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

小鎮子地方小,時不時就能遇到熟人。

廖南清怎麽都沒想到,會在文具店碰到自己曾經的鄰居張阿姨。

張阿姨和蘇雅是一個舞蹈隊的,她今天特地來找蘇雅送家裏手工做的酒釀饅頭。本是笑盈盈地來的,見到廖南清時,嘴角瞬間就墜下了。她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帶着點八卦的意味,瞧着正在給他們削蘋果的蘇雅:“小廖也在這啊,阿雅,你們認識?”

廖南清怔愣,忙不疊地低頭,他的指尖開始微微顫抖。

眼前的這張臉,和八年前并沒有什麽不一樣,甚至歲月的留痕讓她變得更加清晰。

不知內情的蘇雅放下蘋果在水果盤裏,抽了張紙巾擦手:“是我侄子的朋友,最近總幫我來看店。挺乖一孩子,你們也認識嗎?”

“哦,我們以前是鄰居。”張阿姨瞥了一眼廖南清,那眼神沒帶多少友好。她換了副和善的面孔,挽過蘇雅的手,親昵道,“你上次給我小孫女推薦的數學班特別好,她成績上去了很多。今天家裏做了小點心,拿來給你嘗嘗。”

說着,又像是忌諱什麽,匆匆幾句就走了。

蘇雅想起舞蹈隊的事情,追着上去和她說了幾句。老遠的,廖南清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但期間,蘇雅回頭看了他一眼。

廖南清素來敏感,蘇雅的注目讓他的腳底發麻,心裏窩着一團熄滅的火,他急急忙忙地把習題試卷收進了雙肩包裏。

“你要回去了?”蘇北墨的筆記本上正放着一部災難片,他取下耳機,不解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廖南清。

順着廖南清的視線,蘇北墨也注意到了那個面色不善的張阿姨。

“怎麽了?”

“沒什麽。我今天還有事,先走了。”

“廖南清!”蘇北墨能感受到,廖南清就是有事兒。他這樣子,簡直像是要去逃難,巴不得插上翅膀就能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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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南清捏緊背包的肩帶,走了兩步,又回頭望了蘇北墨一眼。那眼睛裏頭,帶着許多說不明的意味。好像屏幕上的那部電影,狂風暴雨,雷鳴交加。轟隆倒地的樹木壓碎了平靜,潮水席卷而過,沖垮了往日美好的小鎮。

而張阿姨的出現,在廖南清心裏,不比這部災難片好上多少。甚至于,廖南清更懼怕她的出現。

只因這個人知道所有的事故,她會把這一切,連帶着不實的信息一同告訴蘇雅,然後蘇北墨也會知道。

很快,廖南清會失去蘇北墨這個朋友,接受同樣鄙夷的目光。

即使今天不說,明天也會說,後天也能說。

因為當年,就是她把那個秘密說了出去。

那個讓他過了整整八年還不能忘記的噩夢,一切流言蜚語的開端。

——

蘇雅面色凝重地回到文具店,推上玻璃門,她注意到廖南清已經回去了。她和張阿姨頂着太陽,在外頭聊了約莫二十多分鐘。

蘇雅用紙巾擦了擦額角的汗,心思沉沉地坐下,嘆了口氣。

“剛才,小張和我說……”蘇雅掌心的紙巾被揉捏做一團,換了個方式敘述這件事,“你還記得八年前,我們這兒出過一個大新聞嗎?連着好多臺報道,搞得人心惶惶的。”

對于八年前的新聞,蘇北墨不大有印象了。

那時候他正處于初三,每天早出晚歸地念書。如果說唯一對一件大新聞有印象,那就是當年在鎮上發生的一起人心惶惶的殺人案。

犯案者将鄰居殺害了。

至于犯案動機是什麽,罪犯一個字都沒有開口,他的精神受到了沖擊。但經過調查,發現受害人是罪犯的債主,他屢次上門挑釁,和罪犯一家發生過多次沖突。并且,在罪犯的家屬身上,有發現被他人傷害地痕跡。

具體什麽原因,蘇北墨沒太關心。

“那個殺人犯,就是南清的爸爸。”

蘇北墨只覺得心裏有什麽生硬地作響,咔嚓咔嚓地折斷。

蘇雅吞吞吐吐地說:“有一件事,新聞沒怎麽報道。就是他爸爸殺了人,是為了他。因為那個人,他,他好像把南清……把他……”

蘇北墨深吸了一口氣,他的眼底映着蘇雅無窮無盡地猶豫與詫異。

蘇雅搖頭,“哎,這我說不出口。”

而她們又是怎麽傳出口的。

将這個傷痛當做一個笑話,一個茶餘飯後打發時間的碎語,随着時間地疊堆,一股腦地壓在廖南清身上,壓垮他,擊潰他。

蘇北墨的心棉麻地刺痛,他終于知道為什麽他們都管廖南清喊作‘小牢犯’。怪不得大家都疏遠他,嘲笑他。廖南清的爸爸殺了人,罪責惡劣,最後因種種原因被判了死緩。

不管出于什麽原因,只要觸犯了法律,就會受到制裁,這是不變的原理,沒有人能反駁它。廖南清的父親選擇了偏激行事,導致自己的孩子遭受了那麽多年的流言蜚語。追究其源,他或許可憐,但他确實是犯法了。

而廖南清是這樁事件裏的犧牲者。

“姑姑,有些事不要瞎傳。”蘇北墨開口,聲音沉甸甸的,“流言傳得厲害了,假的也會變成真的。”

蘇雅點頭:“我知道,但如果這是真的,那南清也太可憐了。”她想起張阿姨說這些時,那不屑且惡心的眼神,心裏就充滿了無力感。明明廖南清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卻被這些流言蜚語傳的一文不值。

張阿姨說這些,無非就是‘好意’地想讓蘇雅也站到自己私以為正确的陣營中來。

卻不知蘇家為人和善,反倒對廖南清多了幾分心疼。

蘇北墨更是,他對蘇雅說:“就算是真的,他也不應該受到這些傷害。”

第二天,廖南清沒來文具店。

蘇北墨左等右等,最後耐不住了,給廖南清發了條信息:[今天不來?]

約莫過了十分鐘,廖南清才回複:[我還能來嗎?]

蘇北墨是秒回:[為什麽不能?]

廖南清沒再回複了,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他應該問蘇北墨是否知道了那些謠言,他也應該問蘇北墨是否對他産生了看法。

可在看到蘇北墨發來的信息後,廖南清的心灼熱的像燒開的一壺燙水。

持續升溫,直至湧出綿綿的水汽。

是蘇北墨再次給他發的信息:[不管怎麽樣,你是我的朋友。歡迎你再來我家吃飯,今晚可能會買魚。]

廖南清蹲在房間的角落裏,看着手機的屏幕,眼眶濕漉漉的。他揉了揉眼睛,反複摸着屏幕上的每一個字,如獲珍寶般把這條信息看了很多遍,也将會記得很多年。清清楚楚地記得,這個主動伸手拉了自己一把的蘇北墨。

好久。

蘇北墨的手機響了:[我想陪你一起去買魚。]

蘇北墨揚起嘴角,麻溜地打字:[嗯,文具店等你。]

從十歲起,廖南清就沒聽見過‘等你’二字。

他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從那一刻起,也沒有人真心愛他。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爸爸也拒絕他的探監。時間是把枷鎖,困住了他所有的年少美好。他的一切,都仿佛滞留在十歲那年,那天,那個沉寂如死的正午。

依然是烈日高照的夏天,血跡濃重氣味令人作嘔,錯誤從此刻開始。

廖南清被人用力捂着眼睛,那個人好像是奶奶。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撕心裂肺的:“作孽啊,作孽啊——”

這喊聲回蕩在他耳邊,塞滿了他的大腦,使得他的耳中回蕩着無窮無盡的鳴音。他的手腳冰涼,汗水卻從發尖開始落下。他聽到他爸爸的聲音,穿過那片空曠的寂寥,傳入他的世界,對他說:“南清,對不起……”

用了錯誤的方式,去保護你。

對不起,南清。

爸爸對不起你……

天空萬裏無雲,周遭靜谧如夢。他始終沒有看到那殘忍的一幕,虧得奶奶及時捂住了他的眼睛。可他知道,他的爸爸在那一瞬是崩潰的,一旦落手,即便後悔也無法回頭。他的精神被一根大梁徹底砸斷了。哐當一聲,粉身碎骨。

他們一家都将被壓垮,沒有翻身的餘地。

而這最終的導火線卻在于他,是他廖南清引爆了這一切災難!

他很後悔,後悔很多,最後悔的是沒有阻止爸爸。

廖南清沖到浴室洗了個澡,換掉了汗淋淋地短袖。

他努力地讓自己不去回想起那些黑色的記憶,他渴望新生活,新生活裏有蘇北墨。他知道自己這樣不對,可他忍不住地想要和蘇北墨在一起。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蘇北墨。

他連背包都沒有帶,徑直走出了家門。

如風一般的奔跑,到時,蘇北墨真的就在文具店等他,适宜的顏色撞入視線,蘇北墨就靠在椅子上懶洋洋地看一部電影。

見到廖南清來了,蘇北墨朝他招了招手。廖南清老實地走過去,蘇北墨就把一袋面包丢到他懷裏:“這部電影還有二十分鐘,你等我一下。”

面包是紅豆餡的,廖南清喜歡這個口味。

“我陪你一起看。”廖南清忐忑地挪過去,瞧着屏幕,實則是在偷瞄蘇北墨。

他膽小如鼠,卻在接近蘇北墨這一方面,膽子大破了天。

“廖南清。”

“啊?”他緊張地回應。

“你昨晚做賊去了嗎?你看看你這黑眼圈。”蘇北墨伸手推了一把他的腦門,“不看了,走吧,我們去菜場。”

“才剩下這麽點……”廖南清以為是自己在這等着,蘇北墨才率先關了電腦。

然而蘇北墨只是平和地告訴他:“今天太熱了,我有點想吃西瓜。”

“我給你買。”廖南清連忙說,“你想吃什麽我都給你買!”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甚至這種感情快要超過朋友,成為寄托。

這想法很可怕,廖南清瞬間遲疑。

卻在跌入可怕的死循環之前,被蘇北墨扯了把手臂:“給我買個最大的。”這語氣很平淡,仔細聽又是帶着點‘撒嬌’的味道?聲線爬過冗長的時間軸,占據了廖南清所有的理智。

可蘇北墨是不會撒嬌的,這只是廖南清美好的錯覺,但并不是貶義。

菜市場門口,廖南清渾渾噩噩地回味着蘇北墨的語調,找了個水果店,買了西瓜。他挑了個最大的,當季的西瓜并不貴,算是消暑的最佳零食。

蘇北墨想幫他拿,他不讓。

後頭突然跟上來一個熟人,蘇北墨認出了他,是之前在學校欺負廖南清的那幾個小癟三學生為首的男生。

“喂,文具店的!你知道他爸爸是勞改犯嗎!會殺人的那種!”男生鄙夷地喊,周圍的人都好奇地張望,有些一眼就認出了廖南清,有些不認識的也駐足看熱鬧,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繁雜地竊竊私語傳入耳中。

廖南清的心‘咯噔’墜落,臉色很難看,他抱着西瓜,身體和裝了鉛一樣重。霎時,他幾乎不敢去看蘇北墨的表情。圍觀者的私語,不善的眼神,傳不完的流言蜚語。只要和他在一起,蘇北墨遲早都會遭遇這些。

是他帶來的。

“你知不知道他有多髒!你以為你是什麽好貨色嗎?”男生像是要爆出一個天大的秘密,龌龊至極,卻是世人最喜歡談論的閑話。

廖南清慌地偏了神,肩膀猛然顫栗,只覺得自己連口唾沫都咽不下去,卡在喉嚨裏,堵得厲害。他滿腦子都是渾渾噩噩的:蘇北墨讨厭我怎麽辦?

蘇北墨反悔了怎麽辦?

不能讓他說……絕對不能……

廖南清握緊拳頭,手心都是冷汗,捧着的西瓜掉在地上,砸開了好大一道口子。鮮紅的瓜馕清甜,卻取代不了這緊張壓抑的氣氛。廖南清被說了那麽多年,他不怕,但他害怕蘇北墨會介意。

但始終,這聲音會越來越大,充斥他單薄的耳廓。

“這個小牢犯小時候——”

啪。

男生臉上被丢了一條用尼龍袋包着的魚,蘇北墨的眼神沉穩冷靜,像是藏在暴風雨之後的巨石,紋絲不動。高大的他足以讓這幾個體型單薄的男生懼怕,蘇北墨的嘴角是冷穩的,聲色倒是緩和的。

他慢慢地說:“閉嘴。”

男生被他的神色怵到,轉身就走。蘇北墨歪了歪腦袋,大步跨過去攔住了男生。男生退後兩步,警惕道:“你想怎麽樣?”

“以後再找他的麻煩,我讓你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暴力。”蘇北墨恹恹的,餘光瞥過男生,像看一個垃圾。他撞開了一言都不敢再發的男生,比痞子還痞子地啧聲。說不上兇神惡煞,氣勢卻是很足。

男生抛了句髒話就跑了,老遠的,還回身呸了一口。

蘇北墨彎腰撿起了那條魚,随手丢進了一旁的垃圾桶。對這些人惡心,令他連同這條魚都一起厭惡。他轉身,廖南清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眼眶紅澀。

蘇北墨說:“走了。”

廖南清呆站着半晌,用力點點頭。在多數人圍觀的視線下,他跑過去,猶豫了半天才畏畏地伸手,小心地扯着了蘇北墨的衣角,這動作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氣。那麽卑微,那麽膽怯,卻又很勇敢。

他會揮開自己嗎?

他這樣想着,在腦中想了無數遍這個問句。

可蘇北墨非但沒揮開他的手,反倒是握住了,用力捏了捏,給足了他力量,最後拍了一把他的背:“把頭擡起來,別慫。”

他說:“我在呢。”

這對廖南清來講,是封閉的監獄開了一道門,漏進了光,正在邀請他出去。

他也努力的想要靠近那道光,和他一起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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