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說馬夫能不能快點,我今日可是好不容易逃出來的,你這慢悠悠的我赴宴都遲了。”郭守言煩躁至極,厲聲催了兩句。

前幾日在相府救了孫敏悅,他爹非說是相府設計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讓他再和相府扯上關系。

今日本就來得遲,偏偏這雪路還濕滑難行。

郭守言心中越發煩躁,掀開簾子朝街上看了一眼。

空蕩的街上還有個人瑟縮着往前走,他定睛一看,居然還有幾分眼熟。

“诶,那不是姜二姑娘身邊的侍女嗎?”小厮驚訝道。

郭守言立刻就想起來了,滿目疑惑:“這大雪天的她在街上幹嘛呢?”

待馬車走近,雪柳也擡頭看了眼,正和郭守言的目光對上。

她眼神一亮,如同見到了救命恩人,幾步跑到郭守言的馬車邊,扒在窗口上,口齒不清道:“郭公子,求求你……求你救我家小姐,救救她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郭守言皺眉道:“你說什麽玩意兒呢?”

雪柳将信的事說了出來,又篤定程郢不可能會幫忙,求郭守言去提醒姜恒知。

郭守言一時還有些不信,直到雪柳跪在雪地要給他磕頭,立刻應道:“好好好,你別跪了,這大雪天的趕緊走吧,我會把話帶到的”

雖然他平日裏喜歡招惹那個小姑娘,卻也沒想過真把人怎樣,要是耽誤了傳話把人害死,那可就是天大的罪過了。

郭守言想到這些,暴躁地催馬夫:“快點沒聽見啊!人要出事了我跟你沒完,早上沒吃飯呢?”

馬夫用力揚鞭子,委屈地應了,內心憤懑極了。

趕路的是馬又不是他,罵他有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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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迎着大雪,慢悠悠趕到相府。

郭守言一下馬車就奔着周攻玉去了,恰逢诏令開始念。

相府裏的人跪了一排準備接旨,除了宣旨的人,就剩周攻玉和慌亂跑進去的郭守言還站着。

目光齊聚到他身上,驚得他話都要說不利索了,腦子一抽,直接對周攻玉說:“姜小滿要死了,殿下能不能等一會兒。”

郭侍郎跪在地上,抖得像篩糠一樣,恨不得立刻跳起來掐死這個不肖子孫。

“跪下!”

被他爹吼了一句後,宣旨的人挑了挑眉,郭守言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姜恒知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臉色凝重,一動不動地盯着郭守言。

宣旨沒有繼續,周攻玉快步走向他。臉上的淡然在此刻碎裂,連腳步都紊亂了。“你方才說什麽?”

“殿下,不可耽誤了吉時。”

阿肆回道:“又不是拜堂要什麽吉時?”

宮人被兇了一句,想回嘴又不敢,頗為怨怼地瞪着阿肆。

郭守言被這麽多人盯着,還有來自他爹的怒目而視,心中有些崩潰,直接說:“有人給你和丞相送了信。”

周攻玉一怔,緊接着轉身離去,衣袖帶起紛飛的雪花。

宣旨的宮人和跪了一地的朝臣被他抛在腦後,皆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純淨冰冷的雪花在天地間飛舞,抹去了世間的髒污,也抹去千百種痕跡。

将他還未宣之于口的情意一同壓在了灰敗的人間。

找到湖邊的枯柳時,雪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将足跡徹底掩蓋。

周攻玉沒有撐傘,任冰雪飄飄灑灑落在他肩發,積了一層白。

踩在雪上的步履有些不穩,待他見到湖面還未凍結的窟窿時,渾身血液仿佛在此刻凍結,呼吸也一同停滞了。

風雪聲和身後的呼喊聲都忽然消失了。

一瞬間萬籁俱寂。

他踉跄着坐在雪地裏,低頭猛地咳嗽起來,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朦胧,讓人看不真切。

手中的信被緊攥着,用力到發白的指節,卻又突然失去力氣般,五指慢慢松開。

阿肆在距離周攻玉還有幾步的距離停下,做了個手勢讓所有人都不要靠近。

衆人停住了,遠遠地看着他。

茫茫天地間,身着太子華服的周攻玉,卻無端身影寥落,如同飄零的游魂。

益州靠南,冬日裏要比京城暖和,卻也是會飄雪的。

韓拾急着趕路回巴郡,不想錯過和姨母一家的年飯,卻也沒想到路上會撿個又瞎又啞巴的姑娘。

巧的是,這人還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正是冬至的時候,他和堂兄打賭裝作書生擺攤,那個來攤前看畫的小姑娘。

也正是這個原因,韓拾動了恻隐之心,一路将人帶回了郡守府。

“這裏就是巴郡,我跟你說過吧,我姨夫就是這裏的郡守,他在這裏可是人人稱道的好官,為人正直愛民如子,我姨母心地善良,雖然他們家風嚴了點,但是為人好相處,一定會喜歡你的。”

韓拾走出馬車,朝車中的女子伸出手。

郡守府的下人立刻迎過來,歡喜喊道:“二公子回來了!快去告訴夫人!”

緊接着他們看到馬車中又走出一位姑娘,即使眼上覆了一條綢緞,依舊難掩她姣好的面容。

幾個下人皆是瞠目結舌,片刻後又大喊:“公子從京中拐了個姑娘回來,快去告訴郡守!”

小滿嗓子嘶啞,聲音極低:“我真的能治好嗎?”

韓拾輕嗤一聲,俊朗的臉上浮現笑意。“都說了是雪盲,幾日就好了,你非不信。”

一旁的小厮正搬個矮凳準備放下去接她下馬車,韓拾卻伸臂要攬她下來。

江所思身着竹青色深衣,緩緩走出府門,見狀便輕斥一聲:“韓拾,注意舉止。”

小滿聞聲擡起頭,發髻上的長流蘇垂過面頰,更襯得她膚白如雪。

韓拾收回手,挑眉笑道:“表哥,你怎麽沒在書院?”

“近年關,書院前日便讓學生歸家了。”

侍女過來扶小滿下了馬車,她點頭,開口道謝時,粗粝如砂石的嗓音讓兩人都訝異了。

江所思微微皺眉,看向韓拾:“這位姑娘是?”

韓拾答道:“路上撿到的小丫頭,被心上人抛棄,我見她可憐就帶回來了。嗓子被藥啞了,眼睛又因為在雪地走了太久雪盲。”

此話一出,周圍的人唏噓一片,看向小滿的目光滿是憐憫。

江所思擔心韓拾這樣直白,會挑起小滿的傷心事,然而卻見她面上并未流露傷感,反倒小聲說:“我沒啞……”

韓拾拍了拍她的腦袋:“你聽聽這聲兒,破鑼一樣,還不是這兩日才慢慢能開口,之前可不就是個啞的。能少說話就少說,不然你的藥可就白喝了。”

江所思點點頭:“敢問這位姑娘怎麽稱呼?”

“她叫小滿,圓滿的滿。”韓拾笑了笑,調侃道。“就可惜過去的經歷不算圓滿。”

她也低頭笑了一聲,對韓拾的話并不在意。

小滿沒說姓氏,韓拾就不追問,江所思也心照不宣的沒有提起。

被衆人簇擁着走進府,婢女都圍在小滿身邊,面露憐愛的扶着她,叽叽喳喳地說起巴郡的風光。

不多時,江夫人也出來了。

她外穿一件葡灰的百蝶披風,裙子是滿地金的馬面。

江夫人衣着端莊,面容溫婉秀麗。走近韓拾後,親近地拍了拍他的手,問道:“這是從京城來的姑娘吧?都道上京美人如雲,如此看來,此話不是作假。”

她怕提及對方的傷心處,即使看到她眼上的綢帶,也沒有當面表現出疑惑來。

小滿不習慣被這麽多陌生人包圍,難免會顯得有些拘束。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只好腼腆地笑了一下。

江所思出言提醒江夫人:“母親,韓拾和小滿姑娘一路舟車勞頓,不如讓他們先休息幾個時辰,屆時再問也不遲。”

江夫人點點頭:“也好,那便讓人收拾一間房出來,将小滿姑娘安頓下來吧。”

巴郡的雪才下過不久,如今太陽出來,屋檐和樹枝的雪都開始化了。太陽雖然出來,卻抵不住化雪的絲絲寒意。

融化的雪水從屋檐落下,滴滴答答清脆如碎玉。

小滿被人扶着走過檐下,有冰冷的濕意不慎砸入衣襟,凍得她腳步一頓。

“小滿姑娘小心臺階。”扶着她的侍女開口提醒。

“這是何處?”她有些艱難地開口。

侍女一聽到她的嗓音,不忍更可憐她了。“這是夫人為姑娘安排的住處,和我們小姐的閨房相鄰,夫人和大人是出了名的善人,姑娘安心住下便是。”

小滿點了點頭,等進了屋子,光線暗下來,她擡手解取眼上覆着的綢帶。

視線短暫的模糊過後,等适應了昏暗的房間,眼前的一切才緩緩清晰。

靜下心來後,回憶這短短幾日的時光,就像是做夢。

侍女一邊布置房間,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着巴郡和京城的不同。

一扭頭發現小滿拆下了眼上的綢緞,驚訝道:“姑娘看得見?”

“大夫說是雪盲。”

侍女若有所思的點頭,繼續忙活手上的事務。“我們這裏少有像京城那樣的大雪,這種眼疾我也只聽人說過,好像是在雪地裏待太久,一直看着雪就容易壞眼睛。姑娘這些日子就少見日光,把眼睛養好了,讓我們二少爺帶你出去看看巴郡的好風光,絕對是不輸給京城的。”

小滿想到陶姒在信裏說的話,益州到了春日,百花齊放彩蝶紛飛,是真正的人間仙境。

陶姒還說,若是小滿能康健的活着,就替她回來看看。

離開了京城,往後就不要再回去了。

相府的姜小滿,死在京城的初雪。

這個冬天過去,往後就是春和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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