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轉眼,便離除夕只剩兩日了。
這段時日,顧庭似乎格外忙,來林餘嬌這兒的日子也不似之前那般頻繁,兩三日才來一回。
林餘嬌也總算緩了口氣,不必總提心吊膽想着夜裏如何應付顧庭了。
唯一可惜的便是見顧庭的機會少了,不像之前那樣,可以日日問一下他,林餘逸在牢裏過得如何。
雖然她問這個,會惹得顧庭有些不耐煩,甚至冷眼相嗤。
但能聽到林餘逸安全無虞的消息,林餘嬌也不在乎旁的了。
近來顧庭都是忙到深夜才來,若派了人提前過來知會一聲,林餘嬌便會等着他。
今夜,顧庭踏着風雪進來,身上穿着墨青色石蟒大氅,披了一身的寒氣凜冽。
林餘嬌走過去,想要替他解大氅,卻被他擋住了。
橘色的燭火搖晃,将兩人的影子拉得極長。
林餘嬌波光潋滟的眸子緊緊盯着他,瞧着他今日的心情似是不錯,悄悄咬着唇,狀似無意地說道:“殿下,過兩日便是除夕了。”
“嗯。”顧庭不鹹不淡地回應了一聲,仿佛不大願意與她說太多話。
林餘嬌蹙了蹙眉尖,往前一步,嫩白的指尖搭在他的手臂上,暗深色的錦紋襯得她肌膚愈發透白,“殿下,不知逸兒能否在新歲之前出來?”
顧庭眉目深深,眼尾微挑,細細打量着她的神色,露出幾抹诮意,“舍不得了?”
林餘嬌指尖輕輕用力,鴉睫輕顫,潋滟杏眸中氤氲出幾分霧氣,“逸兒從小沒吃過苦,他在那種地方已經待過那麽久了......妾怕他受不住......”
顧庭輕嗤一聲,眸光幽幽落在她搭在他手臂上的嫩白指尖上,輕輕一撥,毫不留情地将她推開,“那種地方?林姑娘可知,孤十七歲之前過的日子,比林餘逸如今在牢獄中過的,還要苦上百倍不止。”
林餘嬌小臉煞白,垂下眼去,緊盯着地上貼着的地磚縫隙。
良久,她還是忍不住,聲音極低極沒有溫度的說道:“那晚你答應過我,很快便會讓逸兒出來,不會讓他受苦的。”
起碼在她解衣裳之前,是這樣口口聲聲的篤定,寬了她的心,亦讓她心甘情願寬衣解帶。
林餘嬌眸底泛起些不甘和苦澀。
男人都是這樣,誓言無半點可信麽?
即便從前他暗地裏對她有多好,如今也不過是只剩下些薄情罷了。
顧庭眸光微凝,注意到她神色的變化,忽然不知刺中了他的哪根弦,竟神色變得偏激固執起來。
他掐着她的腰,修長手指擒着她的下巴,逼她一雙杏眸水光潋滟迎上他深不見底的黑瞳。
他說:“林餘嬌,你才知道,孤是什麽樣的人嗎?”
林餘嬌不說話,緊緊咬着唇,燭火映在杏眸裏的光全被捏碎了,化成搖搖欲墜的光點,随着他的動作,一點點的湮滅。
這一晚,林餘嬌躺在他身下,既不婉轉求饒,也不嘤咛啜泣,仿佛失了魂魄,無論他如何折騰她,都無反應,似個牽線娃娃。
顧庭沒了興致,半夜拂袖而去,沾了一身的火氣。
第二日已是臘月二十九。
林餘嬌以為昨夜惹惱了他,今日他不會來了。
誰曾想,顧庭還是來了。
他攏着她嫩白尖細的下巴,笑得寒意凜然,黑瞳裏傾軋過來的,全是漫不經心的哂意,“你以為孤在乎你叫不叫?”
林餘嬌垂下眼,努力忽略掉他言語間那些冰冷紮人的碎冰,依舊咬着唇,承受着他的狂風驟雨。
也依舊不說話。
顧庭以為,他能騙過她,也能騙過自己。
可即便他能那般真實的感覺到他在占.有她,卻絲毫不能投入。
望着她杏眸裏氤氲着毫無溫度的霧氣,遮住她所有的情緒,只有死氣沉沉,他就心口發痛,手腳發軟。
哪能再繼續下去。
顧庭又铩羽而歸,未能盡興,心頭滿是郁躁,卻無處宣洩。
這樣的情形,他自然也不願意再留宿在這兒的。
披上大氅,轉身便走,火氣難消。
林餘嬌躺在床榻上,感覺到顧庭甩袖而去時,仿佛掉出了什麽東西,正好摔到了她的手側。
待他走後,她拉起被他扯得零散的衣裳,遮住欺霜賽雪的肌膚上斑駁青紫,将手側的東西拿了起來。
就着橘黃朦胧的燭火,她看清楚了,是個白玉小瓶。
模樣有些眼熟。
林餘嬌心頭一動,打開那白玉小瓶,裏面空空如也,只裝了個小紙條。
她拿出來,認得上面的字。
這是她寫的。
準确來說,是很久以前的她寫的。
這是當年,她見顧庭凍得手上生瘡,渾身打顫,心生恻隐之心,将她調制的一瓶藥放在這瓶子裏給了他。
沒想到......他竟然一直貼身珍藏到現在?
林餘嬌蔥白似的指尖在白玉小瓶的瓶壁上輕輕撫過。
白玉溫涼,卻還帶着他身上的體溫,觸得她指尖微燙,有些顫栗的味道。
林餘嬌一時間不知自個兒在想什麽,萬千種思緒浮上心頭。
想起顧庭曾那般真心的喜歡她,又想起顧庭也曾這般惡劣的欺負過她......
忽然,顧庭重新回來的腳步聲将林餘嬌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擡起眼,顧庭高大挺拔的身影擋在身前,将燭火的微光全遮住,在帳幔上投出一道黢黑冷峻的影子來。
“這是孤的東西。”他冷聲從林餘嬌手中奪過那白玉小瓶,眉眼深邃似快凝結成冰,轉身便又走了。
再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想同她說。
林餘嬌指尖被他離去時帶起的冷風纏繞着,冰得沁骨。
她明白,他帶着那白玉小瓶,不過是懷念從前的她。
與現在的她毫無關系。
所以,他如今對她不好,只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負她。
林餘嬌嘆了一口氣,想着若是當年她沒有做過那麽多令他傷心的事,或許現在讓他幫忙救林餘逸,就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了吧......
可沒有那麽多的倘若如果。
如果她當年不那麽做,或許她和林餘逸,早就受盡磋磨而死了。
......
除夕的皇宮,笙歌散後,月明人靜。
即便紅牆朱瓦琉璃頂,走幾步便是大紅宮燈如意結,也掩不住偌大一座莊嚴肅穆的皇宮,那落寞孤寂的清冷氣氛。
顧庭喝多了酒,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中,素來深沉自持的黑瞳中,難得有些迷離。
今日除夕宮宴,瑞王又借着他私下打點要救林餘逸出來一事,旁敲側擊的隐晦編排他,說他妄圖提前拉攏新科出色的考子們,往大了說便是結黨營私。
今上經歷過當年奪嫡時兄弟相殘的不堪局面,所以最恨的就是他生的這些皇子們為了皇位你争我鬥,結黨營私。
不過幸好,他對顧庭的愧疚很深,親情仍在,所以并未将顧庭所作所為往結黨營私那方面去深想,反而有意無意敲打了瑞王幾句。
這一番來回,自然又讓瑞王對顧庭的恨意深了幾許。
顧庭在朝中根基尚淺,生他的是皇後,可皇後已經不在了。
而當年他的母後身為一介平民女子,入了王府,後來今上從一個閑散無人看好的王爺成了皇帝,他的母後入了宮,一步步往上爬,竟成了皇後。
這其中際遇,不必細說,可皇後的出身不好,如今她的父兄也不過是因着今上顧念舊情,各給了幾個小官做。
既無能力才華,也無權勢根基,與瑞王母妃高門大戶,簪纓世家,顯耀的出身是完全比不得的。
顧庭并無其他仰仗,只能靠他自己,還有今上對他的一些愧疚垂憐,才能重新奪回這太子之位。
即便這樣,他的這太子之位,也一直岌岌可危,随時可能被奪走。
月光落進顧庭漆黑的瞳眸裏,迷離之中多了幾抹自嘲之意。
人生在世,萬般皆苦。
他已貴為太子,卻發覺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仍舊和從前一般多。
顧庭踏着雪伴着月色,忽然恍惚間看到林餘嬌穿着件白絨狐裘鬥篷,站在皇宮外的牆下等他。
他靜默片刻,踉跄了一下,唇角自嘲的諷意更足。
他當真是醉糊塗了不成。
這個女人這兩日還在跟他鬧別扭,除了氣他,就是給他添堵,怎麽可能出現在這兒?
可他偏偏還想她想到出現了幻覺?
“殿下?您無事吧?”林餘嬌見顧庭醉得腳步虛浮,忙小碎步過來扶他。
除夕的晚風很涼,吹得林餘嬌的鬥篷下擺似翩跹的蝴蝶,仿佛快要被風吹走似的。
顧庭下意識将手掌擡起來,握住她的手腕。
掌心一片溫熱。
顧庭後知後覺的發現,這竟然不是幻覺。
“殿下,妾來接你回家。”林餘嬌溫聲軟語,貼在他身前,輕糯的嗓音揉碎着晚風,落入他的耳朵裏。
家?
顧庭目光迷離,醉眼惺忪,難得清明。
他居然也有家?
而且......是和她的家?
他修長的指尖在林餘嬌的手腕上蹭了蹭,忽而唇角勾出譏诮的笑意,手掌用力,将她的身子一帶,抵在了黛紅冰冷的宮牆上。
他扣着她的後腦勺,高大峻拔的身軀圈着她,擋住了四面所有侵襲的寒風。
然後,深深的吻她。
他想,若這是醉後的一場夢。
那就一直這樣醉下去,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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