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唐之清的父母在第二天早晨趕到,與孟瑤父母在病房外碰面。

孟瑤父母顯然沒有睡好,臉上全是憔悴,唐之清的父母相對好些,也許是來之前已經反複做過心理建設,進病房時都比較冷靜。唐母俯身抱住床上的孟瑤,說:“瑤瑤辛苦了,是之清沒照顧好你。”

但其實他們都知道這樣的事情是天災人禍,唐之清與孟瑤一樣都是受害者,唯一能夠責怪的就只有那位違反交規的肇事司機。

唐之清的父母聽了完整的事情經過,得知是言喻送孟瑤來的醫院,唐母道:“那個司機還在警局嗎?我們是要起訴他的,到時候取證,還要麻煩小言多幫忙。”

言喻答應,其實昨天他和周逸就已經在警局打過招呼,也聯絡了合适的律師。他把律師的電話交給唐母,唐母感激萬分,言喻下意識去看岑明止,岑明止沒有參與他們的對話,獨自一人靠牆站在走道一旁,臉色白得過分。

術後檢查的結果在中午出來,六個月的孩子引産,對孟瑤的身體傷害很大。

她要留在醫院裏觀察至少一個月,主治醫生是張老介紹的熟人,婦産科最資深的主任,拿着B超拍片同唐之清交代情況:切掉一半子宮是永久傷害,會對孟瑤以後的經期排卵都産生很大影響,其他事情尚不好說,但能确定的是,孟瑤不可能再懷孕了。

“沒關系的,我有心理準備。”唐之清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在走廊上把這件事告訴岑明止:“本來瑤瑤這個年紀就不适合懷孕,懷上的時候醫生就說會有風險。現在這樣也好,我們都別擔驚受怕,有沒有孩子我不在意,只要她平安就好。”

他說的時候已經很平靜,似乎對這樣的結果可以接受。

“倒是你。”他對岑明止笑了笑,關切道:“還好嗎?昨天我沒顧得上,瑤瑤的事情是意外,你不要有負擔。”

岑明止頓了頓,說:“……我知道。”

唐之清道:“聽說你昨晚搬走了,是回自己家了嗎?”

“……嗯。”

“言喻呢?還住在你家?”

岑明止點了點頭,唐之清試探地問:“你家只有一個房間,言喻睡沙發嗎?”

岑明止擡手按了一下眉心,平靜答道:“一起睡的,昨晚太累了,沒想太多。”

沒想太多?岑明止有多細致,一個能在離開前替孟瑤父母把早飯都準備好的人,卻告訴他沒想太多。唐之清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我最近要照顧瑤瑤,會比較忙,診所那邊也請了假……但如果你有什麽問題,一定要主動及時跟我溝通。”

他自己都已經焦頭爛額,卻還記挂着岑明止。岑明止不願讓他擔心,于是對他笑笑,說“好”。僞裝對于唐之清本該是沒有用的,但這種情況下,總也不會太容易被識破。

而後是漫長且煎熬的住院期,幸而雙方家長都身體硬朗,輪流來醫院照顧,幫唐之清分擔了很多。

岑明止和言喻都還要上班,不能每天在醫院幫忙,就只能每天盡量提早下班,趕在探視時間結束前去醫院送個晚飯。

這在很大程度上便宜了言喻,岑明止搬回家中,每天與他同進同出,言喻自己做老板,時間總比岑明止要自由一些,于是每天早晨送他去公司,每天下班接他去醫院,岑明止再沒有開口拒絕,同居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默認。

但還是不對,言喻不至于遲鈍到察覺不出來,岑明止的話越來越少了,除了必要的交流很少開口,對他的放縱更像是一種不在意的随便。

他仍舊按時吃飯,按時睡覺,工作嚴謹認真,像一顆精密的齒輪,在自己的位置上按照規律轉動。可人不是齒輪,岑明止不該對言喻的靠近無動于衷。

雖然他并不主動提起那天晚上,好像那個問言喻要不要做愛的人不是他自己,但言喻單方面的靠近也不會被他喝止。他很順從,全盤接受,無論是言喻在他洗菜做飯時從身後靠近的擁抱,還是在夜晚躺在一張床上時言喻落在他嘴唇上的親吻。

岑明止不會有任何反應,好的壞的,好像言喻只是一塊絕緣的塑料,無論怎樣碰他,也什麽電都導不過去。

被抱住時他在想什麽?坐下吃飯時他又在想什麽?他真的接納了,原諒了,願意維持這樣的關系嗎?

言喻感覺自己也開始有一些神經質,每天睜眼時腦子裏都被這些問題盤踞,他必須弄明白——他和岑明止的上一次,開始時不明不白,結束時也不明不白,這一次總該要清清楚楚。

孟瑤住院一個禮拜後周五,言喻給岑明止打了電話。

“老頭知道你回來了,想見見你。”

借口拙劣但也是事實,孟瑤的主治醫生是張老的朋友,孟瑤出事那天,老爺子就已經知道岑明止回國了。

岑明止沒有考慮太久,很快答應下來。言喻叫了老宅的司機來接他,自己卻沒有陪他回去。

“你跟他說說話,我還有工作,晚點來接你。”

他這樣對岑明止說,實際上卻是在開往醫院的路上。這一個禮拜他每天下午都會接上下班的岑明止,一起去醫院探望孟瑤,只有今天是獨自一人。

孟瑤在家人的陪伴下狀況已經好了很多,會在病房裏看書,也會接來自親朋好友的電話。言喻到病房時她正在跟誰通話,對面的人為她的意外惋惜,她反過來溫聲安慰,唐之清坐在她身邊削蘋果,時而孟瑤會看向他,唐之清總是能很快感應,好像身上裝了雷達。

視線對上的時候,他們會對彼此露出安撫的笑容。

這兩個人身上好像有什麽特殊的自我愈合能力,意外和痛失都不能将他們打倒。可能這才是愛情和家庭,互相之間的支持和陪伴能治愈一切。

言喻在這一個禮拜的短暫相處裏,開始有一些明白岑明止與他們的關系,而他會這樣重視孟瑤重視唐之清的理由,顯然有跡可循。

唐之清的母親送了營養餐來,聽說他來找唐之清聊事情,就打發唐之清去醫院食堂,自己陪着孟瑤吃飯。唐之清對言喻的到來似乎并不意外,抱着餐盒在食堂找了個僻靜角落坐下,問:“明止呢?沒來嗎?”

“嗯,就我一個。”言喻說。

唐之清笑了笑:“正好,本來我們也想找你聊一聊。”

我們?是指他和孟瑤嗎?言喻一頓,唐之清說:“你應該已經知道他的情況了吧?我是說他的病情,中重度抑郁障礙,就是我們平常說的抑郁症。”

“……知道。”言喻沒想到他會主動開口。

“本來我作為醫生呢,是不該和你聊他的病情的。”唐之清和善地笑了一下,低下頭把營養餐裏的胡蘿蔔絲仔細挑掉:“但是他從新西蘭回來以後狀态就不太好,在我家住的時候我們就發現他應該有比較嚴重的失眠,話也比以前更少。最近的情況就更不用說了,你既然來找我,說明你也發現了。”

“瑤瑤的事對他的打擊太大了,”唐之清嘆道,“他對挫折的消化比我們有更大的負面傾向,我是他的醫生,在這種時候本來應該了解他的狀況,盡可能幫助他。但他怕我要照顧瑤瑤不願意我分心,對和我說話有點抗拒。”

言喻看着他把胡蘿蔔全部挑完。那些紅色的絲切得很細,均勻散布在菜裏,他卻精準得把每一根都挑了出來。

“不好意思,我比較挑食,”察覺到言喻的視線,他解釋道:“我媽從小就喜歡拿這些東西為難……也不算為難吧,她用這種方式鍛煉我的耐心。”

唐之清垂着眼睛笑了笑:“可能她覺得我最近有點浮躁了。”

言喻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有一些驚訝。唐之清的母親看起來非常普通,即使在混雜人生活多年,外表上也和國內同齡的女性沒有什麽差別。

唐之清吃了兩口挑幹淨後的飯菜,笑道:“說回明止的事吧。他不願意配合,我暫時想不到更好的辦法,聽說你們現在住在一起,就想從你這裏了解一下情況——”

岑明止提前下班,從公司出來。他自己沒有開車,言喻叫來的司機等在樓下。

不知是不是言喻刻意安排,司機是去年應聘來的新人,不認識岑明止,路上得以少了繁瑣的寒暄。五點時他們抵達老宅,老爺子應當還沒有吃飯,竟然在家門口等他,被張老推着輪椅,看到岑明止下車,張嘴“啊啊”了兩聲。

“跟你打招呼呢。”張老笑着解釋:“偏癱,說不了話,不過你跟他說他都聽得明白。”

岑明止已經知道他的情況,也做了心理準備,但真的見到還是難免難受。他半跪下來,把手放在老爺子手背上,低聲道:“董事長。”

老爺子渾濁的眼珠盯着他,又“啊”了一聲,雖然表情嚴肅,但很快反手握住了岑明止。

張老說:“去樓上聊吧,外面冷,別讓他吹風。”

岑明止點了點頭,把老爺子的手放回去,然後接替張老推過輪椅,一起上了二樓。

老宅沒怎麽變,書房和岑明止印象中的一模一樣。變得最多的就是老爺子,臉上有了明顯的斑,坐在輪椅上使他看起來不再氣勢逼人。

但他五官端正,瘦下來輪廓更深,又顯出一種難言的銳利,就算只能發出沙啞的“啊啊”,也仍有威嚴。

“這幾年怎麽樣?在外面都還好吧?”張老親自泡茶,老爺子不能喝,就只給岑明止倒了一杯:“聽說你現在在替易家那個小孩兒做事?”

“都好。”岑明止坐在他們對面:“是在易董的公司工作。”

張老不贊同道:“好不容易回來,怎麽跑去那裏,不回自己家啊?”

岑明止手指一頓,下意識看向老爺子。老爺子眼皮擡起來,又發出一點聲音,唯一能動的手指輕輕擡起,朝眼珠看着的方向指了指。

張老會意,起身去開書桌的抽屜,一邊埋怨:“你這人心也太急了,我和明止還沒說上幾句話。他人都坐在這兒了,還能跑了不成?”

他說歸說,很快從抽屜裏抽出了一本白面的合同,放在岑明止面前,收起剛才對老爺子的語氣,和善道:“明止啊,先看看這個。”

“是什麽?”岑明止問。

“股份轉讓書。”張老笑道:“寫了三年了,就等你回來呢。”

“……”岑明止拿合同的手頓在封面上。

老爺子苛責地看了張老一眼,好像是在責備他把話都說了,而後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腿。

“行行,馬上給你拿。”張老從輪椅一側的收納口裏抽出一塊平板,按亮屏幕放在他腿上,又往他手裏塞了一支觸控筆。老爺子用手指勾住筆杆,竟然就在平板上寫起字來。他的手不太穩,手指能動的幅度也很小,所以字寫得慢,幾乎是寫一筆就要停一停。

岑明止安靜等了一會,才看到他放下手,張老問:“寫完了?”

他的下巴動了動,張老會意,把平板抽出來遞給岑明止,屏幕上是四個歪歪扭扭的字,但筆畫簡單,不難辨認。

好點了嗎?

岑明止愣住,好點?是什麽好?他的病情嗎?

他放下平板,擡頭與老爺子目光對上,緩慢道:“我很好,謝謝您。”

老爺子斜靠在輪椅墊枕上的頭輕輕垂了下,弧度比剛才大些,應當是在點頭。他又敲敲手指,示意把平板給他,岑明止恭敬地站起來,清除平板上的字跡,放回他腿上,站在他身側,看着他用不靈活的手指慢慢地寫:

給你。

……是在說股份的事。

“您不需要……”岑明止哽住了,說不出話來。他慢慢蹲下,半跪在老爺子面前,說:“我沒有理由拿。”

老爺子看他一眼,筆頭在屏幕上點了點,就着上面就着沒寫完的筆畫接着寫道:給。

他的手指能動的範圍太小,按下去時又不能如意控制輕重,寫出來的字像一顆顆細小毛團,上下偏旁全部雜在一起。

但他還不肯停,手指費力地拉着筆杆搖擺,最後歪歪扭扭,又拼出兩個字來:

給明止。

岑明止的眼眶倏而開始發燙,當年離開這裏時沒能發洩的一些東西從記憶裏卷出來,像一場遲到的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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