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1)
三兄弟運氣不佳,眼看就要桃之夭夭,卻遇上趙昂,一個妥妥地好戰狂人。
趙昂麾下的親兵,接受軍事訓練長達七八年,是精銳之中的精銳。也是郭嘉用錢砸出來的特種兵野戰部隊,每一個小兵都勤習武藝,擁有尋常百人将的實力,這樣的兵集結成嚴整的戰陣,互相配合着攻擊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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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羽一靠近這些士兵,立即發現前方的戰陣不一般,這些士兵攻擊時,分工非常明确,他顧得了上邊,顧不了下邊,護得住自身,護不住戰馬。關羽犯險殺掉一個前排的士卒,立即就有後排的士卒自動補上缺口。為救劉備,他的戰馬被無名小卒砍傷。
遇上這樣悍不畏死的部隊,任憑劉關張武藝高強,浴血苦戰,也無法沖開一道縫隙。
再這樣耗下去,他們就要被曹軍包圍了。于是,三兄弟只好選擇另一個方向,繼續奮戰求生。
殘陽如血,戰場上到處都是人,列陣待命的、奮力搏殺的、膽怯逃跑的、垂死掙紮的士兵。也有橫橫豎豎、安靜地倒伏在塵埃中的屍體。瘦骨嶙峋、連武器都沒有,正在潰散的流民。
一些胡亂丢棄在荒野上的兵刃還反射着寒光。
趙昂依然十分彪悍,帶兵追着三兄弟放箭,把人家護帥旗的小将追得連旗幟都扔到地上。
郭嘉盯着越跑越慢的關羽,一顆心高高懸起,戰場上到處都是鮮血,棗紅色的馬受傷,遠處根本看不出來。郭嘉生怕關公是故意放緩速度,其實正在施展傳說中的“拖刀計”,詐敗誘敵,跑着跑着,突然回身劈趙昂一刀。
不過目測雙方的距離,以及雙方兵器的長度,這一招好像不太靠譜?畢竟只是演義小說裏關羽的超級絕招。
在現實交戰中,一個武将在前邊跑,在後邊負責追擊他的将領,第一反應通常是下令放箭。如果能直接追到敵将的身後,那說明敵将的親兵都挂光了,這種時候,敵将不趕緊逃跑,卻放慢馬速誘敵,那簡直就是找死。真以為武藝高強,就能一個人獨戰千軍萬馬?哪怕跑慢一點點,不被射成刺猬,也會被踏成肉泥好嘛?
所以答案只有一個,關羽太忠心護主,來回穿梭厮殺,損耗馬力,他的戰馬可能出了什麽問題,已經快要跑不動了。
趙雲斜刺裏殺出,挽弓搭箭,弓弦連響,劉備左右的騎兵紛紛應弦落馬。劉備受到驚吓,跑得更快。
曹操在打量劉備。
當然,曹操不知道對面那支雜牌軍的大耳朵主帥叫什麽名字。他只是有點驚訝:一位看起來武藝平平、戰場指揮能力也很一般,殺敵的時候落在後邊,逃跑反倒跑在第一個的雜牌将軍,卻擁有兩位身手不凡、忠心耿耿的部下,兩個都是難得一見的勇将,委實讓人羨慕。
若單論武藝,曹操麾下只有趙雲能夠和那兩個人媲美。典韋也可以,可惜典韋不是他的部将。
曹操環顧左右,心情複雜地問:“那個跑得最快的……大耳賊,是什麽人?”
大耳賊?
郭嘉一秒鐘就反應過來,劉備的耳朵是真的大,還是一雙招風耳,按《三國志》的原話記載是“顧自見其耳”,也就是說:劉備的眼睛能直接看見他自己的耳朵。
這個形容有點誇張,不過這麽一雙招風大耳,确實非常罕見。
一旁的朱靈說:“此人姓劉名備,字玄德,是涿郡涿縣人。原先就是一個賣草鞋的,善于逢迎,攀附公孫瓒當了僞平原相,我呸。”劉備常常打敗仗,升官的速度卻很快,朱靈一萬個不服。
郭嘉幹咳一聲:“劉備曾在盧植門下求學,結識公孫瓒,他二人私交甚篤。後來天下大亂,劉備是大儒盧植的門生,又素有仁義之美名,許多豪傑甘願追随左右。他招兵買馬,投奔公孫瓒,被派遣到青州刺史田楷的麾下聽用,目前擔任平原相,他此番出現在這裏,應該是陶謙向青州刺史田楷求援,田楷派他來救援徐州。”
曹操恨不得将陶謙千刀萬剮,一聽說有人敢來救援陶謙,心中頗不是滋味:“呵,那田楷不過占了平原國的兩個小縣,也敢任命平原相?”臉皮真厚。
郭嘉:“劉玄德有英雄之志,也有英雄之名,假以時日,或許是主公的生平勁敵,也未可知呢。”劉備是英雄,還是僞君子真小人,這裏不下定論,單看他收服人心的手段,絕不在曹操之下。而且劉備白手起家,創業之路比曹操更艱難。
郭嘉極少稱贊什麽人,曹操聽他這樣說,便對劉備生出一絲警惕心。反倒是劉備身後、那個穿綠錦戰袍的好漢,手持一把偃月似的長刀,所向披靡,曹操越看越心喜,恨不得立刻把人招攬過來。
劉備逃命的技術,堪稱當世一流,很快就逃得只剩下一個小小的背影,但關羽卻為了掩護他,陷入趙昂和趙雲的包圍圈。
這真不是故意抹黑劉備,正史上,劉備逃命的時候,抛妻棄子是常有的事,跑太急、跑太快,沒帶走關羽也有類似的記載。
“備初謂公與大敵連,不得東,而候騎卒至,言曹公自來。備大驚,然猶未信。自将數十騎出望公軍,見麾旌,便棄衆而走。曹公盡收其衆,虜先主妻子,并禽關羽以歸。”-《三國志》
棄衆逃跑,根本不通知隊友,妻子和好兄弟關羽都變成曹操的俘虜。
郭嘉現在就想知道,這樣一個人,仁義之名究竟是怎麽來的?細思極恐。
曹操又看片刻,大聲下令:“別放箭,那位綠袍将軍要活的。”如此骁勇善戰,他的主帥卻只顧逃命,把他遠遠地丢在後邊,真是讓人心疼。
郭嘉:這話聽着,有點莫名的耳熟?在勝負已定,曹軍占據很大優勢的前提下,曹操遇到英勇無雙的敵将,總是愛才,舍不得亂箭伺候。
此時的關羽,身邊只餘下幾個帶傷的殘兵,身上的綠袍被鮮血染透,變成一件顏色很污,又灰又藍又髒的袍子。關羽連一套像樣的铠甲都沒有,騎着疲憊不堪的棗紅戰馬,斜斜拖着青龍偃月刀,神色平靜,遙遙和銀槍銀甲的趙雲對峙着,頗有大将風範。
趙雲不忍乘人之危,沒有動手,恰好曹操的軍令傳來,讓衆人不要放箭,活捉敵将。他就順勢收起弓箭,隐隐讓開道路。
也正是曹操的這道命令,讓關羽騰出手,搶到一匹白馬,最終成功突圍。不過,大約是那些要命的箭雨突然停止,關羽覺察到什麽,離開之前,回頭朝曹軍帥旗的方向看了一眼。
郭嘉微微挑眉,他嚴重懷疑:趙雲對關羽惺惺相惜,故意讓他在眼皮子底下搶到一匹戰馬,順利逃生。不過這話是不能問出來的。
話說劉備逃到下邳,陶謙撥給他四千丹陽精兵,讓他駐守小沛。小沛和下邳形成犄角之勢,可以互相援助,進可攻,退可守,對局勢比較有利。
徐州的丹陽兵,是大漢有名的精銳兵種,曹操當年曾垂涎不已。
劉備雖然戰敗,但他援助徐州的态度已經擺明,和無數只會觀望,對陶謙表示精神上的支持,不敢幫忙、或者根本幫不上忙的豪傑相比,堪稱一枝獨秀。
所以陶謙對劉備掏心掏肺,給兵給糧給地盤,而劉備要付出的代價,是屯兵小沛,充當陶謙和曹操之間的緩沖帶。簡單點說就是當炮灰。
那劉備樂不樂意給陶謙當炮灰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不過他暫時沒有別的選擇。
回青州是不可能的,那地方太亂。袁紹任命一個青州刺史,公孫瓒也任命一個青州刺史,兩位青州刺史天天打仗,打得頭破血流,雞飛狗跳。
那些活不下去的青州百姓,又變成新的青州黃巾,攻打朝廷任命的青州北海相孔融。
孔融海內知名的賢士,重視教學,開設書院,舉薦賢才,還是孔子的二十世孫,江湖人稱“孔北海”。孔融讓梨的故事,老少婦孺都知道。
然而這個世道,名震天下,聖人之後,沒有實力自保,也照樣要挨揍。一個打仗不行的儒生,當什麽北海相?黃巾、流寇、山賊,外加袁紹的大兒子袁譚,輪流毆打孔融,孔融在青州混得那叫一個慘,都快被打出翔了。
劉備還帶兵救援過孔融,目測孔融撐不了多久。
袁紹麾下,人才濟濟,兵多将廣。無論是青州,還是幽州,遲早都會變成袁紹的地盤。無論是公孫瓒,還是田楷、孫融,遲早都要玩完。
劉備琢磨着,必須另謀出路。哪能在公孫瓒那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呢?
徐州是個好地方,陶謙一把老骨頭,兒子又不成器,還惹了曹操這樣一個大麻煩,心思活絡一點的徐州官吏,已然開始物色新的保護傘,和劉備眉來眼去。
這年頭,哪怕劉備真就是賣草鞋的出身,只要手上有兵,那也是香饽饽。
何況劉備還自稱是中山靖王之後,一個漢室宗親,徐州的大救星,和人見面,一點架子都沒有,彬彬有禮,還要握着手在卧榻上說話,姿态放得極低,相當感人。很多徐州官吏都覺得劉備比陶謙更靠譜。
所以劉備在小沛,小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滋潤,幾乎所有徐州本地的大族,都向他表達善意。
劉備還收獲了兩個鐵杆小弟,麋竺和麋貞。麋氏兄弟是商賈出生,商賈屬于賤籍,所以麋氏一向不被士族接納,但麋家幾代巨富,田宅衆多,養着上萬的童仆、門客,勢力不容小觑。
陶謙提拔麋竺擔任徐州別駕,也正是看中這一點。不過現在,他有些後悔,麋竺整天圍着劉備打轉,時常不見人影,俨然像是劉備的屬下。不僅麋竺、麋貞,就連陳登、曹豹等人,也都熱衷于追捧劉備,徐州牧陶謙被一個賣草鞋的人喧賓奪主,心中很不爽。
可惜不爽也得忍着,曹操複仇的利劍,還明晃晃地懸在他的頭頂上方,要是守不住下邳城,陶家滿門連只雞都剩不下來。
郭嘉手上的燙傷基本恢複,但留下了一點點白色微凸的疤痕,不知道能不能消除,好在他膚色白,看上去不明顯。
算算時間,呂布和陳宮應該已經勾搭上,兖州的大族随時可能反叛。也不知文若的情況怎麽樣?
最近幾天,郭嘉總有些心不在焉,雖然軍務什麽的,半點都沒耽擱,但曹操發現他很少說話,狀态明顯和往常不太一樣。
更讓曹操有些不安的是:郭嘉連戰術風格都發生改變。這個喜歡出奇制勝、以攻為守的年輕軍師,居然布置出最規規矩矩的軍陣,建議他暫時放緩攻城略地的腳步,在新地盤上認真規劃防線,安排駐防軍隊……加強對這半個徐州的控制力。
這一條條措施,就好像,曹軍随時準備撤退,正在鞏固這次出征的戰果。
作為曹軍的主帥,曹操感到心塞,他沒想退兵啊,他不殺陶謙老兒誓不罷休!
曹操:“打進下邳城,再安排這些事也不遲!”
郭嘉淡淡瞥他一眼:“下邳的城防一看就非常完善,還和小沛互成犄角之勢,易守難攻,恐怕是一場持久戰。主公孤軍深入徐州,後方不穩,不如先整頓彭城和郯城等地的吏治,設置防線,保證糧草供應。”
說話還是那麽有道理,眼神似乎飽含深意,不過曹操偏不信邪,堅持猛攻下邳,攻城整整五天,平白損失不少士兵,他不得不承認:确實和郭嘉說的一樣,下邳城的城牆不知道是誰設計的,箭樓密集,防禦力很強,不太好打。
只能說,不在狀态的軍師,依然是軍師。
于是,曹操乖乖地按照郭嘉的建議,放緩攻打下邳,選拔任用徐州本地比較有名望的士子做官,安定人心,整頓防務,把後方的郯城打造成糧倉、屯兵點。
細雨綿綿,微風拂柳曉煙寒。
郭嘉負責留守大營,布置完軍營中的各項防務,閑極無聊,拿出徐州的輿圖,指點匠人按照後世的沙盤模型,制作包括下邳、小沛等城池的徐州沙盤,用來模拟戰術。
匠人試着用粘土做出一個模子,又和郭嘉溝通許久,改進比例。
等匠人回去燒制成品沙盤。
郭嘉忽然想起,前日在軍營外發現一叢被踩傷的蘭花,幽香清遠,色清、神清、韻也清,端秀雅潔,十分罕見,讓他第一眼就想到荀彧。
今天剛好有時間,他特意從随身空間裏挑出一只別致的長方形高腰陶瓷花盆,拿上工具,帶着典韋和五百部曲,去附近移花。
野生蘭花,就在山野間開落也很好,但郭嘉一想起它被踩傷的葉,就惋惜,想了想,還是決定把它移進花盆,帶給荀彧。
他是個有耐心的人,生怕傷着花根,沒讓粗手粗腳的部曲幫忙。獨自一點一點将土壤挖開,連土帶花撬起來,移進深盆中,用水澆透,等花盆裏的水滲下去,在土壤表面帶出一道道溝壑,郭嘉又添上一些土,将土壤填平,再将花盆擦拭幹淨,露出別致清雅的紋飾。
好花配好盆,不是一般的賞心悅目。
就連那些對花花草草不感興趣的糙漢子,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移好的蘭花被擡回郭嘉的營帳,郭嘉料想軍營裏沒有人會追問一株花的去向,等其他人都離開,他悄悄把花收進随身空間,免去蘭花路上的颠簸之苦。
當天下午,曹操提前收兵回營。
郭嘉見主公一身喪服,滿面塵土,終于良心發現,獻計佯攻小沛。
由趙雲所部在小沛城下擊鼓,于上風口處點燃幾十堆柴草,制造大量煙霧,劉備敢出來迎戰,就亂箭伺候,劉備不敢出來,那就讓他在城牆上當一天煙熏老臘肉。
同時,曹操在半路上設下伏兵,專打陶謙的援軍。趙昂領軍随時策應,劉備先出城就和趙雲一起奪取小沛,陶謙的援軍先趕來,就跟曹操一起打援軍。
曹仁負責堅守大營。
曹操依計行事,将陶謙派去救援劉備的曹豹、臧霸、孫觀三将殺得大敗而歸。還追到下邳城下,派出一隊大嗓門士兵高聲痛罵陶謙。
可憐陶謙今年六十多歲,自從開戰以來,日日夜夜擔驚受怕,今天又吃一場大敗仗,祖宗十八代被人罵得狗血淋頭。他出去散心,又在酒肆間聽到議論,百姓希望他自縛出城,向曹操請罪,不要再連累徐州人。
陶謙氣得半死,他一朝得罪曹操,連從前鼓勵農耕等功績也要被抹殺嗎?陶謙路過他主持修建的寺廟,在佛堂中聽了幾個時辰的比丘念經,字字句句,都是讓人逆來順受,忏悔惡孽,早登極樂淨土,他當晚回府就一病不起。
之後的兩三天,曹操天天去城下邀戰,陶謙和劉備一直閉門不出。到了第四天,一大早,徐州的使者來訪。
俗話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但曹操做事沒那麽多講究,別說是陶謙的使者,就是陶謙家的耗子,他都想一棍子打死。
使者剛剛露面,連姓名都沒通報,曹操就一拍幾案:“陶謙那老匹夫派來的使者?來人,推出去砍了。”
那使者五官端正,鬓如刀裁,唇若施脂,穿着玄色直裾,風姿出衆。被兩名士兵向後拖去,不慌不亂,面色一點兒也不變,放聲大笑,笑得很是爽朗。
這氣度,這笑聲,倒和郭嘉有幾分相似,曹操對這位使者心生好感,也好奇這人都要被砍頭了還笑,揮手讓士兵放開他,随口問一句:“汝笑什麽?”
那使者不緊不慢,整了整衣冠,站得如青松一般峻拔,才說:“晚生不才,薄有微名,今日若死在曹營,正好給徐州軍民一個理由,同仇敵忾,保衛家鄉。只是閣下口口聲聲說要報仇雪恨,卻主動幫仇人鼓氣造勢,難道不可笑嗎?”
郭嘉的營帳,就在中軍帳旁邊,他起床晚,還在吃早飯,隐約聽到陳登的笑聲,快步趕來,正巧看見陳登整理衣冠,聽見他說出這一番話。
曹操冷着臉,沉吟不語。心想:這人誰呀?大言不慚,殺他一個,還能讓徐州軍民仇視我?
郭嘉向陳登眨一眨眼,笑盈盈作揖道:“許久不見,元龍越發豪氣吞雲。”
陳登:“別來無恙,吾觀奉孝,風采亦更甚往昔。”
曹操神情略松:“兩位先生是故交?”
郭嘉:“主公,這位是下邳陳登,字元龍,湖海豪士。元龍之才,勝嘉十倍。”誇一誇,給友人壓壓驚。
曹操一聽,竟是派人護送過曹嵩的恩公,一揖到地:“元龍高義,護送家翁,操感激不盡。方才多有冒犯,恕罪恕罪。”
下邳陳,徐州的世家望族之一,子弟衆多。沛相陳珪是太尉陳球的侄子,他和袁術是發小,私交不錯,陳珪還有三個挺有名的弟弟,陳瑀曾任揚州刺使,陳璃任吳郡太守,陳琮任汝陰太守。
這個陳登,是陳珪的嫡長子,下邊還有四個弟弟。陳登在徐州興修水利,推廣種植稻谷,贍養老人,撫育孤兒,非常得人心,百姓很敬重他。殺他一個人,還真能影響徐州的局勢,別的不說,就下邳這塊地方,得不到陳家的支持,外來勢力很難站穩腳跟。
陳登不肯受禮,扶起曹操,不卑不亢地說:“護衛不利,曹使君不怪罪就好。”陶謙的部将幹得好事,差點殺了曹嵩合府上下,曹操見到徐州使者的反應,陳登可以理解。
陳登此番入曹營,是受陶謙之托,前來求和。陶謙願意割地賠錢,贈送糧草,并且公開向曹操道歉。
曹操一口回絕,正色說:“手足兄弟之仇,豈能拿來做交易?我定要陶謙老兒償命!”
對方如此看重親情,堅持原則,陳登也不再勸。只說他在附近有一處田莊,問能不能請郭嘉去赴宴。
曹操看向郭嘉,見他微微點頭,才同意。
夏始春餘,三千繁花只餘少許殘紅。
陳登的莊園臨水,郭嘉從橋上過,驚飛一只白鷺。
那白鷺在空中盤旋半個圈,倏忽掠過水面,惹起點點漣漪。天光雲影,白鷺石橋,水面上的漣漪還未散去,那優雅的水禽已然飛入蘆葦叢中,無從尋覓。
陳登是個很爽朗随意的人,一起吃飯,讓郭嘉找回了上輩子和同宿舍的哥們兒喝酒吹牛的感覺。
食案上都是根據郭嘉提供的菜譜,摸索改進,用本地食材制作的美食:香椿炒雞蛋、爆炒螺蛳、春筍紅燒肉……
他倆誰也不和對方客氣,在一個盤子裏搶東西吃。郭嘉手快,搶先一步夾住最後一塊紅燒驢肉,陳登慢一拍,一下夾在郭嘉的筷子上。竹木相碰,發出輕微的撞擊聲。
郭嘉得意地将驢肉夾起來,故意先送到口邊,又轉了一個圈,放在陳登面前的碟子裏。
兩個人相視大笑。
席間,他們聊起劉備的漢室宗親身份:中山靖王之後。
陳登輕狂一笑:“那中山靖王有一百多個兒子,又繁衍幾百年,到現如今,中山靖王之後沒有十萬人也有八萬人。再說中山靖王屬于西邊那個漢室,他和東邊這個漢室,血脈隔得老遠了。”淮南劉晔劉子揚,真正的漢室宗親,也沒像劉備那樣,逢人就炫耀。
郭嘉:陳元龍,你這張嘴有毒吧。被你一說,劉備漢室宗親的身份超尴尬,簡直讓人一言難盡。
又談到時局,陳登的中二病還沒好,仍有扶世濟民的志向。
這次長談,郭嘉才真正明白陳登的豪情壯志,陳登不是陶謙的人,也不會成為劉備的人,更不是野史中那個憑智商玩弄呂布的超級無間道,而是一個一心守護徐州,憂國憂民的智者。他當官,只為造福一方。他和每一個占領徐州的諸侯周旋,都只是為了保護族人,庇護徐州的百姓。
偷得浮生半日閑,在這個天高雲淡,風和日麗的午後。
郭嘉和陳登一同泛舟垂釣于碧波之上。清風拂過,郭嘉淩波翻飛的衣袂倒映在水中,咬鈎的魚兒剛剛被陳登拽上小舟,水裏一圈圈波紋正緩緩散開。
陳登:“秋天再來,肥美的母蟹,剝出蟹黃子,蘸點姜醋,不要太好吃。”
郭嘉想起上輩子每逢中秋前後,餐桌上鮮美的陽澄湖大閘蟹,有點嘴饞:“肯定要來的。到時候,你多弄點大閘蟹,我吃飽還要帶一些走。”
這天晚上,負責制作沙盤的匠人,送來徐州沙盤。城池、平原、湖泊、河流、山地……全部一目了然。
這是個稀罕物件,還能用來模拟戰術,曹操和一衆武将興致勃勃地圍觀許久,才漸漸散去。
深夜,郭嘉睡在行軍榻上,突然被特殊傳令兵曹安民叫醒,這小子說曹使君有急事要見他,十萬火急。
君子死,冠不免。再急的事,頭發還是要收拾整齊的,郭嘉拿着梳子,想将頭發束起來。
曹安民一臉快要急哭了的樣子:“郭先生,曹使君說,只給半盞茶的時間,您不到,他就打我八十軍棍。”
郭嘉:“……”他來不及束發戴冠,随手披一件衣服,就直接去找曹操。
中軍帳外人很少,只有兩隊為主帥守夜的親兵。看來曹操還沒有通知其他人。
不用猜,肯定是曹操的老巢那邊出了大事。無外乎陳宮和張邈背叛曹操,迎接呂布入主兖州。呂布麾下的并州鐵騎是罕見的強軍,極具威懾力。兖州境內那些對曹操不滿、或者意志不夠堅定的官吏,都忍不住跟風叛變。這些人城頭的旗號,都已經換成呂布陣營的。
這就意味着,從現在開始,來自兖州的軍需補給基本斷絕。軍糧、辎重,很快都會出現短缺。很多将士有家也不能歸。
曹操怕動搖軍心,沒敢讓其他人知道,先找心腹謀臣商量。
月如鈎,四下的草叢裏,蟲鳴聲此起彼伏。郭嘉一邊走,一邊把衣帶系上。曹安民在旁邊陪笑。
中軍帳裏,曹操負手而立,他剛剛收到心腹屬下、多年好友一起背叛的消息,胸口好像陡然被人捅刀一般,絞痛冰涼,背影顯出幾分孤峭,全身都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
帥帳中間跪着一個士兵,滿面風霜和塵土,嘴唇幹裂,迸出幾道血口子。身上的衣甲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整個人搖搖欲墜。應該是荀彧派來求援的士兵,一路換馬不換人,累死了幾匹馬,才及時趕到此處。
郭嘉給那士兵倒了半碗水,等他急急喝下去。才問:“文……還有哪些郡縣是我們的人在堅守,沒有投降呂布?”
士兵:“荀彧荀大人守鄄城,程昱程大人游說範縣和東阿堅守待援,棗袛棗大人守東武陽,東郡大部分縣城都還在。”
郭嘉稍稍放心,又詢問了一些消息,擺手讓他下去休息。
兖州治下八個郡,就剩一個東郡外加幾個縣城還在曹操手裏,真慘,不過比歷史上八個郡、一共七十多個縣都投降呂布,就餘下三個縣還屬于曹操的情況要好得多。
曹操略微凄怆:“那陳公臺(陳宮)和張孟卓(張邈)背叛我,唯獨魏種不會背叛我!”魏種是寒門子弟,曹操擔任東郡太守的時候,力排衆議,舉他為孝廉。
郭嘉:現在是糾結誰背叛,誰忠誠的時候嗎?醒醒吧。
兖州發生叛亂,除東郡之外,幾乎全境淪陷,這個消息一旦傳開,曹營的士兵聽說無家可歸,必定心生恐慌,甚至嘩變。
所以這個事情不能實話實說,但也不能讓士兵完全不了解情況,私自胡亂猜測,造成人心浮動、軍心渙散。
郭嘉輕咳一聲:“主公,當務之急,第一,先穩住軍心,可以通知諸位将軍,就說呂布兵犯兖州,奪走幾個郡,咱們回師驅逐呂布。讓諸位将軍事先統一說辭,告訴士兵,兖州有流寇鬧事,下邳城又久攻不下,咱們先撤回兖州打流寇。總之,怎麽輕松樂觀怎麽說。”
“第二,關于撤兵的事,主公天天在城下邀戰,如果突然不去挑釁,還全軍撤退,陶謙一定會猜到,是咱們的後方出了問題,他會派出軍隊追擊堵截。所以撤軍要謹慎,主公率領大軍,不打旗幟,帶上辎重,悄悄地先撤,嘉和趙雲留下,打着主公和諸位将軍的旗幟,每日照常去城下邀戰,等辎重運到郯城,嘉和趙雲再走。”
陶謙正病着,劉備正忙着籠絡徐州的官吏,所以,無論他們怎麽挑釁,那兩位都不會應戰。
就算應戰也沒關系,趙雲麾下都是騎兵,跑起來像風一樣,陶謙和劉備想追也追不上。完全可以: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讓敵軍焦頭爛額。
關鍵是運走辎重,作為敵對勢力,就算被迫撤退,已經搶到手的辎重,也絕不給陶謙再搶回去的機會。來自兖州的軍需補給暫時指望不上,只能靠在徐州繳獲的物資先撐一段時間。
“第三,不用全軍撤回兖州,留一位冷靜善守的将軍守郯城,只許守城,不許出戰。”陶謙不頂事,白瞎了丹陽精兵。但劉備麾下的關羽、張飛武藝超群,我方堅決不送人頭。
“第四,派人向袁紹求援,至少弄一批軍糧過來。”目前,大家還是盟友,袁紹還需要曹操守護後背,幫他抵擋袁術和陶謙,不會拒絕援助曹操。
曹操望着披頭散發、沒系腰帶、侃侃而談的郭嘉,胸口的絞痛減輕不少,再險惡的局面,這樣一條條細致安排,也能有條不紊的解決問題,扭轉乾坤。
曹操猛然握住郭嘉的手腕,将他微涼的手掌按在額頭上,又貼在眼睛上,好半天沒說話。
郭嘉沒動,臉上神情冷冷淡淡,過得片刻,他抽出手,平靜地提醒:“主公,該傳令了,文若他們,還在等援兵。”
曹操還想說什麽,郭嘉忽地轉身便走。
片刻後,中軍帳裏響起聚将鼓的聲音,節奏特殊的鼓點,響亮沉重,在深濃的夜色中傳遍軍營,連泥巴縫裏的蟲子都突然噤聲,過了片刻才繼續鳴叫。所有将領都爬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好铠甲,向着曹操所在的位置聚集。
郭嘉回去将頭發束好,衣裳穿整齊,把玩着折扇,朝中軍帳走。
他要說的話,剛才都已經說完,并且現在不太想見曹操。然而沒辦法,這是聚将鼓,按照軍法,聽到這種鼓聲,有資格去中軍帳議事的人,必須立刻到場,如果缺席,是要砍頭的。
其實,郭嘉上輩子住男生宿舍的時候,和舍友一起洗澡、互相搓背什麽的,都是很尋常的事,但自從他被荀彧掰成彎的,心态就一直不正常。細想一下,曹操似乎也沒什麽出格的舉動,是他對肢體接觸太敏感。
也幸好他的主公是曹操,他這動不動就走的毛病,要擱在袁紹那裏,都夠砍幾回的。
依然是和主公坐共幄席,高規格禮遇,仿佛剛才某人不等主公把話說完就走的事、根本沒發生過。
曹操已然調整好狀态,鎮定地發出一道道命令,宣布回師兖州。但他不肯讓郭嘉留下來和趙雲一起斷後,而是給趙雲多撥了一些戰馬,允許他見機行事。
郭嘉放心不下,臨行前,拉着趙雲,對着徐州的沙盤,将所有他能想到的,趙雲可能遇到的變數都推衍一遍,又唠唠叨叨地叮囑:“勝敗乃兵家常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子龍千萬保重。”
趙雲被他送溫暖,不由失笑:“先生放心,雲是惜命的人。”
先前曹操出征時,照舊把後方交給荀彧管理。
不過這一次,由于兖州的兵力空虛,所以曹操安排陳宮守濮陽,荀彧和程昱守鄄城。
正是一年一度舉孝子、廉吏的時候,想成為大漢的官員,舉孝廉才是正途。
這個孝廉的名額并不是固定的,以郡為單位,每二十萬人口,每年可舉一名孝廉,也就是說,如果一位郡太守治下有四十萬人口,他一年就能舉薦兩個孝廉。如果某太守治下的人口不足十萬,那他三年才能舉薦一個人。
也不是被舉薦了就一定能當上孝廉,還要通過州府的考試。布衣士子主要考察“諸生試家法”,也就是經學,包括周易、尚書、詩經、禮記、春秋左傳、春秋公羊傳、春秋谷梁傳、論語等等。文吏主要考察“文吏課箋奏”,也就是公文寫作。
荀彧很重視察舉人才,州府的孝廉考試,由他親自主持。
那些通過考試的人,荀彧一個一個審核資歷,把那些守孝期間連兒子都守出來的假孝子去掉,再把不怎麽清廉的文吏踢出孝廉隊伍。
剩下的人,錄一份名單,附在文書中,州府只能辦到這一步,接下來,就該把新孝廉舉薦給朝廷。雖然劉協只是李傕等人手中的傀儡,但越是這種時候,荀彧越要堅守一個漢臣的本份,該準備的奏章、孝廉名冊等一樣也不少,讓人送去長安。
至于長安朝廷對兖州舉孝廉的答複,沒有人會等,就只是走一個形式,事實上,等也不會有結果,亂世裏,這種小事,長安那邊不會有任何回複。
話說張邈和陳宮勾結,偷偷把呂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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