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節

爾第打量了一下這個小房間。“是的,菲利普,傳記确實不會描繪這樣的地點,因為這似乎——這就是你的博物館的紀念品商店。天,被這麽多和你長得很像的明信片、小雕像、工藝擺盤包圍,我難以想象……”

“難以想象其實我和你一樣自戀?是的,我很樂于承認自己的自戀。哪個作曲家不會在夜深人靜之時小小地陶醉在自己創造的音樂世界裏,認為自己就是那個小世界的中心呢?”泰勒曼說,“不過,如果讓我自己來布置這個紀念品商店,除卻和音樂有關的事物,我最想售賣的是花,各種各樣的:勿忘我白玉蘭秋海棠金盞花百合花康乃馨郁金香花椰菜。”

“花椰菜?!”

“它也是一種花,cauliflower!Cauli花——希望我的小幽默沒有讓你迷惑。”泰勒曼咯咯笑了起來,而維瓦爾第完全摸不着泰勒曼這奇怪的笑點是何物。看看一臉扭曲的維瓦爾第,泰勒曼清清聲音,正經地回到了原先的話題:“花卉和園藝一直是我的愛好,有時這種對于花朵的熱愛甚至超過了我對音樂的熱愛。究其一生,一個人會遭遇多少不幸、體會多少悲哀,美的音樂雖好,卻依然為人所創造,凝聽之餘難免浮想人世煩惱——鮮花,它們為自然所創造,無辜無暇……對于我而言,最能安慰我的莫過于花朵。”

“您的這一席話讓我想起了讓-雅克·盧梭先生。”維瓦爾第略帶嘲諷地說道。

“盧梭先生的愛好過于廣泛,這點我不予以評論。不過,親愛的安東尼奧?你是否曾經想過為何人們在他們的事業之外,往往有和事業毫無關系的愛好呢?”

“熱愛不足以戰勝物質的考慮,人們往往選擇事業身不由己。愛好或許是他們日後重溫當年放棄的道路的一種心理安慰——但是,我不明白,菲利普,難道音樂不是你所最為熱愛的事物“

“安東尼奧,你說的我都非常同意。沒錯,可能性與時間永遠無法匹配,世間上有無數機會與可能,我們想要得到的永遠比我們生命所能承受的多得多。我如此熱愛音樂,以至于我背棄家裏的安排,放棄我的法//律學位,放棄可能變得富裕的機會……當我犧牲這些機遇後,我不得不承認我更加地熱愛音樂,甚至有些絕望,因為這很可能就是最後一根稻草。你也有類似的經歷,安東尼奧,我說得對吧?”

“是的。我在神學院裏接受了10年教育,結果意義上只當了3年不是非常稱職的神父就幾乎全部放棄。”

“——在我全職從事音樂之後,我有時仍會憂慮。我的精力如此【有限】,以至于我無法在音樂之餘去成為一名園丁。”

“菲利普,”維瓦爾第很無語,“你的精力一點也不【有限】,一個能創作三千多部作品的作曲家如何會是沒有精力的?!你只是花在作曲上的精力太多——成為一名音樂上的園丁如何?在定語下,我認為你已然是了,并且是擁有一個禦花園的園丁。”

“說得沒錯,安東尼奧,”泰勒曼說,“可惜音樂的園丁不只一個……也許我要向你分享我的一個小秘密……是的,音樂和鮮花改變了我的生活,但究其根本,這一切的開端,無論是音樂還是鮮花,都和弗雷德有關,或者基本上就是因為他……”

“亨德爾先生?”維瓦爾第顯得一點也不驚訝,“我依稀記得我在你的傳記裏讀過,當你晚年的時候,弗雷德已然全盲,但他口述寫給你的信:他為你去世的消息所震驚,而後發覺是誤傳,于是承諾他将用英國始發的第一艘船給你送來最好的異域鮮花……”

“是的是的,”泰勒曼有些臉紅,“現在的傳記怎麽都開始寫這些了?那些傳記還寫了什麽?”

“你是巴赫和亨德爾的好朋友泰勒曼。”

“嗯……”泰勒曼有點緊張,他知道狡猾的小紅毛沒有說出全部實情,“現在或許到了我應該讀讀自己傳記的時候——我顯然低估了現在學者們的能力,他們已經離音樂史太遠了……安東尼奧,希望你不要對我雞毛蒜皮的敘事和古怪的幽默感感到厭煩,但我懷舊的老毛病又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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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點也不介意,菲利普。”維瓦爾第說,“有什麽能比作曲家親口敘述更真實的傳記呢?”

泰勒曼臉上泛起紅暈。他和維瓦爾第在紀念品商店的收銀臺前坐下。拉着維瓦爾第的手,泰勒曼說,“安東尼奧,你不會相信在決定我成為今天坐在你面前的這個泰勒曼的因素中,有多少都是機緣巧合。所有我的傳記都幾乎以我按照母親的指示,去萊//比//錫就讀法//律專業說起:那是1701年的夏天,我心灰意冷地懷着成為一名律//師的心态去上大學……從我的家鄉Magdeburg/馬格德堡到萊//比//錫旅途很長,于是我決定歇腳幾天。我選擇了小鎮哈雷為落腳點。”

“然後?”維瓦爾第饒有興趣地問道。

“我遇到了他。”

俄耳普斯

時間回到三個世紀之前的1701年,我們的主人公還尚在人世的時候。

德//國薩克森-安哈爾特州,哈雷(或譯哈勒)。

格奧爾格·菲利普·泰勒曼,一位未來大有前途的律師,正拖着行李走在哈雷雨後泥濘的道路上。他的行李非常輕便,他的年紀正風華正茂,他的未來光明一片,可是他的步履格外沉重。輕便的行李,這真的是太輕了!這是不能承受的輕,因為他生命的幾乎全部,就和這行李被削減的重量一樣,永遠地被封存在遙遠的馬格德堡老宅陰濕的地下室裏,母親沉默的面容如鉛塊一樣黑漆漆地壓在那被抛棄的事物之上——那是這個孩子關于音樂的所有書籍、樂器、曲譜……關于音樂的一切。

泰勒曼幾乎在和母親的抗争中失去了全部希望,但他還是僥幸地,偷偷在行李箱中夾着一份自己為詩篇第六篇創作的宗教音樂,用“社會完全不能接受的前衛風格寫成”。然而,随着距離萊比錫大學法//律系每近一步,泰勒曼都越發覺得自己這份破爛不堪的小作品充滿諷刺。他唯一的好友,音樂,已經死去了!可是這個愚昧的孩子不忍相信好友已死,固執地把他的屍體安放在身邊,甚至不顧腐爛的惡臭與遍布的蛆蟲爬到自己的身上。

他不斷地勸說(催眠)自己接受命運,自己必然永遠離去自己所愛的命運,以至于有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正在美好地暢想作為一個律//師的他,是如何擁有體面的社交圈子,美滿的家庭,光鮮的房子……然而當這美好的願景一占據他的腦海,一個黑暗的小念頭就突突地從心底裏冒了出來,這個念頭大聲斥責,為何他如此軟弱竟然同意了母親的安排,為何他不抵抗甚至欺騙……!

這兩種思緒如疾風驟雨一般在這個可憐的少年的腦海裏呼嘯着,讓他完全心神不寧,連身體也失去了力氣。在馬車上颠簸了幾天之後,泰勒曼幾乎近于崩潰,他懇求馬車夫把自己放在途中歇腳一周,這才來到了哈雷小鎮做短暫停留。

來到臨時下腳的旅店,泰勒曼機械地填了登記表交了錢,面無表情地和旅店老板寒暄了幾句,像個發條玩偶般,踏上樓梯打開房門放下行李關上房門坐在床上看着地板。哈雷距離萊比錫不過30公裏。泰勒曼目光無神地看着死氣沉沉的地板,仿佛一下看透了這30公裏,看到了他同樣死氣沉沉的未來。如此可笑可悲,一個連自己所愛都不能堅持的人,一個向物質名利低頭的人……

泰勒曼的目光掃向了他的行李箱。他能感受到裏面那個隐蔽的自己的小小的作品……那幾頁樂譜猶若一只微小的甲蟲,睜着黑曜石般的圓眼睛,窺探着主人。此時此刻,并非是自己音樂的創造,而是詩篇內容本身,深深地折磨着年輕的泰勒曼,在他脆弱幾乎要崩潰的腦海裏不厭其煩地回蕩,幾近瘋狂地訴求。詩篇第六,那是大衛之詩,絕望者的哀號。

“耶和華啊,求您不要在怒中責備我,也不要在烈怒中懲罰我!

耶和華啊,求您可憐我,因為我軟弱。

耶和華啊,求您醫治我,因為我的骨頭發戰。”

“耶和華啊,您要到幾時才救我呢?”!

當大衛的悲號輪回呼嘯、直至在腦中轟然炸開時,泰勒曼猛然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正坐在哈雷歌劇院門口對面小廣場的椅子上,時間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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