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江所思和韓拾,在京城都有自己的親友,韓拾的姑父是當朝少府監,江所思的外祖是威遠侯。兩人從巴郡到了京城,一樣可以橫着走。

韓拾本是堅持要帶着小滿住到他姑父家,但江所思無論如何也不同意,生怕他會帶着小滿胡鬧,最後只能作罷。

小滿就這麽在威遠侯府住下,威遠侯兩鬓花白卻依舊健壯,為人爽朗大方,很快就接受了小滿。

唯一令人頭疼的是,他堅持義兄義妹天生一對的說法,将小滿當做江所思的心上人。

江所思被說了好幾次,幾乎要後悔當時沒有同意讓韓拾帶走小滿的話。

等一切打點好了,沒幾天,江所思收到宮裏的傳話,稱皇後想接他們兄妹二人敘舊。

江所思起初還有些意外,畢竟江家雖然和皇後一脈,兩家卻不曾有什麽交集。但既然是皇後要見他們,二人也不好耽誤,換身衣裳進了宮。

趁着江所思不在,韓拾換了身輕便的圓領袍,拉着小滿到京城游玩。

“上一次來京城已經是許久之前,那時候天冷得很,也沒什麽好玩的。”說到這,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眼睛笑成月牙。“好在遇到了你,說明當時回京城的決定沒錯。”

小滿愣住了,白嫩的指尖捏着糖畫,臉頰透着微微的粉,好似沾染了碾碎的桃花瓣。

“那你這次還回巴郡嗎?”

她想起韓拾說的過,這次回來,他是想進軍營,像他的父母一樣保家衛國向朝廷盡忠。

那也就是說,他以後會離開……

小滿突然有些低落,咬着唇不說話了。

韓拾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你舍不得我?”

本以為這種話應該得不到回應的,小滿卻絲毫沒有猶豫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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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明白,我不能永遠留在益州做個默默無名的官家子弟,我的父母是為人稱贊的英雄,而我也想和他們一般建功立業。等有朝一日,大将軍韓拾的名聲一定能傳入你耳中。”

韓拾回身時,高高紮起的馬尾連同發帶甩出一個悠揚的弧度。日光透過雲彩,照得他整個人好似在發光。

本來想說上戰場會死人的小滿,在此刻将話默默咽了回去。

對韓拾來說,流血和戰死都不是值得恐懼的事。

“那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完完整整的回來才行。”她重重地點頭,語氣難得嚴肅起來。

韓拾看她這幅模樣,撲哧笑出聲,輕佻眉梢:“那是自然,不然惹得我們小滿哭鼻子怎麽辦?”

小滿瞪了他一眼,憤憤地咬碎手裏的糖畫。

堅硬的糖塊化開,口中都是黏膩的甜。

“唉,誰知道我這麽一個外鄉人,反而要帶着你這個京城本地人玩呢。”

“那那……那我給你錢。”

“你的錢還不是從我這兒拿的。”

“……”

皇宮中。

江所思帶着江若若一起觐見了皇後,期間也只是簡單疏離的寒暄。

他越發不懂此番前來意義何在,沒多久,殿外傳來一個女子的嗓音。

“姨母,太子哥哥在這兒嗎?”

江所思聞聲回頭,只見到陵陽郡主一身紅衣跑進大殿,腰間的禁步撞擊出清脆的叮當聲。

随着步子而翻起的裙邊如跳動的火焰,明豔到灼人眼眸。

他自覺失禮,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這是巴郡郡守的長子,他的母親是本宮一位表姐,按理說,與你也是遠親。”皇後淺笑着,又向江所思介紹了陵陽郡主。

她看了江所思一眼,目光在他俊朗的臉上停了一瞬,很快又移開了,問道:“姨母,那太子哥哥在哪?”

江若若微微皺眉,将頭垂得更低了。

這麽沒眼色不識禮數的貴女,可實在是不多見。

“太子此時應當是和皇上處理政事呢。”皇後笑得雍容端莊,委婉的用假話騙了陵陽。

自從周攻玉來殿裏發了次火,她也不敢再自作主張撮合二人了。

本以為姜月芙身子好了能為她賜婚,如今看來也是枚廢棋。陵陽總是到她殿裏來問周攻玉的事,時間一久也讓人心煩。

她瞥了眼站得筆直的年輕男子,若有所思地放下茶盞。

出了皇後寝宮,江所思和江若若正想出宮時,有宮人攔住了他,稱是太子請他一見。

江若若提前回了威遠侯府,江所思也順利見到了周攻玉。

他到東宮的時候,遠遠便看見了廊道上覆了一層淡紫,垂落而下的藤蘿美得如夢似幻。

而站在藤蘿之下的人衣着素淨,披了一件寬大的暗紋白袍,用玉簪半挽的墨發傾瀉在肩頭。

光線透過藤蔓的縫隙,照在他清冷的面容上。

遠看去,氣質超然,真如谪仙一般。

“見過太子殿下。”江所思俯身行禮。

周攻玉不疾不徐朝他走來,唇邊緩起一抹笑意。“聽聞表兄意欲參加今年春試,便想着和你敘敘舊,你我一家,不必多禮。”

聽聞太子極其溫雅,好品行好修養,是個挑不出錯的君子。

可腦子不糊塗的人都清楚,能坐上太子之位,将朝廷掌控得穩穩當當不說,且行事滴水不漏讓人抓不到把柄,怎麽可能是個簡單人物。

是人都會出錯,都有自己的弱點,哪有幹幹淨淨毫無纰漏的聖人。

二人初一相見,江所思身心緊繃,始終端正儀态怕自己言語不當。不需太久,周攻玉三言兩語便讓他心生親近之感,二人意趣相投,談話也變得輕松許多,本來緊張吊起的一顆心不知何時就放下了。

等到最後,江所思又想起了一件事,對周攻玉行禮道:“在下還有一個請求……”

“但說無妨。”

“敢問殿下,宮中可有一位來自益州的太醫?”

周攻玉将茶盞輕輕一放,“若你指的是徐太醫,他如今正在東宮。怎麽,可是身子哪裏不适?”

江所思搖頭,面色凝重:“是在下一位義妹,體弱多病身纏舊疾,這位徐太醫曾是巴郡一位神醫的師兄,還望殿下能借徐太醫一用,為在下的義妹診治一番。”

“這有何難,今日便讓他與你一同出宮。”

話音剛落,宮人便來禀報周攻玉,說是陵陽郡主在殿外等候多時。

江所思沉默着,想起了方才在皇後殿中盛氣淩人的女子。

連若若都對太子傾慕已久,這位郡主心悅太子,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那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他說完,并未得到答複。

周攻玉緩了緩,唇角勾出一抹笑。“不急,正好今日無事,我也許久未曾拜訪過威遠侯了,此次便随你同去吧。”

江所思愣了一瞬,很快便應道:“是。”

花朝節将至,民間早早就開始籌辦花神祭祀。

長街兩側的粉白相互交映,落花如雨,香風陣陣。

韓拾帶着小滿在花市閑逛,說着回京這幾日的趣事。

“今日表哥進宮去了,你說這皇後怎麽好端端的想見他,我記得姨母他們和皇後那一脈并不親近……不會為難他吧?”

忙着看花的小滿并未聽清他在說什麽,指着山茶問商販價錢。

韓拾扯了扯她的發絲,“怎麽不理我?”

“什麽?”小滿還是沒回頭。

韓拾嘆口氣,蹲在她身邊。“沒什麽,問了你也不知道。想來也沒什麽事,不都說皇後端莊賢淑……”

聽他提起皇後,小滿撥弄花瓣的手停住了。

她想起來,周攻玉說過皇後分明是很嚴厲的一個人……“皇後怎麽了?”

韓拾:“剛問你你還不理我,怎麽現在感興趣啦?表哥今天不是被召進宮嗎?不是皇上,是皇後要見他,你說奇不奇怪?”

小滿頓時緊張起來,神情擔憂:“那會不會有什麽事啊?可是若若也跟兄長一起去了,我們早點回去吧。”

見她是真的驚慌了,韓拾又後悔自己和她說這些,愁眉苦臉安慰地開始安慰:“我說着玩的,這能有什麽事,你別擔心,表哥和若若兩個人規規矩矩必然不會出差錯,你可別庸人自擾了。我今日好不容易甩開他們帶你出來,怎麽能這麽快就回去?”

小滿遲疑地點了點頭。“那好吧……”

雖然嘴上這麽說,接下來一路,韓拾明顯感覺到小滿心不在焉,怎麽都想不通自己一句話怎麽能讓她有這麽大反應。皇後的名聲分明是很好的,人人都說品性賢良寬宏,怎麽她倒把皇後當成了什麽洪水猛獸一般,生怕江所思和若若出事。

兩人走了一會兒,小滿又停下了。

不知是誰家的庭院種了紫藤蘿長得茂盛,一直蔓延到牆外,墜着一束束的淡紫花苞。

她在青牆邊駐足片刻,被韓拾喚了一聲,回過神便跟上去了。

韓拾嘀咕:“也不知道這種花有什麽好看的,你怎麽就那麽喜歡。在院子裏也種,種死了好幾次。”

小滿平靜地垂下眼,鴉羽般烏黑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脆弱又勾人。

“這個花很好看的,要長了很多才最好,一擡頭都是。”

“好好好,知道你喜歡。也別擔心表哥他們了,我給你買盆栀子,現在就回府好不好?”

“好。”

涼風習習拂動垂柳,衣衫也随之輕舞。

涼亭中的周攻玉和江所思正在對弈,陵陽就坐在江所思一旁指點江山,使人不勝其煩。

江所思脾性極好,不想為這般小事和陵陽結怨,起初還溫和婉拒她的指導,最後卻是要強忍着不讓自己露出煩躁來。

反觀對面的太子,始終從容自若,對陵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讓人極為佩服。

江若若瞥了眼棋盤,很快又紅着臉收回目光。

太子的手骨相極好,手指修長白淨,和他的人一樣溫雅。

她發了會兒呆,忽聽到韓拾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怕他沖撞了太子,便急急起身走過去要将二人攔住。

陵陽看向江若若,只見她向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去,下意識問了句:“那是誰?”

周攻玉正要落子的手微微一頓,順着她的目光看去。

蒼翠的栀子掩映過後,女子的面容逐漸露了出來。

少年為她簪好頭上的步搖,笑着對她說了些什麽,女子的眉眼也彎起來。

她的烏發蜿蜒過肩頭,蒼白的臉頰泛着淡淡的紅暈,澄淨眼眸如無波的湖面。

一颦一笑,和夢中清影逐漸重疊。

如此熟悉……

霎時間,風聲和鳥鳴連着陵陽的話語一齊消失。

萬籁俱寂,只有他紊亂的呼吸越發清晰。

棋子脫手,發出清脆的墜地聲,似是将他的神智拉回現實。

周攻玉猛地起身,棋盤翻落,黑白棋子嘩啦散落一地。

陵陽驚呼,一聲“太子哥哥”還未說完,就瞪大了眼看着周攻玉的身影飛快離去。

踏進府門,小滿正和韓拾說着話,忽然間眼前一暗,不受控制地被攏進一個帶着暖意的懷抱。

正要掙紮時,她嗅到了淺淡的冷梅香氣,絲絲縷縷纏繞上來,将她的心髒撕扯、揪緊。

這個人喚過她的名字千千萬萬遍,卻從來沒有任何一次如今日般。

顫抖的嗓音微啞,好似極力壓抑着什麽,片刻後,他輕嘆一聲,将她擁得更緊。

“小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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