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節

是午後了。可憐的年輕人不知自己為何來這裏,如何來這裏,在這裏待了多久,接着又要去做什麽。只是忽然的一個激靈,把他從無知無覺的混沌中驚醒,告訴自己他還活着。但一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他又恨不得重新回到之前的白日夢中。他責怪自己,一定是自己內心深處被撲滅的音樂之火的灰燼裏,哪裏還有一個茍延殘喘的火星,讓他不由自主地來到和音樂有關的地方……但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猶如巫醫般催眠着自己,現在的泰勒曼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泰勒曼——他唾棄音樂,他一心一意并且壯志滿懷要成為一名律//師。是的,有那麽一瞬間他相信自己已經完全背棄音樂了!于是泰勒曼背過身去把頭埋在交叉的手裏,不顧歌劇院剛散場的熙熙攘攘人流,固執地冷漠地坐在那裏。

“呦,這位爺,敢情您也不喜歡今天上演的劇?”忽然身邊響起一個令人生厭的聲音。泰勒曼一點不對這種只是因為碰巧坐在同一個公共長椅上吃飽撐了沒事做就開始搭讪的人感冒。泰勒曼依舊彎着身,旁邊那個操着濃重哈雷本地口音的孩子裝腔作勢的聲音還是沒有消失,“現在德//國人的品味就和他們看的劇一樣,每況愈下,簡直無藥可醫。除非拿點外國血液搞全身換血,否則幾百年之後德//國藝術還是土裏吧叽的泡菜香腸味。”

如果泰勒曼還是過去那個心迷音樂的泰勒曼,他一定會有他鄉遇知音的感受,因為此評論雖語言粗魯,但卻少見地道出他的心聲;但是現在他是以後大有作為的法//律學生泰勒曼,他才不會為這些奇淫技巧所唬弄,他的時間如此寶貴,必須要貢獻給最有意義的法//律事業。泰勒曼擡起頭,準備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沒有禮貌的鄉下孩子白一眼就走;他的腦海已經大概描繪出那孩子的樣子:一臉不屑曬得黝黑紅脖子一身髒兮兮蹬着草鞋。

現在泰勒曼轉過頭看着這個剛剛口出狂言的孩子。他發現他的推測只有第一點是對的。其他的,他現在覺得似乎用來描繪自己更恰當,因為眼前的這個少年,仿佛就是俄耳普斯(Orpheus)降臨人世。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濃眉大眼,五官如古典時代的石雕般清晰端正,濃密卷曲的中分長發剛及肩部。他不屑地瞥着眼,盤着手,翹起的腿不耐煩地晃着。

泰勒曼不住在心中為這陌生孩子嘆息,長得一表人才,可惜竟有着如此惡劣的性情。天生的防備心理(不如評論為自戀更為恰當)在這個準法//律系少年的心中浮現起來:“自己年幼時,鄰居們是因為自己長得漂亮才會不顧自己的演奏水平低下,而依然追捧他的演奏”這是他的出發點(引號內內容出自羅曼羅蘭,作者注);于是,即使現在進入青春期的他越來越長得泯然衆人,眼前的這個哈雷男孩肯定也是因為自己長得美麗而且一臉老實好人的樣子而貿然挑釁的。況且這個哈雷小子還在抖腿……泰勒曼記得母親以前曾經提到這是一個很不好的暗示。

“我确實對如今的德語歌劇感到厭倦,我非常贊同您借鑒外//國音樂改善我//國音樂的想法。實在抱歉,本人有事在身,先行離開。”泰勒曼嚴肅地說,一邊撣撣衣袖準備離開。

“啧啧,”壞脾氣的俄耳甫斯忽然來了興趣,“難得我看到一位沒有被狹隘的愛//國//主//義蒙蔽的藝術愛好者——什麽樣的外//國音樂可以改善德//國音樂,我願意聽聽您的高見?”

“法國音樂。”泰勒曼言簡意赅地回答道,他不願意再和這個陌生小子多說。然而眼前的孩子卻狂笑了起來,“什麽?法國!這真是一個非常新穎的答案!啧啧,可我得承認,我喜歡你的怪答案!但若是我,我會回答意大利……凡夫庶子很難看到這一點,不過你很有這方面天賦,願意和我來切磋一晚麽……?”

哈雷少年翹起的二郎腿擺動着,踢到了泰勒曼的長筒襪。泰勒曼冷冰冰地回複道,“先生,請不要用如此粗俗的語言和下流的動作侮辱我。恕不奉陪,我實在無法與如此鄙陋之人對話。”

若是普通人此時都自讨沒趣地悻悻離開,但這個古怪的哈雷少年反而狂怒了起來。“什麽!外鄉人,您竟敢稱呼我為‘鄙陋之人’?!您去問問這個鎮上的人,哪個人看到我不會尊敬幾分,哪個人會如此奚落我?我,雖然年紀尚輕如今僅16歲有餘,但13歲就在腓特烈一世大帝面前演奏鍵盤樂的人如今世上可有第二個!意大利作曲家波農契尼先生都對我尊敬有加,而你又算什麽!”

在這生厭的狂妄怨氣的襲擊之下,泰勒曼反而愣住了。他停住腳步。對于音樂以及一切有關事物如此敏感的他知道,這孩子并非在胡言亂語!幾年之前,泰勒曼就聽聞哈雷有一位神童自學成才,他的管風琴演奏深深打動薩克森 - 魏森費爾斯公爵約翰阿道夫一世(Johann Adolf I, Duke of Saxe-Weissenfels),使得公爵決意資助那位年幼的音樂天才學習音樂。之後,這位神童得以師從哈雷著名的管風琴家Friedrich Wilhelm Zachow學習一位未來音樂家所渴望的一切:和聲,對位,樂譜分析,管風琴,雙簧管,小提琴,大鍵琴……之後,他應邀在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大帝面前演奏……這一切都是如此光明正大,順理成章——而自己,雖早來這世上幾年,卻是瞞着家人偷偷摸摸地求着老師教他音樂,更不要說來自上層社會的欣賞,那簡直是妄想與癡人說夢。當年聽聞哈雷神童的種種情懷又湧向泰勒曼心頭,他還記得那時自己是多麽地嫉妒,悲傷,心有不甘。可是現在,為何偏偏這個讓他如此煩惱的傳說中的神童又莫名出現在他面前,而且還是出現在一個即将永遠抛棄音樂的他面前!

泰勒曼感到頭暈目眩,陳年往事和新近的愁苦,二者的傷疤一下子都被揭開,對于音樂的欲望又噴湧出來。上天!請在我即将永遠離開音樂的最後幾日裏,再讓我品嘗一下音樂的滋味吧!即使它是毒//藥,我也願意為此受苦!

“非常抱歉。”泰勒曼盡力克制自己的緊張,“對不起剛才我有些許冒犯。您出衆的經歷我多年前即有耳聞,今日能夠見到在馬格德堡公國音樂界赫赫有名的年輕的亨德爾先生,我非常榮幸。”

“什麽?!”這會是這位哈雷少年非常驚異,“來自外鄉的年輕的先生,您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早年的名氣您依然記憶猶新!亨德爾在此非常感動!在下格奧爾格·弗裏德裏希·亨德爾,馬格德堡公國哈雷人士,敢問先生來自何方,姓甚名誰?”

“不敢當,”泰勒曼激動而害羞,“我也叫格奧爾格……”

“格奧爾格!又是一個格奧爾格!”亨德爾吼了起來,“我就知道我父母給我起了一個這麽爛大街的名字!——對不起,請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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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亨德爾一吼,泰勒曼更緊張了,“我……我來自首府馬格德堡, 20歲,男性,即将前往萊比錫的萊比錫大學修讀學士學位……”

“得了得了,我看得出來你是男的,”亨德爾不耐煩地說,“——馬格德堡!你來自首府馬格德堡!”忽然他驚叫起來,其變化之快讓泰勒曼吓了一跳,“馬格德堡!那裏有一位我一直非常渴望結識的少年音樂家,這位年輕的先生您可否知道?當我13歲不過仍只能如猴子學戲依葫蘆畫瓢地彈奏大鍵琴的時候,他12歲就創作了他的第一部歌劇——關于偉大的波//蘭王Sigismundus!歌劇,這是我最為神往的藝術形式,而那位年輕人,如此輕易地……”

亨德爾還在用慷慨激昂的語氣表述他願意見到那位只是有所耳聞的音樂神童同伴,而泰勒曼已經在聽到Sigismundus這個詞後如此激動,以至于亨德爾後來說了什麽他完全不自知了。他怎麽可能不知道Sigismundus,不知道那位12歲創作歌劇的孩子!泰勒曼控制不住,淚水湧了出來,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一直羨慕渴望遇到的那個哈雷孩子,今天就這麽巧合親身遇到,并且他竟然也渴望遇到自己……!

“這位12歲就創作歌劇的作曲新星叫做泰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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