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醫院的味道不好聞,哪怕是頂樓的高級單間。老爺子的手術已經結束,被推進了病房,不是ICU,至少說明情況還算樂觀。
麻醉藥效還沒過,醫生和張老一起留在病房裏觀察情況,言喻獨自坐在醫院走廊盡頭,查到了岑明止那一趟航班的信息。
飛奧克蘭需要十一個小時,現在是夜晚十點半,距離起飛已經過去一半時間。岑明止的飛機會在淩晨抵達,從此以後和他相隔五個小時的時差。
好遠。
言喻的手還在發抖,屏幕粉碎的手機捏在手裏。醫院的金屬椅子好像怎麽坐都熱不起來,身體從頭到腳,到拿着手機的手都是冷的,可是頭頂白熾燈的光卻好像有熱度,唯獨把後頸的那一小塊皮膚照得發燙。
燒還沒退,但他已經忘了。
他只是頭痛,頭痛欲裂。一天之間,岑明止去了幾千公裏外的土地,和他隔着巨大的海。而老爺子躺在了醫院病床上,最好的結果是癱瘓,最差的結果他不敢想。
“總經理,我買了點吃的,您吃一點?”
有人說話,言喻擡頭,強光刺得他眯起眼睛,勉強看清了來人,是周逸。
你來幹什麽?言喻想問,但動了動嘴唇,喉嚨徹底啞了,聲音發不出來。
“陳秘書先回去了,我來替班。”周逸把熱豆漿放進他手裏:“您先喝一點。聽說您也病了,我叫了醫生,等會過來給您看看。”
下午他們趕到醫院,兵荒馬亂,誰還顧得上言喻這一點低燒。言喻實在太疲憊,又狼狽,除了按着手機的手指還能動彈,身上其他地方都幾乎失去了知覺。
周逸說:“已經很晚了,我去再開一間病房,您今晚就住這裏吧?”
言喻還是沒有給出回應,他的眼眶太疼,視網膜像要融化。周逸看出他不想說話,自己走到附近的護士站,找人安排房間。
高級醫院的病房本就不算擁擠,何況有錢什麽事情都辦得到。
醫生很快來了,和護士一起把言喻圍在中央,給他測了血壓和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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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溫這麽高,趕緊挂針吧。”醫生幫着周逸一起把言喻挪進病房,護士拉開他的袖子,給他做了皮試。過程裏言喻睜了一次眼,瞪著周逸看了半晌,直到皮試結束,才啞聲問他:“老頭呢?”
“在隔壁,醫生都在。”周逸答道。
言喻的目光便挪開了,盯著天花板看了幾秒,又閉了起來。
周逸和醫生進進出出,幾趟之後周圍變得安靜。輸液器的速度被調到最慢,管道上還繞着加熱器,雖然過高的枕頭不舒服,單人的床墊又小又硬,但言喻還是很快睡了過去,然後做了一個非常短暫的夢。
他夢到自己在飛機上,密封的頭等艙,冷氣開得太足,吹得他渾身好像浸在冷水裏。
他旁邊的座位是空的,有空姐走過來,問他:“先生,有什麽需要嗎?”
言喻有點茫然,指着旁邊問:“這個位置上的人呢?”
空姐露出疑惑的神情。
“……”言喻沙啞道:“岑明止呢?”
空姐微笑:“您記錯了,岑先生的票是經濟艙,不在這裏,這個位置的客人姓白。”
言喻僵住,倏而意識到了是哪裏不對:“這架飛機……這架飛機去哪裏?”
“去新西蘭,先生。”空姐的臉突然開始模糊,輪廓發生細微的變化,越來越眼熟,像極了剛剛離開的陳秘書。
她用那種淡淡的,像極了嘲諷的笑容說:“他要去哪裏您不知道嗎?他為什麽要去那裏,您不知道嗎?”
言喻發出一聲低吼,猛地睜開了眼睛。
“總經理?”周逸立刻起身:“怎麽了?”
言喻劇烈地喘息,胸口起伏如同被紮漏了的風箱。他挂着針的左手在顫抖,針頭挪位,刺進肉裏,細小的疼痛使他意識到自己還在病床上,并發現周逸正死死按着他。
“……幾點了?”
言喻試圖坐起來,周逸扶了他一把,說:“十點四十五,您要幹什麽?去廁所嗎?”
言喻停下動作:“你說幾點?”
“十點四十五,您剛睡了五分鐘。”
言喻瞬間清醒過來。五分鐘,原來只過了五分鐘。
但這短短五分鐘卻像一場制作精良的電影,好像可以用來概述他和岑明止的所有過往。是一場差到極致的噩夢,可是所有的場景又都有跡可循。
岑明止走了,陳秘書發來的出境記錄顯示他在下午登機,如今可能已經穿過了赤道。他的目的地是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遠到以現在這樣的情況,言喻根本沒有辦法前往。
他是不是算好了時間,算準了老爺子會在這個時候出事,所以才選在這一天離開……言喻甚至開始這樣想,為什麽一切都發生在一起?和幾萬公裏的距離一起橫亘在他和岑明止中間的,是昏迷不醒的老爺子,是沒有辦法抛下不管的公司,以及沒有膽量去追的他自己。
老爺子醒來是在第二天中午,新年的第一天,誰都沒有跨年的心情,聚在病房裏,聽主治醫生講述情況。
他是在家裏暈倒,張老急救到位,送醫也快,萬幸保住了命,但後面會怎麽樣,還要再觀察情況。
“公司那邊的事情我會和言喻一起想辦法處理的,董事長安心養病就好。”
說話的是白幸容,早晨得了消息趕過來,坐在老爺子床邊。當着所有人的面,他不再親昵地喊他叔叔,說話語氣也顯得有分寸起來。老爺子的呼吸機還沒摘,身上插滿了儀器,白幸容和他說話,他不知道聽進去多少,
“病人剛醒還很虛弱,注意力比較難集中。”醫生解釋。
白幸容點頭,又仔細問了幾句看護要點,言喻撐着牆壁站在一邊旁聽,眼神落在老爺子身上。他的頭發因為手術剪掉了,頭皮上有明顯的老人斑,閉着的眼角上也有很深的皺紋。裸露出來的皮膚泛着一點缺失生機的青灰,被子下的身型看起來很瘦很薄。
他老了,言喻第一次意識到這點,他還不到六十歲,竟然已經老成了這樣。
兩天前這人還坐在酒店房間裏,告訴他岑明止有抑郁症。那時候的他看起來算不上多健康,但也絕不像這樣大病的模樣。
誰能想到一夜之間塌了天,一個人說倒就倒了。
言喻又開始頭痛。
他的感冒仍舊沒有好轉的跡象,喉嚨裏腫痛得幾乎發不出聲。早上陳秘書帶了早飯來,他吃了一點,身上的熱度反反複複,很折磨人。
岑明止應該已經着陸了。言喻明明鼻塞,卻總覺得能夠聞到空氣裏的消毒水味,嗆得眼睛發酸。他很想從這個地方出去,給岑明止打一個電話,想問問他該怎麽辦,或者求一求他,老爺子病了,能不能回來。
大概是不能的,言喻不想承認,但答案顯而易見。
一月一號還是假期裏,下午周逸回家補覺,陳秘書過來換班照顧老爺子。言喻返回隔壁病房,白幸容跟了過來。
言喻沒有制止。随便吧,更重要的事情他都還沒有想清楚,哪裏還有心情去管別的無關緊要的人。
他躺到床上,感覺自己需要再睡一覺,好從那種飄在空中,腳踩不到實地,分不清東南西北的錯覺中脫離。他知道老爺子病了,知道岑明止走了。這兩個無法逃避的事實釘住了他,但是然後呢?他要怎麽辦,他該怎麽做?
公司會怎麽樣?白幸容又為什麽在這裏?
他太累了,沒有沒辦法思考。安逸的生活天翻地覆,他不知道要怎麽面對這些變化,也不想要面對。
“怎麽把自己弄病了?”白幸容關了病房的門,在床邊坐下:“醫生說還要挂兩天針。”
言喻一個字也不想說,眼睛一閉,手臂按在額頭上,把光擋住。
白幸容又說:“聽說岑助理昨天去了新西蘭。”
言喻猛地睜開眼:“你怎麽知道?”
“他去的那家公司很有名。”白幸容道:“跨國業務,跟我們酒店也有合作,聽說給他開了很不錯的價格。”
言喻:“……”
白幸容又道:“當然價格也是其次。你不知道國內有多少公司想挖他,聽說他上個月就向獵頭公司投過簡歷了。”
那為什麽要去新西蘭?去一個遠到不真實,遠到隔着海的國家?言喻忍着喉嚨裏火熱的腫痛:“你還知道什麽?”
“沒有了。”白幸容起身,想要扶他躺下:“睡一會吧,等會醫生會來挂針。”
言喻瞪着他:“滾。”
“我只是想照顧你。”白幸容說:“你不希望我照顧你嗎?”
白幸容适當地露出了一點傷心的神色,那雙眼睛很像,真的像,像極了岑明止。
但是岑明止不會這樣明顯地流露出無奈與受傷。他總是掩藏地很好,安安靜靜,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他好像穿着盔甲,言喻無論做什麽,都不能夠真的傷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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