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
當晚,廖南清留宿在蘇北墨家裏。
廖南清睡在客房,枕頭上是皂角幹淨的氣息,他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臨近十一點的時候,蘇敬回來了。蘇北墨和蘇敬坐在客廳裏談話,廖南清聽不清,卻不好意思出去喝水。他一整天都沒喝什麽水,這會兒喉嚨裏就像是有一把火在升溫。
牆上的時鐘滴答,沉浸在黑夜的安靜中讓人莫名焦躁。
他忍不住起身,輕輕地打開了房門。
一出去,就看到蘇北墨坐在沙發上捧着手機打游戲。
茶幾上是一根抽了一半就擰滅了的煙,應該是蘇父抽的。廖南清走過去,拖鞋底粘着地板,他走的卻很快。
“你把你媽媽的聯系電話給我吧。”蘇北墨結束了一局游戲,仰頭靠在沙發上,倒看廖南清,發現他穿着自己的睡衣,有一種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感覺。蘇北墨勾了勾手指,廖南清和只聽話的小兔子一樣,乖巧地過來了。
“我讓我爸去聯系你媽,盡量給你轉去市區的學校。”
廖南清的眼神閃動了下。
蘇北墨把低電量的手機丢一邊,語氣輕松不少:“那邊都是住校的,學費我借你,等你上大學了,勤工儉學,慢慢還給我。”末了,他加一句,“廖南清,重新開始吧。”
抛開小縣城的偏見,無知和愚昧。
去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好好學習,最好是能天天向上。
說完這些聽似救贖的話,蘇北墨伸了個懶腰,如釋重負地打算回房間睡覺。經過廖南清身邊時,他再一次揉了他的腦袋。這一次,廖南清抱住了他。
“你都不問問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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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薄的睡衣被浸濕了一塊兒,是廖南清的眼淚,“沒有一個人是像你這樣,就連我媽媽都不相信我……”
蘇北墨沉了口氣:“你想說嗎?”
“是你的話,沒關系。”廖南清想,是蘇北墨的話,他一定可以理解的,“你一定不會像他們一樣,讨厭我,撇開我。對不對?”
他問的很輕,最後一句幾乎快哽在他的嗚咽裏。他把腦袋埋在蘇北墨的胸膛前,緊緊地抱着。尋托着一個依靠,完完全全信任他。
蘇北墨回抱住他,掌心拍了拍他的背:“對。”
廖南清拉着蘇北墨去了客房,緩緩的,他的開場,是那一句:“我爸爸,雖然犯錯了……但他不是壞人。”
八年前,噩夢的開端來自于廖南清重病的爺爺。
廖家為了給老人看病,借了不少錢。甚至連對門鄰居的錢都厚着臉皮借了,卻依舊沒能留住老爺子的性命。人沒了,經濟壓力無疑成了他們家最大的折磨。
那時候的廖南清才十歲,剛上小學三年級。他長得很清秀,成績又好,是班級裏特別受歡迎的學生。每天,他都在學校裏充當品德學習全優的三好學生,和小隊的同學們一路歡聲笑語地回家。
但往往過了那個十字路口,他就會變成另一個廖南清。
一個壓抑的,不帶一絲笑容的人。
他讨厭踏過那條十字路口,讨厭回到家,也讨厭看到愁眉苦臉的爸爸,還有罵罵咧咧的媽媽,以及奶奶拿着巾帕抹眼淚的場景。
這無疑是一片烏雲,壓到他難以喘氣。
他的腳邊是剛摔碎的瓷碗,媽媽一邊收拾衣服一邊哭着說:“我都說這病治不好的,不要治不要治,你就是不聽!現在好了!家裏這些錢何年何月才能還完,日子還怎麽過啊……”她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來,枯瘦的手臂幹柴。
廖南清走過去,抱住了媽媽,沉悶的小臉上看不到快樂。
廖父一言不發,他怪不了自己的妻子此刻地大吵大鬧。老爺子生病的時候,他忙着工作和借錢,醫院和家裏的一切都是妻子照料。如今人沒留住,家卻垮了,他有責任。
“要不,再去問對門借一借……現在親戚都避着走,只有他肯借我們。”廖母推開廖南清,握住廖父的手,“你再去問他借一點,至少把我娘家的先還了。我真的一點臉面都沒有了……”
廖父抿緊了唇,一雙手痛苦地捂住了臉。
他的沉默讓廖母徹底爆發了:“你賺不到錢,沒用!我就不說你了,讓你去對門再借個錢你都不肯!你這是要逼死我嗎?!你去啊!你不去我去!”
廖南清捂住耳朵,奶奶來拉他的手:“南清,你回屋寫作業去。”
廖南清搖頭,奶奶又說:“聽話。”
他們永遠不會讓廖南清參與家中的這個話題,每一次,他都是在房間裏,貼着門聽這一切争吵。刻意壓低的聲線,無止境的絕望,在這個家一縷一縷蔓延。它是黑色的,廖南清可以看見它們。
以及,在衣服遮掩下,他手臂上的輕微的淤青。
這也是可見的。
但這是個秘密,廖南清不能讓爸爸媽媽發現。他偷偷地拽緊了衣服,目光空洞,就像每次經過那個十字路口時一樣。
廖南清讨厭,也害怕看到那個男人。
每每聽到他的聲音,廖南清都會瑟瑟發抖。
那個人會時不時的言語恐吓廖南清,看到他恐懼的目光時,那個人就會大笑,揪着他的耳朵威脅他:“你要是敢說出去,我以後就再也不借你家錢了。這樣你爸爸媽就會一直吵架……”他猥瑣地笑了笑,繼續說,“而且我還會讓你家還錢。你家現在沒錢了,還不出來我就讓你爸爸媽媽一起去坐牢,我再慢慢的折磨你和你奶奶。”
廖南清才十歲,被吓得一愣一愣的,大氣不敢喘。
家裏的遭遇已經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再加上這個男人是他們家的債主,住在他們家對門,是爸爸媽媽平日裏千恩萬謝的人。他在廖家最困難的時候,一而再再而三地借錢給他們,幫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度過難關。
他是‘恩人’,是廖南清應該感謝的‘好人’。
“南清,你是個好孩子,你想你爸爸媽坐牢嗎?”
廖南清捂着嘴,眼淚從眼眶裏一點一點冒出來,他拼了命的搖頭,他什麽都不懂。稚嫩的臉龐沾着淚水,像是雨後鮮嫩的芽葉,輕輕一掐就能粘在指尖,抹的粉碎。
男人怔了怔,眼底有一把火,那是無止境的罪惡。
“明天來我家裏,不要給你爸媽知道。”
說到這裏,廖南清攥緊了自己胸口前的睡衣,他緩慢地呼吸,額角是細密的汗珠。他的視線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像是要鼓足勇氣去揭開一個埋在心裏很多年的傷口。它潰爛,發出惡臭,被關在他的身體裏,腐蝕他,吞噬他。
周圍的人肆意诋毀,真相永遠也道不出口。
沒人相信他,就連他的媽媽也不相信他。
廖南清痛苦地閉上眼睛,絕望沒有盡頭。
蘇北墨捧着他的臉,嚴肅道:“別說了!”
廖南清咬緊下唇,眼睛一點一點往上瞟,對準了蘇北墨的臉,艱難地扯了扯嘴角,痛苦道:“他沒有強奸我,他沒有,可除了爸爸,沒人相信我。”
誰都不相信他,大家只願意相信自己想去相信的。
廖南清從那天開始,就不會笑了。
他的成績一落千丈,人也一天比一天瘦。班主任很擔心他,冒昧地去了一趟廖南清家中家訪。廖南清近期的成績單都沒有帶回家,父母也沒心思管他。所以班主任的家訪無疑意味着這一切的暴露。
“家裏已經這麽亂了,你還添亂。”廖母送走了班主任,坐在沙發上,捂着額頭。仿佛多說一句話都是累的,“南清,你別給媽媽添亂了行嗎?”
“媽媽,對不起。”
“我知道最近家裏很亂,影響了你的學習。但是爸爸和媽媽也很累,你要乖乖的,知道嗎?”終歸是自己的孩子,廖母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發。她的面色蠟黃,一點精神都沒有,“不要擔心,對門的李叔叔又借錢給我們了。媽媽不會讓你過的和別的同學不一樣的,他們發現不了的。”
廖南清的手瑟縮了一下。
廖母沒有注意到,還在那碎碎念:“對門的李叔叔幫了我們家很大的忙,你以後看到他,要禮貌一點。知道嗎?”
話音剛落,門外是‘咚咚’兩聲敲門聲。
廖南清的身體僵直,一動不動地聽到媽媽去開了門。
是李叔叔。
他拎着一袋烤雞,滿面笑意親切,像戴着個虛僞的假面具:“今天烤雞買多了,分你們半只,我看南清最近瘦的厲害。”尼龍袋‘西索’的聲音,朦朦胧胧地刺耳。廖母拉着廖南清道謝,不知情的她是真的以為這個男人心善。
只有廖南清知道他的真面目,可他不敢說,他害怕。
這個人是他的噩夢——
“南清,你來了。”
廖南清僵硬着站在沙發前,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倒是抓着他肩膀的李叔叔笑得‘和藹可親’。他摸着南清的腦袋,好似一個溫和的長輩。但廖南清心中明白,這是一個欲望的洞穴,他正在拽着自己掉進去。
那種惡心的感覺是無法言語的,廖南清顫栗,驚恐地看着對方眼中的黑色逐漸擴散。
一天,又一天,瘋狂的漩渦增大,他們都要掉進去。
直到今天,這種感覺沖擊了他的大腦,他被捏疼了肩膀,身體的抵觸讓他知道,他厭惡這個李叔叔。廖南清吓得哭出聲來,可他越哭,對方就越生氣。廖南清被他壓在沙發上恐吓,單薄的短袖被撕扯開,他偏白的肌膚上是不堪入目的幾處淤青。
廖南清崩潰了,他的乖巧他的無知,他的退讓都變成了造成這場惡果的致命兇器。
他哭着大喊,喊着救命,爸爸救我,媽媽救我。
救救我!
誰來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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