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岑明止洗過澡,沖掉滿身火鍋氣味,換上一套西裝。

西裝貼身束縛,遠沒有普通衣物舒适,他對着鏡子打領帶,孟瑤走進來看了一眼,笑道:“怎麽這麽正式?既然是吃飯,不如輕松一點?”

“還有公事要講。”岑明止在鏡子裏對她笑了笑,把領帶收進衣領下撫平,披上大衣外套。

“講公事也不要忘了吃飯,少喝一點酒,晚上回來需要接的話,打電話給我們。”孟瑤體貼地點頭,從早上搬回來的紙箱裏翻出一條圍巾:“這個也戴上,晚上可能還要下雪。”

他們一起出門,孟瑤送他到小區門口,看着他打到出租上車,站在車外對他比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岑明止隔着車窗對她揮手,朝司機報出餐廳地址,出租車起步離開,在冬日迅速落下的餘晖中帶他穿過擁擠街道。

周圍的人和車如同一片海,潮起潮落,來來往往。不到五點天已經黑透,雪提前天氣預報幾個小時開始落下。不是很大,但風很冷,空氣裏彌漫出一股惡劣天氣前的特殊味道。

岑明止在餐廳門口付錢下車,然後站在寒風裏撥出電話,對面的人是季杉,聽說他已經到了,急忙道:“我馬上就到,還有兩個路口。”

岑明止說:“不急,我在門口等你。”

“您先進去吧,外面下雪了,冷。”季杉扭頭對司機小聲催促了,又回來對他道:“二十分鐘……不是,十五分鐘就能到,您先進去吧。”

岑明止其實并不介意多等一會,外面确實有點冷,但氣溫這種東西,實在屬于世界上最容易克服的東西之一。

他也不介意季杉的遲到,盡管他自己是一個時間觀念極度精準的人,在這方面卻對其他人充滿了包容。

或許應該聽從孟瑤的建議,讓她送自己過來,那麽這一路上他們還可以再聊一聊北極,或者其他什麽地方。岑明止雙手插在大衣口袋中,對着夜幕呼出一口微弱的白氣。餐廳裏頭的光透過玻璃窗正打在他背後,在地上拉出一道筆直身影。

言喻匆匆停好車,下來先看到的就是那道影子。岑明止穿着黑色的長款大衣,站在被光照成暖黃色的細雪裏。他的半張臉也染上了同樣的顏色,下颚略微擡起,鏡片後的目光平靜越過川流的馬路,像在眺望遠方的夜色。

言喻以為他在等他,加快腳步過去。岑明止注意到了他,擡手看了一眼大衣下的表,有一點驚訝,說:“時間還早。”

約定的時間是五點半,現在五點都還沒有到。他做好了言喻多半會遲到的打算,把季杉約在五點,卻不想言喻竟然來得比季衫更早。

言喻一笑,伸手在岑明止臉上貼了貼。他剛下車,手還是熱的,岑明止卻因為已經在外面站了一會,臉上幾乎沒有什麽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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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肯定來得早,怕你等我。”他說:“站在外面不冷?”

“……還好。”

“臉都要結冰了。”言喻摟住他的肩膀:“進去吧,去點菜,想吃什麽?”

他比岑明止高,這樣的姿勢顯得親昵又自然。岑明止卻沒有動:“你先進去吧,我等一個人。”

“誰?”言喻停下腳步,不大高興地看過去,他沒想到這頓飯還會有別人。

岑明止淡淡道:“是新給你招的生活助理,以後你生活上的事,都會交接給他。”

言喻一愣,收回手:“什麽助理?”

“叫季杉。簡歷你看過,和周逸一起應聘總公司的執行秘書,之前我認為他不适合,沒有錄用。”岑明止解釋:“我重新拟定了崗位,從今天開始他會是你的生活助理,合同已經簽了。”

他不提言喻早就忘了這事,這會兒想起來了,也已經不那麽在意。言喻“啧”了一聲:“不适合就算了,周逸不是做得挺好?公司的事情太忙了就扔給他,我的事還是你管。”

他松開了岑明止的肩膀,踏着臺階往餐廳大門走。今晚的岑明止有一點奇怪,好像比平時更加沉悶。但他還沒來得及多想。有什麽事不能坐下來慢慢說,非要站在這天寒地凍的門口講?他們可以點上菜倒上茶,在空調惬意的地方坐下。他還沒告訴岑明止自己為了他已經決定和以前那些人斷掉來往,也還沒有告訴他元旦要帶他去什麽地方。

岑明止卻舊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叫他:“言喻。”

言喻又停下,轉過頭:“嗯?”

岑明止對他笑了一下,說:“言喻,我要辭職了。”

“……”言喻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要辭職了。”岑明止重複一遍,緩慢道:“我的合同年底到期,馬上就會離開公司。”

他站在暖黃色的燈光裏,一身黑衣,皮膚那麽白,圍着那條言喻曾經帶過的圍巾,身骨挺立,像風雪再大亦不可摧。

言喻愣了好幾秒:“……你說什麽?辭職?”

岑明止點了點頭,說:“公司那邊的交接手續已經辦完,今晚我會把你的事情交給季助理,他已經簽過保密協議,會妥善處理的。”

“我他媽……”言喻猝不及防,簡直是當頭一桶冷水澆下:“你他媽在說什麽?”

他沒控制住音量,引得路過的行人與餐廳門口的服務員都投來目光,言喻一步跨回去,抓住岑明止的圍巾,咬牙問:“你在跟我開玩笑?”

岑明止從來不開玩笑,更何況是這樣的玩笑。他直面着言喻怒火上湧的目光,說:“抱歉,我應該提前告訴你。”

“告訴我然後呢?如果我不許你辭,你還辭不辭?”言喻的手更加用力,圍巾都被扯出裂帛的聲響。岑明止被迫仰頭看着他,隔着那該死的鏡片,目光裏仿佛也摻了滿天的冰和雪,看得言喻渾身發冷。

岑明止說:“對不起。”

“我操你媽的對不起!”言喻一把扯下他的眼鏡,狠狠砸在硬磚的人行道上:“你再說一遍……什麽時候決定的?誰同意的?誰他媽同意你辭職了?!”

他摔得用力,鏡片落地的瞬間就碎了,可惜岑明止并不近視,沒了眼鏡,也不過是看得更清楚。

是什麽時候決定的?也許是在去日本的那一天,也可能更早,早在他和言喻剛開始時,就已經有了這樣的預感。

他是沒有辦法停留在言喻身邊的。言喻曾經給過他一些東西,後來又一點一點讨要回去。岑明止愛言喻,因言喻出現在他最無助最脆弱的時刻,就算得失不能被放在天平兩端衡量輕重,可事到如今,愛這件事除了令他痛苦,再無其他。

錯誤的感情走到這一步幾近末路。他沒有辦法,關于言喻的一切,紮根在心裏這麽多年,吸他的血吃他的肉,結出一顆劇毒的果,他供不起,只能拔掉。拔得血肉模糊,尚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開始愈合。

“跟公司簽的合同是八年,時間到了就解約了,不需要誰來同意。”岑明止試着去想唐之清,想孟瑤說要愛自己。他也很想愛自己,所以不要退縮,此刻他站在這裏面對言喻,往後還要繼續面對更多的人生。

“那就續約!”言喻吼道:“明天就跟我去公司續約!或者現在回去,讓老頭跟你重新寫合同。你要多少工資?随便你開……”

他在逐漸變大的雪裏牙關發顫,把所有能想到的條件統統加上:“你那套房子呢?我給你換一套更大的,車也再買一輛,你想招幾個秘書就招幾個,或者總經理的位置給你坐……”

“以後我的私事不用你管了,我跟那些人都斷了,行不行?沒別人了。”言喻語無倫次,可是說出來的話漸漸服軟,更像哀求。

他松開了岑明止的圍巾,嘗試去擁抱他,低下頭,貼着岑明止的側臉,緩慢又缱绻地摩擦:“就你一個行不行?你就管我,管我一個……”

岑明止說:“對不起。”

言喻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松開他。憤怒,受傷,或者其他什麽……他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岑明止曾經不忍心看的,不願意看的那些東西,如今都在眼前。

可是岑明止沒有辦法。

人生要怎麽樣才能剛剛好,要麽樣才能來得及,他已經堅持不下去。言喻的依賴曾經讓他心存僥幸,如今僥幸成了最大的諷刺,他騙不了自己,也實在太累,不願再騙自己。

他閉上了眼,還是說:“言喻,我很抱歉。”

“你他媽……”言喻抓住了他的衣襟,嘶聲力竭:“我說最後一次,跟我去簽合同,現在就去——”

他的手在發抖,抖得很厲害。岑明止睜開眼看着他,開始感到後悔。言喻有錯嗎?他不知道。但他一定是做錯了的,他用沒有底線的付出讓言喻依賴他,試圖用這種依賴去替代愛,他竟然以為依賴也可以使他成為唯一。

岑明止再說不出道歉了。他們走到這一步已經足夠難看,對不起三個字,更像是雪上加霜。

“我已經離職。”岑明止推開他的手:“辭呈在董事長那裏,交接工作也已經完成,以後不會再回公司。”

言喻怒視着他——怪不得,怪不得公司要招新秘書,怪不得老爺子要他去日本,怪不得昨天岑明止不在公司,怪不得陳秘書對上他時眼神閃爍。

“他們都知道……是不是?”言喻質問:“陳箐和周逸都知道,是不是?”

岑明止也感到溫熱,那種溫熱滾燙的東西正從胸口上漫,要漸漸把他淹沒,再從眼眶的縫隙裏伺機滲出。他對着言喻發紅的雙眼說:“嗯,他們都知道。”

“行……好,行……”言喻氣極了:“你他媽……辭職,那你滾吧。岑明止,你給我滾。”

岑明止被最後四個字震得耳鳴,心髒銳痛,聲帶好像被就地扯斷,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站在原地,那光下,那雪裏,形單影只,肩頭落白。而言喻看着他,聲音仿佛從牙齒深處逐字碾出:“——行,你不滾,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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