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有多久沒見了?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眼前好像連續炸了一串白光,炸得言喻頭暈目眩。
他記不清自己是在幾樓下的電梯,也記不清身後人群發出了什麽驚呼。他按下了所有可以按的按鈕,終于讓電梯停下。
人群被撥開,後頸汩汩冒出冷汗,每一階樓梯都有可能踩空。應急通道的厚重防火門撞在牆上發出一聲巨響,大廳裏有很多人轉頭看來,探究的視線齊齊落在他的身上。
沒有,沒有……全都不是。言喻機械地掃過那一張張臉,他根本不在意那些人是什麽表情,大廳裏沒有,是已經走了嗎?旋轉門外是寬闊的停車場,他繞過花壇水池,混亂的視線掃過每一輛來往的車,每一個路過的人。
沒有,還是沒有。
但他不會看錯,那是岑明止,岑明止在這裏。
他在保安亭前停下,口袋裏的手機一直在響。言喻撐着膝蓋,劇烈喘息,灌入的氧氣使他漸漸找回一點理智,手機被摸出來,是白幸容,他按下接通。
白幸容的聲音隔着聽筒:“言喻?你去哪裏,婚禮要開始了。”
“——他回來了。”言喻聲音顫抖。
“……”白幸容一頓:“誰?”
言喻強迫自己正常呼吸,但不行,他控制不了,心髒跳得太快,随時可能脫離胸口。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依靠本能。
白幸容說:“……岑明止?”
“嗯,我看到他了……電梯關門的時候。”
“……”電話那頭沉默,幾秒後白幸容輕聲問他:“那你找到他了嗎?”
“還沒有。”但很快就會的,言喻站直身體,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酸脹至輕微麻痹,脈搏劇烈跳動,血液幾乎要在他的身體裏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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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笑,大笑,眼眶卻也泛酸發紅,沒有一種情緒徹底正确。
于是他保持住了表情,站在夜幕來臨的停車場中央,對白幸容說:“婚禮你替我出席,禮物應該還在電梯上。”
“嗯,我撿到了。”白幸容說:“你呢?”
“我去監控室。”言喻迅速挂斷了電話。
要查監控并不是什麽難事,而從監控中找到某個人就更加容易,确定的時間确定的地點,電梯門口的畫面倒退回去,言喻先是找到了自己,然後看到了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岑明止。
有一瞬間他們離得很近,也許不到一米。言喻被擠進電梯時,岑明止恰好從另一臺電梯裏出來。
值班經理看到他點了暫停,問:“是要找這位先生嗎?
言喻點頭,經理立刻在另一臺電腦上開始為他追溯今天的所有錄像,以确認岑明止來這裏的原因。言喻沒有管他,鼠标拖拉畫面緩慢地倒退,岑明止出現的那一段被反複播放,直到有一幕他恰好擡頭,面對着攝像頭,言喻再次按下暫停,把畫面放大了一些。
看清岑明止的臉時,言喻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他今年三十二歲了。
三十二歲,但看起來和十年前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同。穿一身冷淡的西裝,頭發整潔幹淨,依舊清瘦挺拔,從頭到腳都那麽好。攝像畫面不夠高清,言喻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可以想象到他望向易晟時的目光,一定也和從前一樣,平靜沉緩,溫和靜谧。
他是剛剛回來嗎?還是回來已經很久了?
如果是剛剛回來,為什麽會跟易晟在一起?如果已經回來很久,為什麽直到今天才讓他知道……而如果沒有今天的偶遇,是不是他們還會錯過?
言喻有太多問題想問,值班經理找到了最初的錄像,放在他的面前。岑明止和易晟一前一後,一起在酒店門口下車。言喻看到他擡起頭,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身後很快易晟追上來,低頭靠近同他說話,從攝像頭裏看過去,親密登對如同情侶。
言喻看不下去了,畫面切斷,所有問題都變得急迫起來。
易晟再次送岑明止回家,聽聞他還在朋友家借住,也有些驚訝:“我以為你這種性格,應該很怕麻煩別人。”
他說的沒有錯,但唐之清和孟瑤不能算作“別人”。
“再說這裏離公司也遠。自己開車應該會好一點吧,我們那裏沒有地鐵,早晚高峰員工多,應該不太好打車。”
岑明止點頭,這是一個問題,不過還不至于無法解決。他可以選擇回去拿他的舊車,只不過落下的年檢補辦起來會比較麻煩。當然也可以選擇買一輛新車,畢竟買車對他來說已經不算經濟負擔。
易晟以為他是有什麽原因不方便回自己家,試探邀請道:“我在公司附近還有幾套房子,都是新的,沒住過人。怎麽樣,要不要來暫住?”
岑明止當然不可能答應,他婉拒,告訴易晟借住是出國前就與朋友約好的,易晟只好笑笑,說了一句遺憾。
唐之清家不算寬敞,客房是預備的兒童房,一米五的床,房間也逼仄。但狹小的空間給人以安全感,而下班回家坐在陽臺上與孟瑤聊一聊天,喝一碗唐之清對着菜譜精火慢炖出來的湯,又讓擁擠的居住環境變得不足為道。
唐之清已經給孩子取好名字,大名唐以,可以的以,男女通用。他每天會在飯後捧着兒童故事集給唐以做胎教,一天念一個故事,從得知孟瑤懷孕那天起。
到最近買回來的故事集已經全部念過一輪,他又想出新方法,同樣的故事叫岑明止換作英語來念,給孩子做外語啓蒙。
岑明止對這件事很上心。他自己未來不會有孩子,還沒有出生的唐以和他的父母一樣,已經成為了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人。
回國的第一個禮拜,一切順利。
直到周五下午,暴雨突至,叫車軟件排起百人長隊。下班高峰,岑明止等了近兩個小時,叫到車的時候雨還沒有停。
他沒有帶傘,向前臺借了一把,在司機距離自己兩百米時走出了公司大門。
網約車的雙跳在雨幕裏閃爍靠近,時間本該正好,如果他沒有看到站在雨裏的那一個人。
那人撐一把黑傘,穿着一身厚羊呢外套,領口設計別致。岑明止的記性向來很好,第一眼就認出那件大衣是他買的——幾年前他路過商場看到,想言喻穿上應該會很好看,所以哪怕顏色沉悶,也買了下來,挂在衣櫃裏,從當季新款挂到過氣,言喻沒有穿過一次。
但今天他穿上了,裏面是一件高領的灰色毛衣,外頭罩着這件大衣,一如岑明止從前揣測,言喻肩寬腿長,五官也深邃立體,這樣的打扮很襯他,非常英俊。
言喻看起來有些局促,被路燈照亮的臉部輪廓緊繃,目光一動不動,落在岑明止臉上,像是要說話,卻不知道怎麽說。
但很快他鎮定下來,放松了過于僵硬的脊背,調整出佯裝輕松的姿态,朝岑明止走近。兩把傘面交疊,把路燈微弱的光擋去大半,岑明止擡起頭,言喻緊張地吞咽,喉結輕輕一滾,說:“好久不見。”
一句簡單到再尋常不過的問候,适用于所有的老友重逢,所有的舊情人相見。
“下班了?”言喻問。
“嗯……”岑明止看向言喻身後,他的車到了。
言喻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發現那輛網約車正好停在了他的車後。言喻向右側了側身,擋住岑明止的視線,說:“去哪裏,我送你?”
岑明止看他,言喻低聲道:“我開車來的。”
他擋住了網約車,卻故意露出另一邊自己那輛。岑明止側目,黑色的老舊奔馳大燈未熄,照亮了一片接天連地的雨幕。
“……”岑明止頓了頓:“我的車?”
“嗯,你出國以後我在開。”言喻說:“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叫車了。”岑明止口袋裏的手機在震動,應該是司機打來了電話,他沒有接,對言喻略一點頭,說:“抱歉,我先走了。”
如果是其他人,也許末尾還可以再加上一句“下次再聊”,但面對言喻,稀疏平常的話也變得說不出口。
他沒有等言喻回應,快步向車走去。言喻本來沒有追,但岑明止打開車門,收傘時他又快步邁過來,黑色的傘往他頭頂傾斜,替他按着車門,說:“別淋雨。”
“……”岑明止應當說一句“謝謝”,可是似乎也沒有必要。他點了點頭,坐進後座,言喻扶着車門,夜幕裏看不清神色。
“外面那個走不走啊?走就趕緊進來。”司機催促。
“抱歉。”這兩個字不知道是對誰說,岑明止按住把手稍稍用力,言喻松開了手,車門被關上了。
“走吧。”他對司機說。
司機很快起步,越過了前面的奔馳。加速時岑明止回頭看了一眼,言喻仍然站在雨中,面朝他的方向。那道剪影很模糊,漸漸看不到了。
他轉回來,出租車後座有很淡的煙味,還有冬日雨雪天氣特殊的潮濕水汽,是一種獨屬于南方雨季的發黴味道,不太好聞。岑明止放下一點車窗,冷風灌進來,味道散開一些。進入高架時孟瑤打來電話,問他什麽時候能到,唐之清下班前被病人絆住,家裏沒有人做飯。
自從她懷孕以後,唐之清就不允許她獨自進入廚房。岑明止于是請司機加快速度,司機熟練地踩下油門,雨越來越大,潑濕了窗沿,甚至濺在臉上,岑明止只好關上車窗,忍受腐爛發黴的味道。
到小區門口,孟瑤在保安崗亭等他。
她穿着厚重的棉服,外頭罩着雨衣,腳上是高到小腿的雨靴,正在與保安聊天。
看見岑明止下車,她同保安告別,打開手裏的傘走過來,岑明止立刻伸手扶住她,無奈道:“雨這麽大,怎麽下來了?”
“你早上出門沒有帶傘,我來接你。”孟瑤笑着收了雨傘,鑽到他的傘下。
岑明止說:“向前臺借了一把,忘記告訴你了。”
孟瑤笑道:“是我忘了,你們這種公司,行政一定什麽都有。不過下來走走也好,這雙雨鞋很防滑,不用擔心。”
岑明止點頭,同她往小區裏走。忽然身後傳來兩聲喇叭,岑明止沒有在意,孟瑤卻一手扶着小腹,回頭看了一眼,而後驚訝道:“明止,這個車牌……不是你的車嗎?”
岑明止頓住,回頭,駕駛座裏的人從車裏下來,站在距離他們不到十步的地方。
是言喻。
他沒有打傘,幾乎是瞬間就被淋得濕透,目光先看他,又掃向孟瑤,最後停在孟瑤隆起的腹部上。
孟瑤察覺到他目光裏的不善,小聲問:“他是誰?”
“……”岑明止不知道該怎麽介紹。
但孟瑤何其聰明,僅僅是這樣幾個眼神的來回,就立刻猜到了來人的身份,試探地問:“……是言喻?”
她的聲音并不很響,卻恰好被言喻聽到,言喻頓了頓,靠近他們:“你認識我?”
“聽明止提起過。”孟瑤安撫地拍了拍岑明止緊繃的手背,示意他不要過度緊張,又對言喻笑了笑,道:“你好,我叫孟瑤,是明止的朋友。你來找他?”
她的聰慧挽救了這場尴尬的會面,言喻仍舊懷疑,但明顯放松了一些,目光暫且收斂,看向岑明止攙扶孟瑤的手。
孟瑤笑道:“這麽大雨,怎麽不撐傘?衣服都濕了。”
“……”言喻神色複雜,說:“忘記帶了。”
孟瑤手裏恰好有多餘的傘,朝他遞過去道:“用這個吧,你是來找明止?”
其實他有傘,岑明止也知道,但誰也沒有說破,言喻接過那柄折疊傘,說:“我送他下班。”
孟瑤擡頭看向岑明止,目光詢問這是怎麽回事,岑明止不想她擔心,也不知從何解釋,只客套地對言喻點了點頭,說:“謝謝,我到家了。”
他把傘傾向孟瑤那側,想要扶着她轉身。言喻卻上前一步,猛地抓住了岑明止另一側的手臂,迫使岑明止回頭。
“岑明止。”言喻說:“一起吃個晚飯,可以嗎?”
這可能是言喻這輩子第一次這樣低聲下氣,精心打理過的發型已經垮掉,雨水順着他的衣領滲進去,濕冷的水汽刺痛皮膚,他拉着岑明止的手,用最卑微的語氣這樣問。
但岑明止沒有給他任何多餘的表情,他戴着一副嶄新的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掠過言喻的手,停留在那把沒有撐開的傘上。
他短暫松開了孟瑤,從言喻手中把傘抽過,替他解開折疊傘的系帶,輕輕抖平不算大的傘面。
那是孟瑤的傘,顏色過于素淨,幾乎是這雨幕裏唯一的一點亮色。他一只手不太方便,只把傘抖到半開,而後交回言喻手中,神色平靜地拒絕:“今天太晚了,有什麽事下次再說吧。”
這一點小小的體貼像冬日裏猝然亮起的明火,轟然點爆了言喻的心髒。岑明止沒有笑,但笑或者不笑似乎都沒有關系,他仍在關心,仍有溫柔,他仍舊和從前一樣。
言喻抓空的手在半空中頓了兩秒,用盡所有理智才收回去。他對岑明止笑了一下,說:“好,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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