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殘陽與面包

闵涼那天睜開眼時，眼前就是醫院白色的天花板, 消毒水味彌漫在鼻腔。

她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 聽見阮暖嬌蠻地喊着：

“你有本事生氣，你沒本事開門嗎？”

似乎還撒嬌賣乖, 一聲聲敲着門, 扣在她的心房上。

那是，她竟感到溫暖和愉快。

是翻江倒海中, 唯一殘存的溫暖。

房門被人打開, 闵涼想着阮暖那張嗔怒皆宜的臉，含着柔柔的目光朝門口望去。

門口站在一個同樣美麗的女孩，但不是阮暖。

她目光中的柔軟逐漸散去, 化為一片冰涼的平靜。

裴厭目睹她眼神變化, 心頭肉被絞成一團, 擰出劇毒的毒汁。

嘴角一點點往上爬, 溫和地說：“姐姐，你醒了？今天我去找你，你一直沒開門, 把我吓一跳, 我就找房東開門, 和她一起把你送到醫院了。”

闵涼一言不發，扭頭望向窗外。

隆冬時節，樹梢被雪覆蓋，魚肚白的天空，深深淺淺的雲朵蕩漾, 室內暖意融融。

“不是自己想見的人，姐姐很不開心吧。”裴厭這麽說着。

她不介意闵涼的冷淡臉色，或者說，已經習以為常了。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她喜歡她，她不喜歡她，她永遠得不到回應。

最先開始是扭曲而痛苦的，每當看着她和朋友們說話，看見她對一個微不足道的女生露出笑容，她就嫉妒得恨不得撕碎了那些人。

後來痛着痛着，竟然也習慣了。

不喜歡就不喜歡吧，至少，她在她身邊，這就足夠了。

裴厭并不在她面前多晃悠，适可而止地出了房間。

她看見自己就生厭，奈何她好比一個泡泡糖，黏在腳上，想完好分開，就沒有那麽容易的。

她記得以前，闵涼去哪都跟着，即使冷嘲熱諷也不懼，逼得闵涼發了火，直接掐住了她的脖子，堵在了牆上。那個時候，她真的有可能一沖動，就把她的小脖子擰斷的。

可惜，她的闵涼姐姐就是個柔軟善良的人。

這麽善良，手段也實在溫柔多情，怎麽可能對她下狠手呢。

裴厭摸摸自己的脖頸，微微一笑，眼中幽芒隐現。

只要留在她身邊，化為風化為雨，化為空氣都好，融入她所在的地方，不會有人比她們更加親近。

闵涼，總有一天會習慣她的，就如同習慣不一樣的風雨和空氣。

不是麽？

裴厭有這樣的信心。

阮暖來時，裴厭注視着她焦急的臉，眼神諷刺。

她當着她的面，親吻她喜歡的人。

還嫩着的小公主，果然急得跳腳，眼睛都紅了一圈。

多麽可笑。

像只櫥窗內惹人發笑的猴子。

她愉悅地思忖着。

闵涼醒了，她的眼神氣急敗壞，如果不是身上沒有力氣，裴厭猜測她大概想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真可愛。

裴厭在她耳邊說：“姐姐呀，你不會看不出來，外頭那個傻傻的家夥喜歡你啊。”

她想起來的動作果不其然地止住了。

“現在不正是個好機會嗎？讓她知難而退。你知道的，你們沒有可能在一起。”

闵涼的手繃直，青筋畢露。

裴厭滿足地嘆了一口氣，依靠在她身邊，她們的頭發又長又黑，彙聚成一條黑色的河流，蜿蜒在白色的床單之上。

她想再靠近，再親近親近她的姐姐。

闵涼用充滿警告的冰冷眼神逼退她，而後她看向了門外。

狼狽而怒火沖天的小姑娘，對上她冰錐般的眼神，所有的怒火都被潑了個透心涼，仿佛一只呆頭鵝，就那麽傻傻地站在門口。

裴厭無限舒爽，挑釁地望出去。

那不堪一擊的對手，連對峙的勇氣都沒有，狼狽而逃，一點不出她意料。

她不等闵涼說話，自己就緩緩地站起來。

闵涼的心情差極，她盈盈笑着說：“要不要扮個情侶，讓她徹底死心。”

“滾。”

闵涼徹底沒有了好臉色，裴厭看出她其實已經有點後悔了，她沒有得了便宜還賣乖，便出了病房，跟外頭的醫生護士們交談起來。

所謂喜歡，真是脆弱啊。

裴厭凝視着樓下匆匆離去的阮暖，幽幽地想。

也是難怪闵涼會對喜歡、愛情這些東西充滿失望。

她能理解她。

那年，才小學的她們。

她坐在公園的秋千架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蕩着秋千。

黃昏過後，熱鬧的公園裏便歸于沉寂。

先前歡樂游戲的孩子們，被自家大人帶着，回了家。家家戶戶都飄出飯菜香，混雜着小孩和大人的說話聲。

小裴厭在這個所有孩子歸家時分出門，這樣就可以坐在沒有人的秋千架上。

平日這是最緊俏的地方，被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占據，她沒有機會，也沒有興趣過來争搶。

等人走了，她一個人就會坐在秋千上，晃啊晃啊，晃到月亮出來的時候再回家。

那天殘陽如血，桔梗味的空氣裏，走來了一個短頭發的，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小姑娘。她身上很狼狽，頭發亂糟糟的，手上還有血，被什麽東西劃傷了。

她走累了，徑直向秋千架這裏走過來，坐在了裴厭旁邊。

她們兩個人，一個人坐着一個秋千架，慢慢的晃悠着。

充斥桔梗味和飯香的黃昏，吱啞作響的秋千架，她們一前一後，像兩只不同頻率的小船，在水裏晃着。

這就是裴厭和闵涼的初次相遇。

小裴厭聽到她肚子傳來“咕咕”的響聲，從自己的小背包裏拿出一個面包，遞給了這個素不相識的女孩。

很奇怪，她從來不會把自己的東西分給別人。

但這次，她主動将自己的食物遞給了這個陌生人。

小闵涼餓了，她也不客氣地接了面包，然後狼吞虎咽的，吃得一幹二淨。連掉到沙地上的面包渣，她也要蹲下去，仔細地撚起來，然後放進嘴巴。

小裴厭覺得她很有趣。

即使她這麽看着她，這個女孩也沒有一點羞澀，不好意思之類的情緒，她吃完東西，繼續坐在秋千上。

“謝謝。”她說。

小裴厭微笑着說：“不客氣。”

那是她們的第一次相遇，裴厭卻依然記着。

後來到了初中，初二，她被已經懶得管她的爸爸丢到了潛淩，老是住校，不回家，省了他很多麻煩。

裴厭整理自己的裙擺，進了那風景優美，名聲卻不太好的學校。

在新班級，她出衆的臉，毫不例外的引起了一陣小型轟動。

當然，還有排擠和針對。

尤其是某些高年級的學姐，仗着自己資歷更老，在學校裏便為所欲為。可笑的是，她們也怕着某人，即使針對她的暴力，還要鬼鬼祟祟，暗中施行。

裴厭聽聞同年級的闵涼曾經教訓過一些學姐，所以這些女孩們，躲的人，就是她了。

那時她還不知道闵涼就是那個和她一起蕩秋千的小女孩，還接受過她一包面包。

她有的是手段對付這些不入流的小女孩們，比如離間那些小太妹，誣陷其中某一人，讓她們彼此之間失去信任，這是再簡單不過的。

當她被人堵在樹林裏，被奪取書包，互相推拉着時，她也是含着嘲諷，用一張溫柔的臉對着她們。

被推到在地，用腳踹着，她捂好自己的關鍵部位。

頭發被人撕扯着，側臉按在草地上，沾染上泥巴，她扁長的視野裏，走過一雙白色的球鞋，白色的襪邊，幹淨到不染一點塵埃。

白色球鞋主人踏過綠色草地，忽然折返回來。

按着她腦袋的女孩，手上的力度不自覺放輕了。

她聽見她色厲內斂地說：“闵涼？你想幹什麽？這是我們的恩怨，你少多管閑事。”

裴厭聽見一道清澈的嗓音，像涔涔流淌的小溪，空中傾瀉而下。

“她就是那個轉學生吧，才來沒多久，你們就有了恩怨。”

欺負她的女生底氣不足，犟嘴道：“是又怎樣，反正跟你沒有關系。”

“還真跟我有關系。”她說，“她是我朋友。”

“怎麽可能，她才剛剛轉來的。”

“總之，我們以前認識。”說話的語調那麽漫不經心，簡直不把人放在眼裏。

她單膝蹲下，用手指撥去她臉上的亂發，露出白淨的側臉。

裴厭對上她的眼睛，那雙含着秋光的，清澈凜冽的眼，她無法克制的，自己的靈魂全都被吸入進去。

“對吧？”她說。

裴厭喑啞地回應：“嗯。”

以後，她們也将進一步的，更加認識。

惱羞成怒的女生們打了起來，闵涼在裏面靈活到沒人能抓住她的一片衣角。反倒是她們的頭發被拉扯着撞到一起，一腳踹在膝蓋窩上跪了幾個，剩下的烏合之衆，已經跑得沒影了。

闵涼朝她伸出手，修長白淨的手掌，清冷平淡的眼神。

裴厭伸出手，她的手上有泥巴，闵涼也沒有任何鄙夷的神情，握住了她的手。

一如小學的她們，裴厭也沒有嫌惡滿身髒污的闵涼，遞給她自己的晚餐面包。

她一生，差不多唯一的一次，主動釋放出的善意，給她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回報和驚喜。

将她從污泥裏拉出來，讓她身披光明地站在她旁邊。

本來這樣的結局足夠美好。

只是，她日漸無法滿足的谷欠望，永遠扼制不住的貪心，眼神與心的所歸之處，促使她對闵涼出手。

她生平第一次，這麽想得到一個人。

也是第一次，被人剮去了所有的僞裝皮囊，在太陽底下被剖開得幹幹淨淨，呈現所有的龌龊和罪惡。

她本來不是個好人，該有個壞人應有的絢爛而頹靡的人生。

只是不湊巧喜歡上了個好人。

好人容不下壞人的邪惡，她被驅離了她的身邊。

歷經了無數困難，裴厭終于才回歸這裏，來到她身邊。

這次，她再也不會放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啧啧，暖暖，你的情敵很強大啊。

阮暖憋着眼淚：後媽。

闵涼将她塞進自己懷裏：別傷心，有本事她就be，看讀者不罵死她。

阮暖：嗚嗚，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