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1)

韓拾正在和小滿說着話, 突然一道白色身影出現在眼前,将小滿抱在了懷裏。

他吓了一跳, 手裏的花盆都險些砸在地上。

正要伸手去拉開二人的時候, 江若若阻止了他。

“這是太子!”

江若若的話, 如同一道驚雷炸在他頭頂。

驚詫的不止是他, 也有陵陽郡主和江所思。

阿肆倒抽一口冷氣, 用力眨了眨眼睛, 确定自己沒有眼花。

姜二姑娘死去一年多, 如今卻忽然回來了,竟還跟着江家的大公子一起?

江所思始終端正的儀态也在此刻瓦解,瞪大眼望向二人,緊接着目光又投向韓拾。

韓拾想都不想就知道,江所思這是在問他怎麽回事,小滿和太子怎麽會認識。

然而他和周攻玉僅有一面之緣, 若不是今日再見, 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楚, 更別提得知他的身份。

他是如何也想不到……小滿的心上人會是當朝太子,是人人都稱贊舉世無雙的周攻玉……

連陵陽郡主都沒見過這幅場面, 在她心裏,太子一直是冷靜自持的模樣, 從未像今天這般, 大庭廣衆之下跑向一個女子,不顧外人的目光将她抱在懷裏。

也并非真的不近女色,只是要看是誰。

小滿被緊锢着, 幾乎是被周攻玉按在了懷裏。

冰涼的發絲垂落在她臉頰,曾無比熟悉的懷抱和聲音再次出現,她卻覺得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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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到懷中人的掙紮,周攻玉放輕了力道,卻沒有徹底放開她。

“太子殿下。”韓拾面色微凝,實在忍不住先開了口。

小滿有些喘不過氣,推了推周攻玉,他退後半步,清潤的眼眸微眯,看向韓拾的那一瞬,似有陰鸷漸漸從他眸中隐去。

雖然結束了這個擁抱,他的手仍是沒有要松開的意思。

小滿用力掙開,立刻跑到韓拾的身後,眼神戒備地看着周攻玉。

韓拾面色緩下來,拍了拍她的肩。“沒事,別怕。”

周攻玉面色微怔,看向躲開他的小滿,眼中還有幾分意外。

“小滿?”

陵陽怒瞪江所思,“這是怎麽回事,那個女人是誰?你們是不是故意找了個人來勾引太子?”

江所思很是苦惱:“回禀郡主,在下是真的不知。”

“你不知道?這是威遠侯府的人,你說你不知道!”陵陽郡主的吵鬧聲打破了詭異的沉默。

小滿縮在韓拾身後,心跳飛快,生怕周攻玉将此事告訴姜家。

韓拾心中焦躁,随口胡扯:“太子殿下是不是認錯人了?”

周攻玉笑意猶在,看向韓拾的目光卻猶如淬了毒,泛着陰狠戾氣。語氣也是輕飄飄的,好似冷凝的雪花飛進脖頸,讓人生出要打寒顫的沖動。

“你覺得呢?”

江所思心道果然,外人說的溫和好脾氣都是假的。

為了韓拾不再說什麽冒犯的話,他趕忙上前阻止了韓拾,讓二人對周攻玉行禮。

小滿低着頭從韓拾身後站出來,始終不肯擡眼看向周攻玉,只是聲音極低地喚了一聲:“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他咬字清晰,一字一頓,緩慢念出了這四個字。“你要裝作不認識我嗎?”

她頭壓得更低了,恨不得縮進衣服裏。

江所思知道這兩人之間的事不是他們能解決的,将韓拾往回扯了一把,對小滿說:“小滿,不得無禮。”

她憋紅了臉,看了江所思一眼,悶悶地“哦”了一聲。

“去吧,既是故人,便去和太子殿下敘敘舊。”

她更憋悶了,極其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周攻玉看她這副模樣,心中無比酸澀,不知是喜更多一點,還是悲更多一點。

然而觸及到她眸光,那一瞬便豁然了。

還是喜更多。

只要她還活着,恨也好怨也好,都不是難以承受的事。

韓拾憋屈至極,憤恨地看向江所思,剛要說些什麽,就見江若若咬着唇瓣,眼眶通紅泫然若泣。

他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你哭什麽?”

陵陽郡主看得出來周攻玉不對勁,也不敢這個時候去搗亂了,一直安分的站在江所思身側。聽到韓拾的話不忍冷嗤一聲,江若若好似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眼淚奪眶而出,哭着跑開了。

韓拾睜大眼,又是疑惑又是氣憤:“我還沒哭呢她哭什麽?”

“蠢貨。”陵陽郡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韓拾此時一點就着,怒氣沖沖地問她:“你罵誰呢?”

江所思站到兩人中間,勸說道:“好了,如此吵嚷,成何體統。”

陵陽:“你說我不成體統?!”

“不是……”

“好大的膽子,敢教訓本郡主……”

“郡主請聽在下解釋……”

小滿聽着身後人的聲音逐漸遠去,用力到幾乎要把袖子攥破。

周攻玉輕輕掃過,全當沒有看到,輕聲問她:“小滿,當時的事,我并非有意。”

她退後一步,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可能不好,又飛快擡頭看了他一眼。

“沒事的,我不怪你。”

話中滿是疏離,甚至還有些許恐懼……

周攻玉眼眸微沉,直直盯着她的臉,似是要看出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為什麽不怪我?”

小滿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她竟然見到了周攻玉。

本來以為回京城一段時日就能再回到益州,往後應當是再也不見的。

再也不見或許有些可惜……卻也不是什麽壞事。

在巴郡這些日子她其實是很開心的,江郡守夫婦對她很好,府中的人也對她也很好,再也沒人會割開她的手腕放血,沒有人像看牛羊一樣看她。

一切都讓她覺得舒心。

只有偶爾想到周攻玉,她會覺得心裏酸酸麻麻,說不清的難過。

都說喜歡一個人,是見到他就會笑,想到他就忍不住開心。

可她想到周攻玉,只覺得難過。想開之後,就連難過也沒了。

周攻玉看着小滿沉默許久,胸腔的好似有星火漸漸冰冷。

小滿終于擡起了臉,望着他的眼眸仍舊澄澈,卻分明是疏遠躲避的。

“我不怪你,我現在很開心的,真的沒事。”

“你想我怎麽做?”

涼風拂過,白色衣袍微微擺動,柔軟衣料勾勒出他清隽的身形。

“什麽?”她疑惑。

周攻玉的眼中蘊了苦澀無奈。“小滿,我沒有娶姜月芙,以後也不會娶。”

她沒想到周攻玉會這麽說,神情仍是平靜,和她的眼神一般,看不出絲毫動容。

“我知道。”可這與她又有什麽幹系呢?

“回來好不好?”

“可我不想回姜府,我不喜歡那裏。”

“你可以和我回東宮,我已經是太子了,不會有人拿你怎麽樣。”

周攻玉仍抱一線希望,幾乎是在半哄半勸了。

“殿下可不可以不要告訴姜丞相他們,當作今日沒見過我,我不想回去了。”

她終于下定決心,說出了這些話,緊張地等待周攻玉的答案。

和周攻玉再相見的時候,她一顆心始終緊吊着,生怕他會告訴姜恒知。

姜府的人現在應當是過得很好才對,她一點都不想和過去再扯上什麽關系了。

沉默了半晌,周攻玉答道:“好。”

她眼睛亮起來,眉梢的那一點歡喜像枝頭的含苞的桃花,鮮活豔麗,嬌俏得讓人移不開眼。

無論周攻玉如何說服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小滿的歡喜确實與他無關了。

看到他的時候,她的臉上只有驚慌失措。

可曾經明明……明明不是這樣。

她會笑着喊“攻玉哥哥”,扯着他的衣袖問他要饴糖,有數不清的問題要問他。

可方才,她喚的是“殿下”。

對着另一個男人言笑晏晏,還叫他韓二哥。

一時間,胸腔就像灌了冰水,帶來凜冽的刺痛,将他的理智不斷擠壓。

小滿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努力讓自己不要看周攻玉的表情。

“我想回去找韓二哥。”

掩在衣袖下的手指收緊,指節用力到泛白,他卻好似感受不到指甲嵌進掌心的疼痛。想扯出一個笑來,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周攻玉生了一副極好的皮相,給人看去,只覺得他氣度深沉如遠山。臉上總挂着抹清淺虛僞的笑意,實在是迷惑人心。

可如今,他也不笑了,連嗓音都帶着那麽一點脆弱低啞,像是朽枝即将被壓斷的悲鳴。“你喜歡他?”

小滿被問到了,還不知道回答什麽好,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呼喊:“太子哥哥!”

陵陽被丢下很久,兩人的敘舊還是沒能結束,在韓拾的再三挑釁撺掇下,她還是忍不住來打探情況了。

周攻玉的心中橫着一根繃緊的弦,陵陽的突然出現,反而使他長籲一口氣,緊繃的弦也緩緩松了。

問出那句話他便後悔了,與其得到不想要的答案,不如不要問,權當做不知道。

小滿是第一個真心實意對他好,會小心翼翼将自己的一切都與他分享。

在他稱得上寡淡無趣的人生中,這是僅有的慰藉,也是他能在晦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光。

是他配不上小滿的好。

“小滿,我不逼你,也不告訴姜府的任何人,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可他現在想抓緊這束光,困也好求也好,都不能再眼睜睜看着她離開了。

陵陽不等走近,被周攻玉涼涼地看一眼,腳下步子立刻停住。

韓拾等得焦躁至極,一心想将小滿立刻拉出來,然而江所思還堅持問個不停,他不勝其煩,抱怨道:“我哪知道啊,我也不知道小滿認識太子啊?你問我有什麽用?”

說完後又是一陣沉默,江所思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此次進京只為取得春試榜首,不曾想過還會卷進這種事。

方才見小滿的神情,倒像是害怕太子的接近,二人之前到底有多少牽扯,不是他們能胡亂臆測的。

江所思臉色凝重:“那你想如何?”

“你沒看到小滿剛才不情不願的嗎?反正她不願意,誰都不能強迫她。”韓拾說完,就見兩人的身影逐漸近了。

小滿朝韓拾跑去,藕荷色裙邊如盛放的花朵,恍然之間讓他想起了不少舊事。

不同的是,那時候小滿是向他跑來,此刻,卻是從他身邊離去,奔向另一個男人

光是這麽想,胸腔翻湧的嫉妒與不甘如潮水,恨不得将他整個淹沒吞噬。

走到此處,周攻玉眼神依舊冰冷,面上卻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從容笑意。

“方才是我失禮了。”

韓拾一肚子火,也假惺惺笑道:“殿下說笑了,失禮的是我才對。”

小滿瞥了二人一眼,悄悄問江所思:“若若去哪了?”

江所思嘆息一聲:“她可能有些不好受,這不是你的錯,切勿放在心上,她定能想開的。”

小滿一聽,頓覺不好,甩下他們就去找江若若了。

院子裏的兩個婢女見小滿來了,都眼神奇怪地對視一眼。

房門緊閉着,她叩了叩門,屋裏無人應答。

小滿回頭問:“若若在屋子裏嗎?”

婢女表情複雜:“在呢,也不讓任何人進去,小滿姑娘幫着勸勸吧。”

威遠侯府這麽大點的地方,發生了小滿和周攻玉這等事,不消一炷香就傳遍了。

現在都知道太子一見面就抱了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姐。

小滿聽到屋子裏的壓抑的低泣聲,敲門的手停住。“若若?”

屋子裏的人并不理會她,站了許久,她也不好再繼續惹江若若煩心,默默轉身離開。

婢女小聲交談着,看着小滿遠去。

“這小姐真是個了不得的,還以為是從哪撿來的孤女,竟然能一見面就勾了太子的心。”

“可不是嘛,指不定是個有手段的,看着還乖巧本分,原是個事兒主……”

門啪得一聲被打開,吓得兩人一個激靈。

江若若泛紅的眼眸還含着水光,面色愠怒瞪着二人:“非議主子,自己去請罰十丈。”

說完後又啪得關上門,力度之大,驚起了枝頭的雀鳥。

江所思得知了二人之間生出嫌隙,也不知該如何勸解,又怕韓拾心直口快,惹得若若更加不滿。

“此事并非你的錯,若若并非不懂道理的人,你和她好生解釋,她不會怪你的。我和韓拾去了只怕她認為我們偏向你,屆時更難解決了。”

小滿沒想到江所思竟然不問她是怎麽回事。

“兄長都不問我和太子之間有過什麽嗎?”

江所思嘆了口氣:“無論有什麽,那都是過去的事。韓拾也說過,初見你時,你在大雪裏被凍到僵冷,若不是他遇見你可能連命都沒了。想必過去也不是什麽值得回憶的好事,你若不喜歡,我自然不會提。”

她低下頭,眼眶漸漸紅了。

“好了,哭什麽。”江所思拍拍她的肩,安慰道。

夜裏沒有月亮,漆黑寂靜,幾聲蟲鳴都顯得極為清晰。

江若若沉悶了一整天,誰也不肯見,裹在被子裏好久才睡着。

安靜的房中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樹影透過窗戶照進來,像是張牙舞爪的妖怪。

本來在睡夢中的江若若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忽然見到有個黑影正要爬上她的床,吓得一個激靈猛地起身,尖叫聲被卡在嗓子眼還沒來得及出去,就被那一聲“若若”打斷了。

“你別害怕,是我。”小滿心虛地低頭,聲音細弱蚊蠅。

江若若一肚子火氣,氣得語無倫次,指着她的手抖個不停:“你要做什麽?你竟然……竟然敢深夜爬我的床!誰給你開的門!”

小滿聲音壓得更低了:“窗子。”

“你!”她氣憤地瞪了小滿一眼,咬牙切齒地露出幾個字。“你來做什麽?”

“我睡不着……”小滿偷瞄了她一眼,又趕忙把頭壓低了,一副做錯事怕被罵的樣子。

江若若緩過來,板着臉冷冷道:“你睡不着來我這兒做什麽?”

嘴上這麽說,她又不禁打量起小滿單薄的衣衫。

夜裏寒涼,小滿臨時起意到江若若屋裏來,冷得肩膀瑟瑟顫抖,身子也是疼痛難忍。

被褥兜頭蓋下,她扯下,疑惑地看着江若若:“你不生氣了嗎?”

江若若憤憤道:“生氣,你別跟我說話了!”

說完後她就躺回被窩,背對着小滿。

堅定決心今晚不看她不理她,就當做她不存在。

小滿默默鑽進被窩,躺在江若若身邊,小聲地解釋:“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的,我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太子了。我不想留在這裏,我想回益州。”

江若若憋着不出聲,突然有一雙手伸過來環住了她的腰。

小滿貼着她,話裏都帶了點哭腔:“我不知道會看見他的,我以為和他再也見不到了……我可以明天就離開京城,再也不回來了……你別不理我……”

話說到最後,成了小聲的啜泣,江若若眼眶也紅起來,蹭得起身,說道:“胡說什麽,太子一看就是喜歡你,別說益州,就算你躲到青州也沒用。”

小滿蜷縮起來,終于忍不住捂着臉哭出聲。

“我不是有意要見他……我不喜歡他了,你別生我的氣。”

江若若本來的怒氣被她這麽一哭都散了個幹淨,無奈拍着她的背安撫起來:“我不生氣,你別哭了。”

小滿還是抽噎個不停,眼淚将衣衫都浸濕了。

“我都說不生氣了,你怎得還是在哭?”她這回是真的苦惱了,本就不是什麽大事,早知如此還和她生什麽氣。

“我……我停不……停不下來了。”

江若若:“……”

小滿坐起來,扭着身子鑽到她懷裏,被輕拍了幾下才算停住抽噎。

“你真的不生氣了?”小滿小心翼翼開口。

“嗯。”江若若沒忍住,問她:“你是相府的庶女,太子是怎麽喜歡你的?”

小滿搖搖頭:“他不喜歡我。”

“怎麽可能,今日太子的模樣,分明就是心悅你已久。”江若若皺眉,不滿地說道。

樹影從半開的窗戶映進室內,本來略顯猙獰的影子看着也不再可怖了,反而多了幾分清冷寂寥的意味。

她捏着被角,嗓音哭到有些喑啞了。“太子不喜歡我。”

“那你呢?”

“我也不喜歡他。”

第二日起來,小滿眼睛紅腫着從江若若的屋子裏出來,江所思看向江若若,眼神暗含了責怪。

江若若不滿道:“此事非我所為,小滿自己要哭的。兄長你最好管管表哥,小滿總跟着他,都學會翻窗了。”

江所思睜大了眼看向小滿,又斥責起韓拾來:“成何體統!小滿是女子,你胡鬧就罷了,怎能帶着她一起?若是傳出去……”

“哎哎,知道了知道了。”韓拾打斷他的話,狀似不經意地看了小滿一眼

“徐太醫還在等着,先讓她為小滿診脈吧。”

前一日發生的事,徐太醫也有所聽聞,為小滿診治時就不忍多打量了幾眼。

小滿十分不自在,等人走了就和江所思說道:“我想回益州……”

韓拾一口否決:“那也得将身子調理好了再說,徐太醫方才說了,你的舊疾也不是治不得,若真回來益州一拖再拖,你的身子可受不住。光是坐馬車都能要了你半條命。”

她雖不情願,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反駁。

江所思嘆了口氣:“現在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了。”

離開威遠侯府後,徐太醫徑直去了東宮。

昨晚回到寝宮的路上,周攻玉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阿肆能看出來,太子這是發自真心不帶半分虛情的高興。

自從小滿姑娘死後,殿下寝不能眠已久,時常夜裏渾身冷汗的驚起。

他想着小滿姑娘不僅沒死,還回到了京城,太子總算能睡個安穩的覺了。

怎知等天光破開夜色,他起身去太子寝殿時,再一次望見了紫藤之下的身影。

周攻玉坐在一片陰翳之中,身上沾染了寒露的冰冷,晨光無法照到他。

依舊是形影相吊,茕茕孑立。

為什麽小滿姑娘都回來了,殿下還是會失落?

徐太醫回到東宮向周攻玉禀報小滿的病情。

周攻玉正在批閱奏折,可在徐太醫來之前,他手中的折子半個時辰未曾動過。

即使坐在書案前,仍是難以凝聚精神使自己專注。

“那位小姐曾用過寸寒草,如今身子被餘毒摧殘,天氣轉涼便會疼痛到難以入睡,我又開了幾副安神的方子……”

“可有根治之法?”

“只能慢慢調理,此事急不得。”徐太醫說完後,又想起了一件事,說道:“還有一件事,據江公子所言,小姐還曾患上雪盲之證,不能視烈光,亦不可雪天出行,若雪盲反複,日後恐會失明。”

說完後,他等了座上人許久,仍未聽到到應答。

周攻玉神情怔忪,沉吟片刻後,将手中折子輕輕放下。“你說……失明?”

始終沉穩從容的太子,語氣裏竟有幾分驚慌。

徐太醫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什麽問題。

“殿下不必擔憂,小姐的雪盲不算嚴重,只要多加注意,絕無失明的可能。”

他的話剛說完,周攻玉起身朝外走去。“阿肆,出宮。”

周攻玉昨日離開時,就已經安排了人守在威遠侯府,以免小滿再次消失。

這些事威遠侯自然是注意到了,但既然是太子的命令,他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江若若的火氣剛上來就被小滿的眼淚澆滅,兩人依舊手挽着手好得密不可分。

只有韓拾整夜睡不着,翻來覆去的想着小滿被太子抱在懷裏的情景,恍然間又記起了那年冬至,二人拉着手站在人群中,連小販都誇贊他們十分登對。

韓拾越想越不甘心,又要去威遠侯府找小滿,他姑父命人将他堵了回來,義正言辭道:“既然你回了京城,就不能如往日一般胡作非為,我和張祭酒說好了,你過兩日就和你兩個弟弟一起入國子監,否則整日游手好閑,再在京中給我惹出什麽禍事來。”

韓拾抗拒:“我不去!什麽國子監,都是一群小屁孩,能學出個什麽?你讓我去軍營挨打也比去聽什麽之乎者也的好。”

“胡說八道!你懂個什麽,連當今太子都在國子監受過教導,你還敢不從?”

“那我表哥他怎麽不去?”他不忿道。

“你也配跟他比?今年春闱江所思若能高中,去給你授學都是綽綽有餘。”

被一通訓斥打擊得徹底後,韓拾再想離開,連府門都沒能跨出去。

而威遠侯府中,江所思料到周攻玉會來,帶着江若若避開了。

小滿的院子裏正在煎藥,苦澀的藥香彌漫到了每個角落,絲絲縷縷的飄散過了院牆。

在距離她的院門還有幾步時,周攻玉停下了。

阿肆疑問:“殿下?”

“無事,走吧。”

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何,來之前幾乎是急切地想要見到小滿,等到了與她只有一牆之隔的地方,卻無端心生怯意。

藥渣被倒在海棠樹下當做肥料,小滿擰着鼻子愁眉苦臉:“為什麽要在院子裏煎藥,花都被熏苦了。”

垂絲海棠在枝頭盛放,墜在女子頭頂,嬌妍豔麗如同一簇粉雲。

一時分不清花和人,究竟哪個更要引人目光。

小滿上身穿了一件杏粉短衫,藕荷色的百疊裙有着璎珞紋樣的刺繡。

仍是舊時模樣,眼神卻比在姜府時生動明亮。

周攻玉的目光停駐在她身上,直到有婢女出聲才讓她反應過來。

小滿轉身時,習慣性地擡臂遮住光線。

這一動作卻像是刺痛了周攻玉的眼,他瞳孔驟然一縮,幾步走到小滿面前,高大的身軀投下陰影,将光線遮了個徹底。

突然靠得這麽近,小滿無措地退後一步。

“殿下?”

“小滿……”

不知道是不是這日光晃人,她竟覺得周攻玉的眼中盡是沉痛。

“殿下怎麽來了?”

周攻玉的話沒能說下去,他想問她願不願随自己回東宮,可話到嘴邊又被壓了回去。

她定是不願,不用問。

“公務處理完,來看看你。”周攻玉說完,小滿又是一陣沉默。

面對周攻玉的時候,也是在面對過去那段蒼涼無望的日子,她不想這樣。

她本可以只記得他的好,不帶一絲怨恨的記着。

缭繞的藥香極苦,一直苦到了心裏。

她直視着周攻玉的眼,平靜地說:“我現在很好,離開京城後也沒有什麽。我學到了很多東西,認識了更多的人,韓二哥他們都對我很好。我知道你當上太子了,在益州也經常聽到有人說起你的名字,他們都在誇贊你是個很厲害的太子。”

周攻玉的笑意不減,眸光卻黯淡下來,猶如煙花盛放後冷卻的灰燼。

離開了京城,她遇到了更多的人,也過得很開心,她不需要他了。

其實從來都不是小滿需要他,是他離不開小滿。

“小滿,留在我身邊可好,我可以讓你做……”

“太子殿下!”小滿打斷他的話,目光是他未曾見過的堅定。“以後可不可以不要來了?”

周攻玉呆呆的望着她,周遭分明是春光和煦,他卻覺得如置寒冬。

此刻再想說些什麽,卻覺得嗓子幹澀,如鲠在喉。

“這是你想要的嗎?”

小滿撇開頭不看他,低聲道:“你就當作我已經死掉了好不好?”

她說這話的時候還有些猶豫,出口都是小心翼翼的。

雖然這麽說周攻玉肯能不會答應,但還是要試試的。

萬一他同意了呢……

他不是說過君子一言驷馬難追,說到就肯定會做到吧。

“若是我不願呢?”周攻玉扯出一個苦澀至極的笑來。“我若不願,你會傷心嗎?”

小滿搖頭,誠懇道:“那也沒關系,不怪你,我不該這樣強求你的。反正過些日子我也是要回去的。你在京城好好的,我也很放心。”

“你不想看見我?”他緩緩開口,又似自言自語一般。

小滿半晌沒說話。

阿肆快看不下去了,小聲叫了句:“殿下,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周攻玉身材颀長,離開時刮到了低垂的海棠枝,花瓣如雨般簌簌落下,貼在她烏發,飄落在她腳尖。

花朝節的這日,小滿本來和韓拾約好一起湊熱鬧,但韓拾在國子監和太尉的兒子打了一架,被姑父關在府中不許他出來。

江所思本想留在府中研習自己的新書,得知江若若和小滿要出行,便不放心地跟了出來。

街頭繁花似錦,男女皆在發髻簪花。

富商出了銀兩,奪得花王頭籌能得到五百兩賞錢。

百姓争着将最嬌豔的花搬上去評比,都盼着奪得花王名號,下半輩子能衣食無憂。

江若若穿了柳青暗紋的交領上衫,珍珠白的裙子上墜了碧綠香囊,在一片嫣紅中格外顯眼。

小滿穿得素淡,淡鵝黃的兩層長褙子,魚肚白的百疊裙。若是混在人群裏,很快就融進去找不到了。

江若若折了一枝海棠簪入她發中:“今日好不容易出來,你竟也不好好妝飾,可千萬要跟緊,不能走丢了。”

“知道了。”

江所思斜睨了江若若一眼,淡淡道:“女為悅己者容,在外妝飾得嬌俏豔麗又有何用?”

“我看着好看就成!”江若若氣憤地回他一句,拉着小滿加快腳步。

這一日的上京,人聲嘈雜,燈影憧憧。

一瞬間,她好似回到了一年前。

明明只過去了不久,她卻覺得十分遙遠,甚至想不起當時周攻玉拉着她的手都說過什麽,臉上是什麽表情。

只有那句冰涼的“聽話”記憶深刻。

四溢的花香伴着濃郁的脂粉氣,飄然散開籠了滿街。

江若若從巴郡來,不了解街上的年輕女子為何都要手持花枝。

“她們都拿着花,我們不拿是不是有些怪異?”

江所思回答:“京城的花朝節和巴郡有所不同,他們不僅要祭祀花神。這一日,只要是未曾許配人家的小姐,在街上看到了喜歡的男子,都可将自己的花枝贈予他。”

江若若驚訝:“這……這怎麽行,會不會太過輕浮了?”

他一本正經:“這是京城的傳統,你大可不必理會,要是父親知道你在街上向人示愛,可能會讓你跪半月的祠堂。”

小滿笑出聲,眼睛都眯成了彎彎的細縫。

沒走多久,二人都注意到四周的目光,江所思生得也俊朗,自然能招來不少女子青睐。

有幾個姑娘眉目含情,頻頻朝他看過來。

向來不近女色,正直刻板的江所思遇到這種場面,緊繃着一張臉目不斜視,裝作什麽也不知道。

很快就有大膽的女子将玉蘭花枝丢到他懷裏了。

他臉頰漸漸染上了一層粉來,拿着花枝好像拿着滾燙的炭石,手足無措地看向江若若。

江若若發出無情的嘲笑聲,他立刻惱怒地将玉蘭花枝塞給了小滿。

“兄長要對我示好不成?”小滿笑盈盈地接過。

江所思的臉更紅了,咬牙切齒道:“不可胡說。”

玉蘭花的香氣沁人心脾,她低頭輕嗅,正欲開口,肩膀被人從後拍了一下。

轉過身,韓拾喘着氣,語氣不穩,像是匆匆跑過來的。

他輕挑眉梢,對她粲然一笑:“這花是送給我的嗎?”

江若若冷哼了一聲:“料定你又是偷跑出來的,等回去了定又要挨罵了。”

韓拾無所謂:“就算挨罵也不能耽誤了來見小滿啊。”

他目光灼熱,毫不躲避地看着她的眼睛。“要不然你将花送給旁人了,我可怎麽辦啊?”

小滿也無妨将花遞給誰,既然韓拾要了,她自然不會不給。

正待她要伸手,突然有一人不輕不重地撞了她一下,花枝脫手掉落在地上,不待她去撿,又被急匆匆跑過的孩童踩了兩腳。嬌嫩的花瓣被踩爛,沾了泥灰上去。

韓拾氣憤地瞪向那小孩,那小孩反而還回頭對他做了個鬼臉,他氣得七竅生煙:“這孩子怎麽回事?!”

江所思嘆口氣:“看來你跟小滿的花沒緣了,來都來了,去西街看花會吧。”

等幾人轉身離去後,一只白淨的手将沾滿塵灰的玉蘭枝拾起。

周攻玉站在人群中,周身的矜貴與清冷神情,都與街市的一切格格不入。

偶有大膽的女子看向他,猶豫着要不要将手裏的花抛給他,都被阿肆幾個眼神給瞪走了。

绫羅紗衫如雲一般聚集,人比花多的密集處,總是少不了渾水摸魚的人。

小滿腰間挂了一個香囊,鼓囊囊的,看着像是裝了不少東西。

韓拾正抱怨着“花王”不好看,小滿也應和了兩句,腰帶被扯着猛地一墜,她驚呼一聲,就見那賊子的身影跑遠了。

“怎麽回事?”

她些哭笑不得,指了指空空如也的腰際:“有個小賊偷走了我的香囊。”

“裏面裝得不是花瓣嗎?”

“誰會把那麽多銀子挂在腰上,不覺得重嗎?這小賊真傻,白偷了。”

這一件小插曲并未影響到什麽,幾人還是高高興興地看花,時不時還盯着四周的年輕女子,看她會将花抛給誰。

給韓拾送花的姑娘都被他拿小滿當借口婉拒了,而她也不在乎這些,仍是與江若若擠在一起。

煙花騰空升起,長鳴之後,在漆黑如墨的夜空炸開一朵絢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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