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言喻在最近的路口掉頭,開回餐廳門口下車,蹲在地上把眼鏡碎片一點一點撿了起來。

還好鏡片是樹脂的,碎得不太嚴重。右邊砸了個角落,左邊裂成了兩半,鏡框還挺完整,修一修應該能再用。

他把眼鏡裝進口袋,回到車上,空調開到最大,整個人渾渾噩噩,有點想不起來到底和岑明止說了什麽。

他努力回憶,只能想起岑明止說要辭職……辭職,媽的,辭職……這兩個字簡直是空投下來的炸彈,讓他頭都要炸開。那公司的事怎麽辦?岑明止走了不會倒閉嗎?操……倒閉好像沒什麽所謂,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岑明止都要辭職了,這破公司不要也罷。

言喻把車開出去,滿大街找眼鏡店。幾百米外的路口上有一家,但附近已經沒有空餘的停車位。他被和岑明止的争吵燒盡了今天的耐心,也不願再兜圈子,幹脆往路邊随便一停拉倒。

眼鏡店裏沒什麽客人,他推門進去,服務員迎過來問有什麽需要。言喻把那一堆零件從口袋裏拿出來,放在玻璃櫃上,冷着臉道:“換鏡片。”

服務員是個年輕的小姑娘,有點被他的表情吓到了,看了看眼鏡後說:“帥哥,這個摔壞了啊,都這樣了,修好了也容易歪,要不換副新的吧?”

“就這個,修好,多少錢都行。”言喻當然不可能答應。他想就算歪了也沒有關系,反正也不會讓岑明止戴了。這東西對他們來說更應該算紀念品,最好弄個好看點的盒子裝起來,擺在家裏最顯眼的位置,時時刻刻能夠看到。

服務員拿着鏡框進去找師傅,言喻站在櫃臺前等,等了不到五分鐘,又開始焦慮。

他忍不住,不斷地回憶剛才争吵的細節。他想到岑明止過分冷靜的眼神和語氣,又在心裏追溯過去幾年,他和岑明止還有沒有過這樣的時候——那時候他們是怎麽解決的?是岑明止先服軟還是他先低頭?

最近的一次好像還是因為周逸。這個人只是看照片他就不喜歡,岑明止卻瞞着他錄用。這件事應當不是他的錯,最後卻是他先低的頭。他帶岑明止去阿寒湖看了雪景,還和他接了漫長的吻。

再早一次言喻記不得了,岑明止其實很少和他鬧什麽,因為大多數時候岑明止都很柔軟,不會這樣反抗他。

那這一次又是為什麽?

言喻有點想出去抽支煙,但忍住了,他想等眼鏡修好。

不管怎麽樣,言喻在店裏踱步,上一次既然是他先低頭,那麽這一次應該輪到岑明止服軟了。他不能太輕易就原諒他,畢竟招個不喜歡的員工是小事,辭職卻是大事。人生總共就這麽幾件稱得上大事的事,岑明止竟然瞞他到現在。

而他呢?被瞞到最後,卻連對他說兩句重話都舍不得。叫岑明止滾,最後一個字剛剛脫口就後悔,怕岑明止真的頭也不回走了,只好自己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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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滾了又回來,岑明止竟然真的沒有等他。

眼鏡很快被拿回來,鏡片還沒有配,鏡框的扭曲已經大致修好。服務員讓他試試,他戴上,對着鏡子看看,然後松了一口氣,歪得不算厲害。

店員問:“要配鏡片嗎?我看原來的鏡片是平光的,沒有度數。”

“對,沒有度數。”

言喻不明白為什麽岑明止不近視,卻永遠戴着這副金屬框。服務員翻開鏡片的冊子向他推薦種類,言喻不懂什麽球面非球面,只能挑最貴的選。服務員大約看出了他財大氣粗,報了個平常絕不可能的價格,言喻對這些一竅不通,也任由她宰。

最後配了一副什麽防輻射,言喻把眼鏡裝進盒子裏時想,那還是給岑明止戴吧,防輻射呢,岑明止每天十幾個小時對着電腦辦公,防輻射對眼睛好。

跑車停在路邊,一個小時不到的工夫,被路過的交警貼了一張違停罰單。言喻本來沒在意,揭了單子随手扔進車鬥。這種事從來不需要他操心,岑明止都會為他處……媽的,岑明止不會處理了,他要辭職了。

跑車混入車流,還沒來得及加速,就被路口紅燈攔下。言喻開了車窗抽煙,煙灰簌簌落下去,被風迅速卷走。

岑明止,岑明止。

言喻念着這個名字,突然忍不住,眼眶又開始發紅。

以前他怎麽不知道這人能這麽狠心,說走就走。以後公司怎麽辦?言喻怎麽辦?真的去破産嗎?罰單也他媽要自己處理?言喻亂糟糟地想到這些,愈發感覺不可思議。他不能相信,岑明止怎麽可能突然辭職,怎麽可能說走就走?他在公司多少年了?快十年了吧?操,他不信,岑明止是不是在騙他?

他又不想回家了,掉頭開去公司。到時已經晚上九點,大多數人都下了班。他一年到頭都不會在公司露上幾面,更別說是這個時間點。保安見到他像見到了鬼,陪他上樓時一直用餘光偷偷地看,像在确認他到底是真是假。

言喻陰沉地站在電梯裏,說:“看什麽?”

保安三十多歲,長得有一點市儈,對他賠笑:“對不起對不起,您這麽晚過來是有事?”

電梯門每天都有員工保潔,擦得一塵不染。言喻從倒影裏看見自己眼裏的血絲,像幾天幾夜沒有合眼,狼狽不堪。他避開保安的視線,啞聲道:“拿點東西。”

“哎呀什麽東西,還要您這大半夜親自跑一趟,怎麽不叫岑助理來拿?”

保安哪有什麽察言觀色的本領,馬屁拍到馬腿上,正好還是紮了釘子的那條。言喻後槽牙都要磨出聲響來:“……他今天來公司了?”

“您說岑助理?應該來了吧?嗨,我上的晚班不清楚。”保安說:“不過岑助理最敬業,每天都來得最早走得最晚,以前這個時候肯定還沒下班,今天估計是有事先回去了。”

言喻不再說話了,怕再說會忍不住把人當場開掉。

電梯到頂開門,保安走在他前面,拿鑰匙給他打開岑明止的辦公室。言喻本來想叫保安先下去,但站在了那半透明的磨砂玻璃門外,又改了主意。

裏頭會是什麽樣的?岑明止的東西都收走了嗎?桌上會不會很空,櫃子裏是不是什麽都沒有……言喻不敢想,也不敢一個人留在這裏。

“他一般……”言喻問:“幾點回去?”

保安以為他是随口一問,笑道:“早的時候九十點,晚的時候不回去也是有的。這裏頭有休息室,有時候天不亮我來巡邏,也能遇到岑助理出來泡茶,比我們值班的還辛苦呢。”

言喻感覺自己在這一句話裏被撕扯,甚至差一點就要原諒岑明止了。

辦公室裏沒有很空,他們先後進去,先是書桌,桌上的筆筒和名牌還在,然後是書櫃,櫃子裏的書擺放有序,空缺不多。

言喻松了一口氣, 又走進去,到休息室門口。

不見棺材不落淚,他也是。他不過剛剛從岑明止口中聽到他要辭職,卻還沒有親眼見證岑明止的離開。他還有僥幸,僥幸岑明止還沒有來得及搬走,僥幸岑明止的辭呈會被老爺子駁回,又或者岑明止根本就是騙他。

那麽他今晚就要去把他抓回來,按在床上,沙發上,浴室裏……哪裏都好,總之要讓他後悔,後悔騙他,後悔跟他吵架,保證以後再也不敢。

言喻一鼓作氣,開了門,保安在身後替他按亮頂燈。不算寬敞的休息室,一目了然。

一張一米五的小床,床上的被子疊着,床單被套被拆掉了,剩下雪白的床墊與枕頭。正對他們的小衣櫃門沒有合攏,開了半扇,言喻看進去,裏面是空的,岑明止的西裝,襯衫,外套,常服……什麽都沒有。

“咦?”保安也往裏探頭:“岑助理的衣服呢?”

他走過去,替言喻打開了剩下半扇,揭開懸念,裏頭幹幹淨淨,一片衣角也沒有留下。

“你出去。”言喻忍不住了。

保安一愣,回頭看他:“總經理?”

“滾。”那一點點可憐的僥幸頃刻潰不成堤,言喻站在休息室的入口,雙目通紅,聲音嘶啞:“滾。”

保安被吓到,更怕自己被牽連,戰戰兢兢地後退,走之前還替他拉上了門。

頭頂的光照得刺眼,言喻走到床邊,關掉了頂燈。

他坐下,床墊下沉。言喻突然覺得非常累,渾身上下所有骨頭都在發酸,連帶心髒都跳得脫力。站不住了,幹脆躺下,沒有脫鞋,沒有脫外套,就躺在床墊上。身體側躺,腿也曲起,他把臉貼在沒有枕套的乳膠枕上,聞到最後一點剩餘的味道。

很淡,像香水,又可能是洗發水。言喻整張臉幾乎埋進去,最後确認是後者——岑明止總是在用這個味道。

他在黑暗中翻身,變成平躺,手臂擋在脹痛的眼球上。

原來岑明止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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