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40】

見他低着頭不說話,蘇敬遲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年紀還小,以前的遭遇又實在是可憐。所以遇到一個幫助你的人,你會覺得他是你的救命稻草。但恕我直言,北墨他并不成熟,他比你大不了多少。年少時的意氣用事,會毀掉很多東西。”蘇敬的指尖點了點桌面,抓回了廖南清的注意力,“我很抱歉我那不懂事的兒子誤導了你。當然,我兒子犯的錯,我會替他還。”

廖南清一動不動地聽着。

“可如果……如果你真是因為自己的性取向才這樣,與北墨無關的話……”蘇敬不可避免地談起,“這個性取向,國外也更好找對象,不是嗎?”

廖南清僵持着擡眼,啞口無言。

蘇敬不知道,他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像把匕首,狠刺刺地紮進廖南清的皮肉裏。廖南清喜歡蘇北墨,從不是性取向的問題。

他只要蘇北墨,他只喜歡蘇北墨。換成別人,那意義就不一樣了。

見他安份聽着不反駁,蘇敬稍稍緩和了語氣:“去留學吧。只要你和北墨斷了聯系,不再來往,金錢方面我會一直負責到你畢業。只要是合理範圍內的,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你都可以向我提出。”

與此同時,蘇敬環視了一圈這間空間不算太寬闊的公寓,點明了說:“收拾一下東西,回學校住吧。要是覺得宿舍住的不舒服,我給你在外面租一間差不多的公寓。”他覺得自己仁至義盡。

可廖南清卻還是伫立在原地,一步子都擡不動。

蘇敬催促他,一遍兩遍,到第三遍的時候,蘇敬直接打開了衣櫃,從邊上抽了一只折疊整齊的旅行袋。

衣櫃裏,廖南清和蘇北墨的衣服很好區分,它們也規規矩矩地分開疊放。蘇敬胡亂抓起廖南清的衣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袋子裏塞。就這一個動作,徹底觸發了廖南清的崩潰。他失控般沖過去,奪下了蘇敬手中的旅行袋。

廖南清搖頭:“我不想出國。”

蘇敬倒吸一口涼氣,胸口發悶。

“我也不想從這裏搬走。”廖南清怕是要用光自己所有的勇氣,他攥緊了手裏的東西,牙尖打顫,“蘇叔叔,我想和蘇北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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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敬沉了臉,默默地坐到了床邊,一言不發。

氣氛無時無刻都是冷銳的,廖南清稍稍挪了步子,手心的冷汗出的毫無知覺。他的四肢棉力,腳底發飄,連視線都隐隐約約。喉嚨間幹燥如火灼,他硬是咽了口唾沫,急切地向蘇敬保證:“蘇叔叔,我發誓……我,我一輩子,我真的一輩子都會對蘇北墨好……”

“怎麽好?”蘇敬背對着廖南清。

“我……”

“把小鎮的流言蜚語帶給他,還是讓他未來不能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這就是你所謂的好嗎?”蘇敬起身,語氣平淡地打斷他。在蘇敬來見廖南清之前,他還和蘇北墨争執過一場。一直以來都懂事自立的兒子,從未讓他多費心過什麽,卻在今時今日鬧了這麽大的一樁笑話。

——同性戀。

這三個字太嘲諷,他不敢想象蘇北墨在未來會不會後悔,但他能确定,這兩個孩子如今都是一頭熱,聽不進勸。

廖南清本就不擅言語,他抱緊手裏的旅行袋,骨節發白,被蘇敬絲毫不帶感情的語氣打擊的赤身冰涼。寒冬臘月未到,他卻已經置身于冰天雪地中。廖南清偏瘦的身軀嵌進房間的陰影裏,仿佛他本來就該待在那。

眼前的視線越發模糊了,整個屋子都在他的腦海中晃動。

“怎麽,說不出話來了?”蘇敬倦意頗滿,眼睛裏留有幾條血絲,他從那晚開始就沒怎麽合過眼,他滿是傷心,“南清,我們一家對你不好嗎?”

廖南清的指尖陷進自己的臂膀中,疼痛竟然消失不見。

他聽見蘇敬問他:“南清,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蘇奶奶和蘇姑姑是多麽疼你,而你蘇奶奶,身體也不好,你有想過這一切的後果嗎?”

廖南清眼底蓄滿了淚水,遲遲不落下。

蘇敬的話語盛滿絕望,甚至是哀求:“你是想毀了我們家嗎?”

這一句,猶若五雷轟頂。

廖南清徒然瞪大了眼睛,本該幹涸的眼底将那些積蓄的眼淚轟然托出,豆大如雨點,滿滿淌淌地止不住,是水閘的蓋子被拔開了。

他似乎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夏天,蚊聲呱噪,空氣中彌漫着血腥的氣味。母親李琴撕心地朝他吶喊——

“你為什麽要毀了這個家!都是你,都是你!”

廖南清呆板地擡起手,滿手血漬,他将那些冷汗都看做了猩紅。他的大腦開始混亂不堪,現實與過去,融合在他意識不清的記憶中。

——

不是我。

我沒有。

我也是受害者,媽媽,我也是受害者啊。

……

可李琴不聽,她捂着臉,看不清神情,往日溫煦驟然成碎片:“為什麽別人家的孩子都好好的,只有你這樣……為什麽……為什麽只有你這麽不正常?!”

如此破天荒地質問,充斥着連篇的不信任。

她說,你不正常,你一點都不正常。那麽多小孩,他偏偏盯上你,那個張阿姨都看到了,你穿着那種不三不四的衣服從他屋子裏跑出來!

她也說,你不正常,你毀了廖家。

最後,李琴的面容猙獰,一字一句誅心:“而你現在,還要毀了蘇家。”。

頓時。

廖南清失了力氣,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驚慌失措,張口大聲喘息。一雙手胡亂且茫然地松開了手,旅行袋掉落在一旁,裏面的衣服零零散散不成團。他猛然退後,緊緊護住了自己的腦袋,口中不斷吶吶:“我沒有……我沒有……”

霎時,他又醒悟般深深自責:“是我,是我的緣故……是我先喜歡上蘇北墨的,是我不好……”

蘇敬忙過去一步,可每當他走近一步,廖南清就往後縮一點,他的背脊貼在冰冷的牆壁上,不斷求饒:“對不起,對不起……蘇叔叔對不起……”

“南清?南清你怎麽了?”蘇敬一下子擔心起來,想上前拉起他。觸及的那一刻,蘇敬才曉得,廖南清渾身都被汗浸濕了,就連衣服都是潮漉漉的。廖南清抗拒地推他的手臂,一點力氣都沒有。

而外頭的門突然被打開了。

蘇北墨連鞋都沒脫就沖進來,他的臉頰殘留着蘇敬前兩日留下的掌印,依舊火辣辣的疼。

“南清!”看到這一幕,他驚聲,想都沒想,直截了當地脫下自己的外套,沖過去推開了蘇敬,将廖南清包裹起來,緊緊護在懷裏。蘇北墨一雙眸子裏滿是怒火,對着蘇敬吼道,“爸,你對他做了什麽?!”

“他突然就這樣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蘇敬急了,拿出手機打電話,“先送醫院吧。快,先送去醫院。”

蘇北墨咬牙,一把抱起南清,下巴貼着他的額頭。

廖南清是在發燒,看樣子有好一會兒了。

蘇北墨親了親他的額頭,語無倫次般:“沒事了,南清沒事了。我回來了,不怕啊,南清……”

醫院裏,護士給廖南清挂了點滴,他迷迷糊糊地睡在休息椅上。蘇北墨借了床小毯子給他蓋,抹了他額角的冷汗。

護士問:“家屬?”

“是。”蘇北墨應聲,“我是他哥哥。”

“你弟弟有點發燒,近期似乎也沒怎麽休息好。平時注意飲食清淡,讓他盡量少熬夜,三餐正常吃。”護士狐疑地瞥了眼蘇北墨微腫的臉頰,叮囑了幾句就走了。蘇北墨坐在邊上的休息椅上,讓廖南清把頭靠到他肩膀上來。

幾分鐘後,蘇敬買了早點過來,一袋熱豆漿和幾只素菜包子。

“你吃點,你姑給我打電話,說你大清早的就溜了。”蘇敬抹了一把臉,坐在他們對面,他盡量不去看自己的兒子和廖南清親密的舉動。好像看一眼,就會暴怒一般,“等他挂完這些,回去把他的東西收一收……”

“爸,該說的,我都說的很清楚了。”蘇北墨打斷他,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

“你非要這麽不聽話嗎?你知道你們……”蘇敬朝周圍看了一眼,壓低聲音,“你們以後一定會後悔的,你聽我的,我不會虧待南清,我會資助他念完大學。”

蘇北墨厭煩地別過腦袋:“我是個成年人,我知道該怎麽做。”

“那你奶奶呢?她這麽大年紀,要是知道了會怎麽樣?”蘇敬急急道。

蘇北墨閉上眼睛:“我不會告訴奶奶。”他從沒想過被所有人接受諒解,但至少,他們不可以傷害廖南清。

蘇敬氣的握緊拳頭,近乎威脅,這三天以來,他打過蘇北墨,也罵過蘇北墨,更是心平氣和地同他努力地講過道理。

可惜都行不通。

無奈,他逼問蘇北墨:“如果我說,你要和他在一起,就得和家裏斷絕關系呢?”

蘇北墨怔愣,蘇敬像是抓住了他的弱點:“北墨,和我回家吧。我這麽些年,也攢了一些錢,你想創業或是找個公司上班,都可以。”

周遭人來人往,不知怎麽的,今天的醫院人特別多。以至于嘈雜聲,人聲,腳步聲,統統混做一團,竄入蘇北墨的耳中。它們擁擠不堪,堆積在蘇北墨的腦中容量甚微的那一處空隙裏,最終轟隆倒塌。

蘇北墨扯了扯嘴角,很快便平穩下來。

耳畔響起自己清晰的聲色,在混亂的環境中,異常清楚。

“爸,抱歉。”

十二月過的飛速,一月的生活繁忙。

各個院校都陷入期末考試的緊張氛圍中,有幾個寝室更是挑燈背書,廖南清也不例外。

而蘇北墨的公司開始進入加班的死循環中,時常也會出差。但每次出差途中,他和廖南清的信息電話一直就沒斷過。廖南清心裏清楚,蘇北墨是不放心他自己一個人在家。

是怕蘇敬再次找來,還是怕廖南清一個人陷進死胡同裏?嚴格說起來,兩者皆有。

葛筠的腳傷好的差不多了,雀躍地來找廖南清喝奶茶。她男朋友說,就算她變成小胖子,也會繼續喜歡她。葛筠不知道廖南清那幾天的遭遇變故,時不時還拿狗蘇開玩笑。

不過幸好葛筠的存在,廖南清在學校不會顯得太孤單。

他就像是縮回殼裏去一樣,漸漸的,他沒再參加學校的活動,和專業裏的同學交流的就也更少了。

葛筠有幾次察覺到他的不對勁,問了問,廖南清沒開口,葛筠治好知趣的不問了。

“哎,你最近悶悶的。許賤賤也是,近期都不在群聊裏出現了。”葛筠完全忘了高三畢業前後期那會兒,她自己也一樣,顯少出現在群聊裏。

廖南清沒什麽胃口喝奶茶,和葛筠坐在學校花壇的長椅那吹冷風。

“廖南清,你寒假要等狗蘇放假了再回去嗎?”葛筠開他玩笑,“要不到時候,你帶着你狗蘇來聚餐?順帶給許彥彥鄭重介紹介紹。”

“寒假不回去了,留在B市。”廖南清抱歉道,“下次請你們吃飯。”

“啊?怎麽不回去過年,你家裏……”話沒說完,葛筠就自動閉嘴了。

廖南清沒覺得什麽,淡淡道:“我媽和我繼父一起,他們和我已經斷了。”

葛筠吸了口奶茶,尴尬地說:“抱歉。”

“沒事啊,也不是什麽秘密。”

“唔……那你今晚又要去給狗蘇送夜宵嗎?”葛筠識相地換了話題。

“嗯。”

“哎,你就是對他太好了。”葛筠教他,“男朋友是不能寵的。”

“我也是他的男朋友。”廖南清不大理解葛筠的說法,呆呆地回,“可他很寵我的。”

葛筠大爺似得翹着二郎腿:“你就是典型的被人賣了還幫着數錢的那種小可憐兒。”

廖南清搖頭,心想,你知道什麽。

他為了我,和家裏都斷了。

……

就只是那麽一想,廖南清心裏就堵得慌,他感覺自己犯了一個滔天大錯。而這個錯,會随着失速失控的現況,飛馳地蔓延下去,墜入沼澤般的身不由己中。

廖南清鼻尖微涼,他仰頭,下雪了。

今年冬季的第一場小雪,第一片,融化在廖南清的鼻尖。

作者有話說

周末要回家複診,所以下次更新在周日晚上~

謝謝大家,無以為報,下章送大家一個大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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