打火機,重新回到眼鏡店前。

他在店門口的臺階上坐下,呼出一線煙氣。時隔十七年,我回到了這裏。只是店已經不是書店,我也有了另一個身份。仿佛這之間漫長的十七年都被悉數抹殺了。

煙霧在之間一根根缭繞燃燒,沈既拾看着眼前的馬路,思維散得無邊無際,他想象着從溫讓口中聽來的畫面,當年的自己就是從這裏被人抱走,那是個下着大雨的傍晚,自己被抱走的時候哭了麽?溫讓說過,小時候的溫良很乖,讨喜又聽話,不認生,誰都讓抱,應該是沒哭,否則多少也會引起一些路人的注意。抱着自己的人大概是往左邊跑了,那條路上似乎偏一些。溫讓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才從樓上下來,發現自己已經不見了。

他大概站在門口裏裏外外觀望了很久,也許就站在自己現在所坐的位置,碩大的雨花在他稚嫩的腳丫前綻開,他抱着新買的書,茫然又無措。

兩個人的人生隔着一場大雨,就此天壤地別。

沈既拾兩手交拳,沉沉抵住額頭。溫讓,如果我知道,我被人抱走,你會痛苦這麽久,會對我這個“弟弟”執着到這種程度,當年的我一定會奮力掙紮,抓也好,咬也好,哭也好,鬧也好,一定要從人販子懷裏掙出來,回到你身邊。

溫母一夜沒有阖眼,北方冬季天亮的晚,她在床上失魂落魄一般捱到六點,星子終于滅了,天際泛起蒙蒙的亮光,她從床上爬起來,年齡大了,一夜不睡就覺得氣血不足,頭昏腦漲地洗漱好,出門上街,去菜市買了兩斤新鮮排骨,又從早點鋪買了兩屜包子和雞蛋湯,早市的人多起來,熙攘熱鬧,天色完全透亮了。

回到家門口,沒等她把鑰匙插進鎖孔,屋裏的人約摸是聽到動靜,從裏面直接給她擰開了門,竟然是溫曛。

“你怎麽起那麽早?”溫母驚奇地看她一眼,把手裏的早點遞過去。溫曛臉上還鋪着一張面膜,繃着嘴角囫囵不清地吐字:“噓,我爸還睡呢。我想早點兒去看看我哥,他一個人在醫院也沒人照顧。”她瞄一眼溫母手裏的排骨,又說:“媽,熬排骨湯啊?”

“嗯。”溫母走進廚房,把排骨泡進水槽裏,答道:“給你哥喝,養骨頭。”

溫曛把早點在桌子上放好,雞蛋湯倒進大白瓷湯碗裏,迅速去把面膜揭了,唏哩呼嚕洗幹淨臉,挨挨蹭蹭地跟進廚房裏,從身後攀住溫母的肩膀搖晃着撒嬌:“嘿,要麽說世上只有媽媽好呢,再打再罵,還是身上掉下的肉不是?”

溫母洗着排骨,一抖肩膀:“去,別鬧人,濺你一身。”

“媽,”溫曛靠到一邊站着,正經了神色,小心翼翼問:“我爸怎麽想的?”

溫母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沉沉悶悶:“你爸比我看得開。”

“您是得看開一點兒。”溫曛松了口氣,肩膀也跟着垮了下來:“媽,真的,別逼我哥了。你等會兒要去看他吧?千萬別上火,別動手打他了。”

排骨進了鍋,漫上水,一滴眼淚掉進鍋裏,濺起一朵小水花。溫母摁了摁眉心,蓋上鍋蓋,把鍋架到爐子上。溫曛又挨上來,抱住溫母,羊羔兒一樣把臉埋進她頸窩裏,深深嘆了口氣。

“媽,順其自然吧。”

溫母閉上眼睛,攥住溫曛摟在她腰上的手,輕輕拍了拍。

“去吃飯吧,等會兒跟我去看你哥。”

沈既拾在眼鏡店前坐了半宿,思緒翻江倒海,想他與溫讓的關系,想他在沈家生活的這麽多年,想他在溫家吃得那兩頓飯,重溫一般一寸寸捋過去,等他終于下定決心,一包煙全成了煙屁股,嗓子被嗆得幹裂生疼,站起來才覺冷得一哆嗦。

彼時天色将亮未亮,他想想溫讓還在休息,自己披霜挂露的樣子也一定不好看,便去醫院附近找了家賓館,給自己洗個熱水澡。渾身被凍塞住般的毛孔被熱水一澆灌,頓時升騰起一股倦意,眼皮直打顫,倒頭去床上打了個盹兒。

從閉眼到睜眼,時間一共只過去了兩個多小時,沈既拾卻像做了一夜冗長的大夢,沉沉昏昏,夢裏全都是溫讓,溫讓笑,溫讓哭,溫讓喊他的名字,溫讓尋找溫良,還有溫讓在病房裏對着溫家二老跪下,痛苦呼喊“我不能再弄丢他一次了,我不能再沒有他了。”

這是通過溫曛在電話裏的口述才知道的事,夢裏他卻像就在現場,那令人心碎的畫面就在眼前,每個人的面容都無比真實,他想去把溫讓從地上扶起來,伸手過去卻只能攪散一片虛空。

明明是在冬天,一覺醒來竟大汗淋漓。

沈既拾撐着額頭在床上緩了緩,起床又洗漱一遍,把精神狀态調整好,出門去醫院。

他住的賓館距離醫院只有一條街的距離,順着街走下去,過一個紅綠燈就是住院部。似乎每座醫院四周的氛圍總是匆忙急促的,生命與時間環繞着這座白色建築相互追趕,一起又一起的生離死別在這裏見證,也有一起又一起的希望與新生在這裏發生。

來到路口時剛好亮起綠燈,一路暢通無阻地走進醫院,順着溫曛告訴他的病房號坐上電梯,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兒在冬天更顯凜冽,含混着電梯裏沉悶稀薄的空氣讓人壓抑。“叮”一聲到達樓層,沈既拾從電梯裏擠出來,剛呼出一口氣準備擡腿去找病房,旁邊的另一座電梯在這時升了上來,幾個人從裏頭走出來,沈既拾下意識轉頭去看,正對上一雙清亮的眼睛。

“小……小沈哥哥?”溫曛一手提着保溫飯盒,一手摟着溫母的胳膊,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怎麽這麽快就過來了?”

溫母聞聲扭頭,三人在人來人往的電梯口驚詫對視,沈既拾把目光移到溫母的臉上——她很憔悴,比元旦時在溫家見到的那個言笑晏晏的溫母多了幾分老态,她望着自己的神色,從第一眼沒反應過來時的木然,到驚訝,到驚喜,再到複雜悲痛,那雙經歷了半輩子風雨交加的眼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通紅,她努力克制着,眼角周圍的肌肉細微地顫抖,無數情緒瞬間在她的視線裏碰撞流轉,最終凝結為最直接,最無法掩藏,也最直擊心靈的目光——那是母親的目光。

沈既拾本以為,自己對溫氏夫婦,所謂的他的“親生父母”,不會有多麽深刻的感情,畢竟他早已把幼年時發生的事忘得幹淨,他被沈家撫養長大,渾身上下除了那塊成了疤的胎記,沒有任何與溫家關聯的存在。他本以為他這次回來,即使背着“溫良”這個身份,見了溫父溫母也不會有什麽觸動,他以為自己可以以最冷靜的姿态與他們交流,然而所有的“本以為”在這一刻都被擊潰了,一股無法描述的酸楚在這一刻從骨髓裏冒出來,沿着他周身每一根血管奔湧,直直沖上額頭,這感覺濃稠厚重,前所未有,有四個鮮紅的大字在他頭腦裏飄蕩。

血濃于水。

他的體內像是複活過來一個陳舊的,幼小的,屬于溫良的靈魂,沈既拾望着溫母的眼睛,恍惚間在那裏面看見一個畫面,四歲的小溫良沒有被拐走,他從人販子懷裏掙紮了出來,跌跌撞撞奔回哥哥懷裏,奔回父母懷裏,害怕得哇哇大哭,攥着父母的衣服抽搭着控訴剛才可怕的遭遇,父母便将他抱緊在懷裏安慰,給他溫暖安心的親吻。

當時的自己一定很想回到母親身邊吧。

真奇怪。沈既拾苦澀地想,明明在知道自己“溫良”的身份以前,見到溫家人從沒有過這種感受,人為什麽那麽容易被情緒左右呢?

他抿抿嘴唇,操控着僵直的四肢向溫母走近一步,牙關仿佛有千斤重,用了極大的力量才始自己張開嘴唇,像牙牙學語的新生兒第一次說話一樣,發出一聲別扭古怪的:“……媽。”

溫母的雙手劇烈顫抖起來,她痛苦地閉上眼,淚水從眼縫裏傾瀉而出,那聲“媽”仿佛一個有力的拳頭直直擊上她的心口,溫母壓抑着痛哭吶喊的沖動,嘶啞的語句從喉嚨裏斷斷續續擠出來:“你去哪兒了……”

“這麽多年你去哪兒了?誰把你抱走了?你怎麽過的,你吃了多少苦?”

“你怎麽才回來……你終于回來了,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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