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月老祠這個地方, 對小滿而言意義非凡。
她第一次出府游玩,去的就是月老祠。周攻玉是牽着她的手帶她到來的, 就像帶着她去領略凡塵煙火, 感受人世的喧嚣和真摯祈盼。
那是她第一次那麽想用力的活下去, 甚至萌生怯意, 想要逃離相府。
很多人都認為她死才是正确的, 她卻始終留着一線希望, 不甘願就這麽死了。
而那麽多人的冷言冷語, 都比不上周攻玉一句“聽話”。
那個時候,她是真心覺得死了也好。
故地重游,便會徒增傷悲。
江若若不知道這層過往,天色将暗就興高采烈拉着小滿出去游玩。
江郡守在信裏再三提醒江若若,要懂得禮義廉恥,不能忘記女兒家的矜持。連江所思都在她面前說過多次, 讓她不要和周定衡私下相會, 還未成婚便把名聲敗壞了。江若若反倒拿陵陽郡主來嗆他, 幾次後連江所思也不管了,只讓小滿幫着看着, 不讓二人的言行出現逾矩。
馬車早早備好,徐燕來京城不久, 纏着小滿帶上她。
對小滿來說這也不是什麽難事, 反正到了最後,都是周定衡和江若若你依我濃,她也不好湊到二人面前煞風景。
徐燕對小滿的身份和過去都很好奇, 時常纏問個不停,被拒絕多次也不再鬧了,卻還是對此抱着強烈的好奇。
京城和益州很多風俗都不同,周定衡邊走邊和江若若說起這些,小滿慢悠悠地跟着他們,偶爾回答徐燕的問題,神情多有疲倦。
徐燕問了幾次,見她眉間隐隐的不耐,也變得興致寥寥起來。
走了不久,街市上的燈籠被依次點亮。
燈影憧憧,衣帶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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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我想買糖葫蘆。”
看着糖葫蘆走街串巷的小販從旁經過,包裹着糖晶的豔紅果實立刻吸引了徐燕的目光,扯着小滿的衣袖叫停她。
小滿轉身,落入眼簾的,除了那漸行漸遠的攤販,還有一個戴着昆侖奴面具的男人,即便是單看身形儀态,在人群中也是鶴立雞群,能被人第一眼注意到。
小滿轉身的時候,他也沒有動,只隔着人流與她遙遙相視。
“夫子,糖葫蘆!”
小滿反應過來,掏出錢袋遞給她。“快去吧。”
徐燕喜滋滋地應了,立刻就去追那攤販,飛揚的裙裾如花瓣一般。
小滿放慢腳步,繼續朝前走,好等徐燕買完跟上來。
人流衆多,雖比不得冬至和花朝,卻也會一個不慎撞到行人。
徐燕去追攤販的時候,手中的錢袋被人撞落在地,不等她彎腰,一只幹淨漂亮的手把錢袋拾起,細致地揩去灰塵,然後才遞給她。
“拿好,不要弄丢了。”
待清潤悅耳的嗓音響起,徐燕立刻就認出了他是誰。
顧及到街上都是行人,她壓住心底的狂喜,克制住臉上的表情,小聲喚了句:“殿下?”
“是我。”
徐燕捏緊了錢袋,還想再問什麽,就見小販已經要走遠了,而太子也擡起頭看向前方。
“殿下來找夫子嗎?”
周攻玉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什麽情緒。“算是吧。”
雖然知道答案,但聽他說出來,心裏還是忍不住失落。徐燕捏緊錢袋,還想再說些什麽,周攻玉就對她說:“你再不去,可就追不上了。”
徐燕應了一聲,又要提着裙擺去追賣糖葫蘆的小販。
剛走了兩步,身後人又叫住她,停下來的時候,她心髒跳得飛快,眼含希冀地望着周攻玉,等他開口說點什麽。
“多買一串吧,你們夫子以前……”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麽,連本來冷清的眉眼都染上了溫柔。“她以前也喜歡這些。”
“好。”徐燕嘴上答應了,心裏止不住的發酸,方才去追小販的力氣都沒了大半。
夜色漸漸深了,又是最熱鬧的西街,聚集了許多女子在穿針乞巧。
小滿在相府的時候,府中的婢女也會一起玩樂,陶姒見她和婢女們混在一起會面色不悅,這些平常姑娘的玩樂,她從來沒有體會過。
後來去了益州,江若若帶着她和那些小姐們一起,她嘗試過了穿針乞巧,卻覺得無聊至極。
大抵許多事都是這般,曾經心心念念得不到,最後得到了,才發覺不過如此。
小滿停了一會兒,望着歡笑聲陣陣的人群發呆。
再一擡頭,江若若和周定衡就走遠了。
她就知道,江若若出來堅持要拉上她,分明是為了讓江所思放心。
“夫子等等我!”
徐燕喘着氣叫住她,手上還拿了兩串糖葫蘆。
小滿笑道:“怎麽耽誤了這麽久?我還當你是被誰家的郎君給迷住眼,走不動路了。”
燈市的光暈照在徐燕臉上,看着倒真像是臉頰泛紅。“夫子莫要這樣打趣我了,這樣說我,不知道還以為我是那種色迷心竅的浪□□子。”
“食色性也,哪裏浪蕩了,我也喜歡漂亮的人。”
想到方才的事,徐燕不禁有些羞惱,将糖葫蘆往小滿手裏一塞。“給夫子的。”
小滿接過,對她道謝。
“夫子也喜歡吃這些東西,不都是小孩子才喜歡嗎?”徐燕忍不住問了一句。
小滿咬了一口糖葫蘆,短暫的甜過去,便是讓人口舌生津的酸,讓她連眉毛都皺成一團。
“也不是。”小滿咽下酸甜的山楂。“只是以前我小的時候沒人會給我買,就心心念念着想要。後來有人買給我,才發現糖葫蘆是酸的,所以我也不是很喜歡。”
只是那個時候,喜歡那個為她帶冰糖葫蘆的人。每次托他為自己帶糖葫蘆,或是什麽糖糕,都只是想快些再見他的借口。
這種酸到讓人想哭的東西,她并不愛吃,但後來每次看到,還是忍不住去買,就算不吃也會留着,連在街上遇到做糖人的小販,都會情不自禁的駐足。
連她自己都說不清個所以然來。
“奇怪……”
徐燕小聲嘀咕被聽見,小滿問她:“怎麽了?”
“沒……沒怎麽。”
因為是七夕,月老祠的人比冬至那日不見得要少。
還未及走近,就能聞到空氣中隐約的香火氣,越靠近越濃郁。
徐燕看到高大的月老樹,忍不住驚呼出聲。
“好高!”
垂落的紅綢幾乎将樹上的綠葉全遮住了,在樹下,小滿看到了江若若和周定衡。
因為曾經見過孫小姐,再看到這一幕,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夫子……”
聽到徐燕在小聲叫她,小滿扭頭。“怎麽了?”
“你不去寫嗎?”
“我就算了,你要是想去,可以在內殿買紅帶,筆墨都有。”
像徐燕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有了心上人也不奇怪。起初還以為沒了家人,她會很長一段時間都意志消沉,來京城後才知道是想多了。
小滿為她指了方向後,捂着鼻子朝香火味沒那麽濃的地方走。
小滿低頭往臺階上走着,只聽一聲驚呼,一個姑娘腳踩空了,眼看着就要摔下去。小滿反應迅速地伸手将人拉回來,自己也跟着踉跄兩步才站穩。
拉着對方的時候,兩人身子撞在一起,挨得極近,除了月老祠空氣中彌漫的檀香氣,她還聞到了帶着微腥的花香。
小滿擡頭,二人俱是一驚。
姜月芙愣愣地看着她。“小滿?”
小滿忽然覺得手掌中的細腕瘦弱到像是有了棱角。
她松手,往後退了兩步,神情也變得疏離。
“姜小姐。”
姜月芙看着小滿,又看了看樹下一對璧人,問道:“你是跟江若若一起來的?”
“你不要靠近若若。”小滿聽她提起若若,眼神忽然多了幾分淩厲。
姜月芙嗤笑一聲,“你确實變了不少,以前從不見你這麽說話,果然是攀上太子有底氣了。就算太子喜歡你,又能喜歡多久,你沒有依仗,也不夠聰明,就算以色侍君也有容顏不再的時候。我可是聽說,朝中最近都讓太子選妃,你拿什麽和其他人比?即便今日得意,往後還會被人踩在底下。草芥也永遠是草芥,做不來天上的雲霞。”
連說了好幾句句,小滿也沒有生氣,只是看她的神色複雜了許多,甚至還帶了憐憫。
小滿欲言又止,最後只說了句:“你也變了許多。”
姜月芙沒有惹怒她,而她輕飄飄的一句話,連同那憐憫的神情,都像是刀子插在姜月芙的心上,肮髒的膿血都從傷口流出,撕裂般的痛苦。
她瞪着小滿,眼中布滿血絲,眼睑下泛着烏紫。
“我是因為你才成這樣的,是因為你!姜小滿,你都知道對不對,你是故意的,才讓她和我搶,你成心要毀了我!”
姜月芙的聲音壓低了,湊在小滿耳邊,像一條毒蛇吐信子時發出的嘶嘶聲,讓人背脊都跟着一涼。
小滿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語氣帶了幾分輕嘲。“跟你搶?姜小姐似乎誤會了什麽?就算不是她,是任何人,都不會是你。我以為你自己清楚,不是我故意害你,是你自己做的。”
從前在姜府,姜月芙只是不愛與她說話,從不像姜馳會主動招惹,除了要給她用血做藥引,兩人是沒有交集的。怎麽看姜月芙都不是壞人,甚至沒有對她口出惡言過。
如果說過去她是僞善冷漠,那現在就是胡攪蠻纏撕破臉,都不屑與她面上交好了。
這将近兩年的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個人。
“姐!”臺階上忽然跑來一人,把姜月芙一把扯到身後,擋住了小滿的視線。
姜馳皺眉:“你在這兒做什麽,和誰一起?”
“與你何幹?”小滿看姜馳這種瘋狗一樣的人也來了,頓時沒了再糾纏的興趣,轉身就要往臺階上走。
姜馳伸手要去拉她,被姜月芙給拽了回來,他望着遠去的人影,手指緊了緊,又緩緩松開。
民間道佛不分家,時常将神仙們混在一起供奉。
月老祠雖說主求姻緣,也有其他小殿,供奉各路神仙,比如財神和送子觀音。
七夕多是來求姻緣的年輕男女,其他殿裏人影寥落,小滿繞到了後院的小殿,也認不出供奉的是什麽神仙。只是難得這裏沒有濃到讓人頭暈的檀香,反而是院子裏栽了棵桂樹,滿院都是甜香的桂花味。
嘈雜吵鬧的人聲都遠去了,偶爾幾聲清遠的鐘聲穿透了浮躁,一直傳到僻靜的小殿。
仰頭是漫漫星河,長夜千裏。
她一動不動地看着星空,直到眼睛都有些發酸了,才将頭低下,開口道:“你還要跟着我多久?”
殿裏供着的菩薩寶相莊嚴,輕煙從爐中缭繞而上,香箸被燒得只剩點點火星,忽明忽滅。
最後的火星黯淡,身後的枯枝落葉被踩出輕微聲響。
“小滿。”
她轉過身,眼神平靜。
周攻玉手上拿着一個昆侖奴的面具,低垂着頭看她,眼睫顫了顫,又移開了目光。
那一刻,她竟然奇怪的覺得,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敢直視大人。
确實很幼稚,又十分地不可理喻。
“你為什麽要跟着我?”
周攻玉用指腹摩挲着面具粗糙的邊緣,好似這能讓他緩解一些心虛和焦躁。
“我想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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