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梅雨論劍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有輕柔的微風裹挾着淡淡的水汽,撲面而來一股梅雨時節特有的清新。雲奕原本被安排在六大世家的首位,但他考慮到自己還餓着肚子,若是坐在首位那麽顯眼的位置,恐怕懷裏的饅頭就永無出頭之日了。于是他堅決推辭了林九思的提議,但卻拗不過顧栖遲和顧景行,不得不在顧家首位落座。

他這一落座,便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騷動。從四面八方投來或探究或打量的目光,無一例外都帶着幾分好奇——這個俊秀的少年是何人,竟能在顧家首位坐下?

雲奕倒是不甚在意那些意味各異的目光,他只是覺得自己實在是餓,太餓了,以至于在看到少林方丈那金紅色的□□之時都能想起紅辣椒那鮮豔的顏色。他暗自吐出一口氣,感到自己餓得前胸貼後背,偏偏周圍不知是誰在吃醬香卷餅,那香味溢滿空氣,雲奕不由得向後靠了靠,用餘光四下尋找,随後便發現一個坐在自己斜後方的少女正偷偷低着頭,醬香的味道就是從那裏散發出來的。

好餓……

雲奕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無比痛恨自己此刻青陽盟主的身份,不得不保持“端正文雅、目不斜視”的別扭姿勢。好在顧景行坐在自己身後,于是他再度向後靠了靠,向顧景行耳語道:“景行,那個坐在你旁邊的姑娘是誰?”

誰料那個少女的耳力好得很,雲奕剛問完,她便擡起頭,那雙充滿靈氣的大眼睛無辜地眨了兩下:“你要問我是誰,不應該親自問本人更好一點嗎?”

她的唇上還蹭着一圈卷餅的醬,看上去頗有些滑稽。雲奕忍住笑意輕咳一聲:“好罷,你是誰?”

少女對天翻了翻白眼:“不告訴你。”

她的舉動其實頗有些無禮,不過雲奕倒也不計較那些虛禮,他的目标主要在少女手中的卷餅上:“那……這位女俠,”他向少女微微眨眨眼,“我實在餓得很,你能把卷餅分我一半嗎?”

少女一雙妙目瞪得銅鈴那麽大,半是好笑半是驚奇地看着他。一旁的顧景行忍不住嗤笑出聲:“明徽……你不是拿了兩個饅頭……”

“饅頭的目标太大了。”雲奕微微嘆了口氣,盡量向後靠在椅子上以便于和顧景行說話。他目不斜視、直視着前方的模樣實在怪異,那少女差點把嘴裏的餅渣噴在顧景行身上。

“誰讓你坐在這個位置的?”少女一面含糊不清地說話,一面繼續咀嚼嘴裏的餅,“不過你到底是什麽人,居然能坐在顧伯伯上首?”

雲奕在椅子上別扭地動了動身子,顧景行又一次輕笑出聲,他對少女低聲說道:“你居然不知道?他就是你指腹為婚的未來夫君,也是現任青陽盟主。”

少女這下把嘴裏還未來得及咽下去的餅全噴了出去,她張大嘴一臉驚呆了的樣子,雲奕也大吃一驚,一時間忘記了自己作為青陽盟主要保持目不斜視的姿勢,轉過了頭,呆呆地注視着那個少女。

“你就是林采薇?”

“你就是雲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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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同時開口,接着目光又同時落到了少女手中的卷餅上。少女默默把卷餅用油紙包好收了起來,雲奕默默轉過了頭。

糗大了……林采薇想。她是林家唯一一個女孩,因此林九思和殷素娥對她分外嬌慣,再加上自幼習武,便少了幾分尋常女子的安靜賢淑。雖然從前也聽母親說起過自己有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少女情懷,也暗自猜想過這個未婚夫如果活在世上會是怎樣一個少年,卻沒想到竟是在這樣窘迫的情況下與他相識。想到這裏,林采薇微微漲紅了臉別開目光,匆匆擦了擦唇上沾着的醬。

雲奕……沒想到是個俊美的翩翩少年。不知他是否會在心中介懷自己适才粗魯無禮的舉動?林采薇忐忑不安,不禁悄悄瞥向雲奕。

雲奕倒是沒想那麽多——他已經餓得想不了那麽多了。他開始懷念薊州客棧裏的明珠豆腐、金絲卷、小籠包、千層餅……正在走神間,身後的顧景行輕輕推了推他。

“明徽。”

雲奕從對美食的懷念中回過神來,茫茫然一看,擂臺上一個錦衣華服的青年男子正看着自己,臉上的笑容有點僵硬,似乎是他剛才說了什麽,正等着自己回答。

這……怎麽扯到自己身上了?雲奕站起身,一臉的不明所以。自己不過是個無名小卒,那個華服男子一看便是某個門派的掌門。只可惜,雲奕既不認識他,也不認識他的服飾,根本看不出來他是哪個門派的。

“他是唐門門主的兒子唐應寒。”顧景行低聲提醒道。

哦……不是掌門……雲奕看向唐應寒,想起自己應該行禮,于是略一抱拳,但他并不知道對方說了些什麽,只能無辜地笑笑,一臉誠摯之意:“抱歉,你剛才說了什麽?我沒聽清。”

唐應寒的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十分之精彩。他冷哼一聲:“青陽盟主這是在挑釁嗎?在下樂于奉陪!”

雲奕真的很無辜。

他只不過是因為太餓而走神,根本就沒有挑釁的意思,可惜看唐應寒的架勢,他根本不信,定要和他打上一架才好,可他現在很餓,一點都不想和誰動手。于是只能讪讪地笑道:“唐公子,我沒有挑釁之意,是真的沒聽清楚……”

他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唐應寒的臉色更黑了。他冷冷道:“怎麽,莫非青陽盟主怕了不成?在下雖不過唐門一介無名小卒,但青陽盟主如此挑釁,便也是瞧不起我唐門。今日若不露兩手,恐怕難以服衆吧?”

坐在雲奕身後的顧景行聞言心中暗暗擔憂,他十分清楚唐門擅長暗器機關,講究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雲奕這樣毫無心機的少年,只怕對付不來,當下就要起身說話,陡然間見到顧栖遲向他微微搖頭,不禁一怔,還是沒有站起身來。

爹為什麽阻止他?

不等他多想,雲奕已經嘆了口氣,足下發力,飄然上臺。他的輕功非常的漂亮,一身雪衣更是平添幾分風流出塵的氣度。他在臺上站定,姿态優美猶如臨風的谪仙,不似塵世中人。

顧景行對雲奕的武功了解也僅僅在雙木嶺時的驚鴻一瞥,那時他只覺得這個少年行事率真,待人一片赤誠之心,輕功飄逸輕盈,劍法靈動自然。然而見了雲奕此刻飛揚潇灑宛若神仙般的姿态,不禁心底微微一動——他沒有想到,這少年除了讓人哭笑不得的一面,竟還有如此驚人的風姿。

對于雲奕來說,比武就是比武,他不理解為什麽唐應寒會上升到青陽盟與唐門兩個勢力之間的高度。但一瞥到臺下撚須而笑的林九思和目不轉睛看着他的顧景行,他就知道,今日真的是騎虎難下了。

要贏了對方,他不忍心看到林九思或是顧景行露出失望的神色。于是他一揮手長劍出鞘,雪亮的劍光宛若驚虹一般平地而起,向唐應寒胸前點去!

唐應寒似是吓了一跳,目光裏更添了幾分憤然的神色。按理來說他二人若是比武,雲奕至少要用一個自謙的起手式,結果他竟然一聲不響,擡手就是殺着,這讓唐應寒愈發感覺對方是根本就沒把自己放在眼裏。他不知道雲奕在流英谷習劍二十年,從未學過謙讓或是行禮的招數,唐綏也像是遺忘了江湖比武起手時的禮節,從未和雲奕提起過此事,因此雲奕并不是狂妄自大,而是真的不知道起手要向對方見禮。

唐應寒手腕一翻,已拿了一柄短匕在手。這柄短匕刃光幽寒,顯然也是一把利器。唐門武功向來以蟄伏為上,擅長躲避對手的鋒芒,伺機而動,力求一擊致命。因此眼見雲奕這一劍當胸刺來,唐應寒伸手便要格擋。刃與刃相交之時,忽然異變陡生!

雲奕所用的乃是寒英劍法第十招“不向東君”,這一招看似平平無奇,實際上可以随心所欲的變化,因此也是最詭異難測的一招。眼見唐應寒擡手招架,他忽地微微一笑,眸中有一道明亮的光芒一閃而過,同時劍尖輕顫,剎那間分化為四個,四個又分化為八個,眨眼之間滿目皆是嗡嗡震顫的劍尖,猶如落雪飛花,帶着撲面而來的劍氣與寒氣,向唐應寒團團殺去!

唐應寒應變奇速,在雲奕變招之時便已然知曉他那平淡無奇的起手式實際上是一個虛招,目的就是誘他格擋。他當即撤了短匕向後倒縱而出,身形猶如鬼魅般剎那間脫離了那一團雪亮的劍光,踏在擂臺的一角處。雲奕并沒有乘勝追擊,反而向後退了兩步,長劍橫在胸前,劍訣虛引,引而不發。

一時間,場中一片靜谧。

從二人交手到唐應寒被逼退,不過是剎那間的事,然而這第一次交手,唐應寒便明顯輸了。風拂起二人身上的衣衫,雲奕的雪色衣袍宛若流雲般飛舞,他雙眸明亮,唇角挂着若有若無的笑意,俊美的面容如上好的暖玉,被陽光勾勒出柔和的輪廓。

“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林采薇輕柔的聲音宛若散進了風裏,唯有身旁的顧景行聽得一清二楚。少女的眸子灼灼發亮,注視着場中衣衫勝雪的少年:“聽母親說雲家世代不準習武,沒想到他的武功這樣好。”

是啊……沒想到……顧景行在心底默默嘆息一聲,沒想到……他竟有如此驚豔的一面。

場中二人仍在對峙。唐應寒面色陰沉,已經将短匕插回腰間,卻而代之的是袖底一閃而過的銀光。顧景行不禁心中一驚,一旁的林采薇已經驚呼出聲:“追魂奪魄針!”

唐門暗器獨步天下,追魂奪魄針在江湖百事通的評價中名列暗器第一,乃是天下最難對付的暗器。唐應寒雙手扣着追魂奪魄針,心下卻清楚這個評價不過是給予唐門真正的高手——他的父親唐銘,而非給予他。他的功力尚淺,追魂奪魄針也難以得心應手,但他卻仍想一試,原因無他,眼前的少年是他迄今為止遇上的最強敵手,他激起了他的好勝之心。

他要贏!

久違的興奮流淌全身,在此刻全部沉澱為壓抑着的冷靜。唐門是蟄伏的殺手,他必須要比對方更能沉得住氣!

果然,雲奕腳步一錯,身形一動,率先攻了上來!他并非沉不住氣,而是他實在饑腸辘辘,只想早些打完早些下臺休息,也許趁人不注意還能吃些東西。懷裏的饅頭散發着一股白面的香氣,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腸胃抗議的聲音。

太餓了……

存了速戰速決的心思,雲奕一上手便是第十一招“寒柯玉蕤”,這是寒英劍法的最後一招,也是整個寒英劍法的精髓所在。在最後一招中,變化萬千的寒英劍法将返璞歸一,由繁入簡。只有一劍,卻又不止一劍。

強大的劍氣攜卷着風與淡淡的水霧,隐隐透露出幾分空靈、幾分清寂,仿佛山谷中悄然而落的雪,仿佛月光下綿延至遠方的足印。寒英劍法與雲奕,仿佛在這一刻融為一體,成為天地間最靜默的、最純淨的一處風景。

人如其劍,劍如其人。

唐應寒眸中露出一絲勝券在握的笑意。

剎那間有流光乍然而起,宛若夜幕中的流星,自他袖底電射而出!追魂奪魄針化作漫天細雨,在他出手的瞬間卷起一絲絲極細的殺氣,向雲奕劍招中的破綻奔襲而去!

顧景行幾乎要站起身來,一手不自覺地搭在劍柄上,霎時間手心裏滿是冷汗。雲奕似是有些吃驚,但卻出人意料地并未變招,只是長劍微微一橫,劍上的勁氣在須臾間轉變了方向,由縱向變為橫向,如海浪一般向四面八方震開。只聽“叮叮——”一陣細密的聲響連成一片,正面的追魂奪魄針仿佛撞上一堵牆,回響出悠長綿遠的聲音,銀色的光芒散落一地。雲奕迅速欺身而上,劍身上挑直指對方咽喉要害!

眼看就要分出勝負,身後卻忽然傳來極輕的破空之響,一枚追魂奪魄針閃爍着冰冷的寒光,如鬼魅般出現在雲奕背後,向他背後志室穴而去!

與此同時,唐應寒忽然閃電般探出手,向雲奕劍上抓去,用的卻是近身的擒拿手法。雲奕一愣之下已然明白他打的什麽算盤:正面的追魂奪魄針不過是障眼法,真正的殺着在于他背後的這枚奪魄針。唐應寒只需抓住他的劍牽制于他,便會讓他避無可避!

情勢在一剎那間逆轉,原本已現敗像的唐應寒竟然在此刻占據了上風。顧景行拔劍便要出手救下雲奕,卻在一瞬間接觸到雲奕的目光,忽然頓住。

雲奕仿佛感覺到他憂心如焚,向他的方向投去短暫的、令人心安的一瞥。顧景行猶豫的剎那,雲奕已然撒手棄劍,身形陡然拔高數丈,仿佛淩空而起白鶴,頃刻間便到了唐應寒身後,探手按在了對方大椎穴上!

唐應寒頓時面如死灰。

只要雲奕按住他大椎穴把他向前一推,他就會立刻被自己發出的追魂奪魄針擊中,而雲奕則會毫發無損。這場比試,他的确是輸了。

唐應寒絕望地睜大雙眼準備迎接随之而來的疼痛,卻只覺身子一輕,雲奕在電光火石之間将他帶向一旁,那枚細如牛毛的銀針便釘在了擂臺邊的柱子上。唐應寒手裏還抓着雲奕的劍,汩汩的血順着他的指縫向下流淌,滴滴答答染紅了一小塊地面,他卻渾然不覺,只目瞪口呆地看着雲奕。

“比武而已,點到為止就可以了。”雲奕從他手中拿回自己的寒英劍,還劍入鞘,向他真誠地笑了笑,“青陽盟絕不是有意向唐門挑釁,我也不是有心傷你。你如果覺得心裏不高興,那我給你道個歉,對不起。”

不過那一手暗器用得真是不錯,雲奕暗自松了口氣。他原本是學楚恪的樣子,故意賣個破綻打落了對方的暗器,卻沒想到正面那些暗器不過是幌子,險些着了道。好在他輕功出類拔萃,才能在倉促之間做出反應,不然今日真的要出醜了。

他一面這樣想着,一面擡腳就想下臺子——他實在太餓了,再多說一句話都覺得要用很大的力氣,不如下去安安靜靜地坐會兒。然而他剛擡起腳,就被唐應寒拉住了。

“雲盟主武功卓絕,我甘拜下風。”唐應寒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句讓在場衆人聽得清清楚楚,“多謝雲盟主手下留情。雲盟主俠義厚道,不愧為青陽盟盟主。”

最後那一下若不是雲奕帶着他一同閃開,恐怕他今日也要受傷了。他之前始終以為雲奕尋釁挑事,言語上不曾客氣,卻不想雲奕并不記仇,反而将他救下,這讓他對自己之前小肚雞腸的行為愈發慚愧起來:“雲盟主,我之前言語上多有沖撞之處,還請勿怪。”

“沒事沒事。”雲奕擺擺手,心心相念自己懷裏揣着的饅頭,“我不會怪你的。”

快讓他下臺,他想吃東西——

唐應寒似是欲言又止,但最終松開了拉住雲奕的手,雲奕再度擡腳,卻一眼瞥到起身的少林方丈玄空大師,還未來得及反應,這位玄空大師便已經開口,低聲宣了一句佛號。

“阿彌陀佛,雲施主慈悲寬厚,真是武林之福。适才那場比鬥更是精彩紛呈,老衲自嘆弗如。接下來不知有哪一位施主有意挑戰雲盟主,一試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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