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君子好逑

雲奕在七月初九搬進重建的雲宅,自然又少不了一番見禮。盡管百般推辭,林九思等人還是送了恭賀他喬遷新居的禮物,雲奕無奈之下,全部都收進了庫房。

雲宅建得頗有些江南水鄉的韻味。沒有那麽富麗堂皇,卻十分清麗淡雅。出門便是姑蘇城的東城街,小商小販沿街叫賣,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很快便到了七月十五中元節,雖然武林中人規矩少了些,但祖宗傳統不可廢。雲奕和雲泰寧祭了雲家祖先,又在傍晚時分去姑蘇城外放了河燈。想到當年盛極一時的雲家竟然也落得就剩他們二人的地步,少不了又是一陣唏噓感慨。

因婚期定在八月初三,中元節過後便在武林中廣散了喜帖,林家派了自己的家仆和林采薇的貼身丫鬟去采買,新婚之前夫婦二人不可相見,林采薇只得終日住在姑蘇客棧。這一日,雲泰寧拿了禮單和宴請賓客的名單,走進了雲奕書房之中。

“禮單和賓客的名單我已經拟好了,你看看吧。”雲泰寧坐在一把梨木椅子上,端過茶杯喝了口茶,“真是熱死了。”

雲奕窩在書案前,臉上攤着一本書,一副恹恹的樣子:“你看吧,覺得好了就行。”

“你得過目啊,你現在可是青陽盟盟主。”雲泰寧拿過蒲扇給自己扇風,翹起一條腿,“我可不敢擅自做主。”

“沒什麽好看的。”雲奕拿掉了臉上的書,把禮單翻開掃了一眼,便扔回到桌子上,“就這樣吧。”

他一副“我不想說話別和我說話”的樣子,雲泰寧從鼻子裏哼出一聲:“雲盟主,成親可是一件大喜事,你怎麽不情不願的樣子,倒像是有誰綁着你一樣。”

“指腹為婚的人是我娘,又不是我。”雲奕把書攤開重新蓋到臉上,仰頭又窩回了椅子裏,“我不想說話了。你沒有別的事就走吧。”

雲泰寧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蒲扇,走了幾步到他面前,拿下他臉上的那本書:“你若是不想成親,就去回絕了林家,在這裏半死不活的成什麽樣子?”

“回絕林家?”雲奕坐直了身體,瞪着雲泰寧,“讓武林中人都笑我雲家不講信義,讓天下人都知道青陽盟主是個出爾反爾的人?武林中人最重‘信義’二字,一諾千金,大義為公,你讓我怎麽和林伯父說?”

雲泰寧看了他半晌,緩緩說道:“你從前絕不會這樣。”

雲奕沒有說話。

“若是從前的雲明徽,不會在意別人的看法。”雲泰寧将手裏的書扔在桌上,“他真誠坦率,心口如一。雖然天真單純了些,卻也不失可愛。”

“但你現在,學會了遮掩,學會了隐藏,甚至學會了笑臉迎人。”雲泰寧凝視着他,“你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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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奕卻不看他,目光落在窗外郁郁蔥蔥的樹木上。他淡淡說道:“‘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自然尚且如此,何況于人。”說着,他微微苦笑:“随心所欲的前提是‘不逾矩’,有些逾矩的話,還是不說為妙。”

“不說便會開心嗎?不說,你就能放下了嗎?”

放下?放下什麽,是放下他的仇恨,還是放下他的疑惑,亦或是放下……他心頭的人?

雲奕不答,只把桌子上的禮單遞給他:“你沒有別的事情的話,就到此為止吧。”

雲泰寧拿了禮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忽地頓住腳步。他沒有回頭,只說了一句話。

“只盼雲盟主日後,并無悔意。”

很快,雲宅便張燈結彩,用大紅的彩綢和彩燈裝飾起來。整個雲宅張燈結彩,一派喜氣洋洋。八月初三傍晚,大紅的喜服穿在身上,雲奕只覺得昏昏沉沉,入眼皆是豔麗的紅色。六大世家、八大門派前來賀喜的人絡繹不絕,賓客往來如雲,雲宅熱鬧非凡,人聲鼎沸。

他靜靜坐在房裏,覺得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三個月之前,他還在流英谷口作別師父,帶着寒英劍,激動不已地向往着傳奇故事中的江湖和武林。三個月之後,他已經成為青陽盟的盟主,甚至還要取林家的獨女為妻。

他會有悔意嗎?

雲奕站起身走到房門口,停頓了一下,拉開了房門。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悔意,他只知道,若是他此刻反悔,不僅僅是雲奕和林采薇,也不僅僅是雲家和林家,整個青陽盟都會因此而被人當做笑柄,被人當做不信不義的談資。

他邁步走了出去。

大堂裏坐滿了前來道喜的賓客,林九思滿臉笑容地與衆人寒暄。向右側一望,顧景行正站在角落裏喝酒,四目相交的瞬間他便移開了目光。雲奕正要與他說話,卻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騷動。

“新娘子來了!”

大紅的喜轎在雲宅門口落下,雲奕被人一推,不由自主地走了幾步,這才想起自己要迎出門去。原本他應該去林家将林采薇迎回雲宅,但鑒于路途遙遠,便只走了個過場。轎簾掀開,先探出的是一只纖纖素手,林采薇被人扶着,袅袅娜娜地下了喜轎,聘婷而立。

小儇扶着林采薇邁過了“馬鞍子”,将她交在林九思手裏。林九思扶住林采薇走到雲奕面前,又将她交在雲奕手裏。雲奕扶住她,二人邁過門檻走進大堂,贊禮者由唐應寒充任。這家夥見二人進來,沖雲奕擠眉弄眼地一笑,高聲道:“行廟見禮,奏樂!”

所有的賓客安靜了下來,目光皆投注在二人身上。雲奕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手心沁出一層薄薄的冷汗。他向林采薇投去不甚明朗的一瞥,卻因少女的臉被蒙在大紅蓋頭下,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手穩穩地放在雲奕手中,小指卻微微蜷了起來,似是也有些緊張。

唐應寒繼續喊道:“一拜天地——”

雲奕雙膝一屈正要跪下,門外忽地傳來一聲清嘯,有一男子清越的聲音沖破重重夜色,驟然響起。

“且慢!”

衆人均向門外望去。只見一襲玄色的衣袍在夜風中陡然揚起,來者仿佛踏碎了夜色、攜了月華,靜靜凝立在庭院之中。他眉峰如劍,眼眸似星,眼底落滿沉沉墨色,便如同從傳說中走出、臨世的神祇一般,俊逸出塵。

雲奕不禁瞬間睜大了雙眼,如遭雷擊,呆怔在原地。

是楚恪。

炀教教主、被無數正道中人恨之入骨的大魔頭正站在雲宅的庭院裏,玄色的衣袍在夜風中獵獵作響。他的衣擺處用銀線繡着淡淡的竹紋,在月光下若隐若現。然而真正吸引中人注意的并不是他衣擺上的竹紋,而是他腰間的佩劍。

三尺青鋒收在劍鞘之中,劍柄處雕刻着數枝青竹,正是四大名劍之一的明玕劍!

因這一任炀教教主上位不過四年,行事也頗為低調,尚且沒有在江湖上露過面,因此在場衆人無一人認得他,但他們卻認識這柄掀起無數腥風血雨的名劍。明玕劍自二十年前梅雨論劍落到慕容家之手後,炀教教主殺害了慕容家家主的弟弟,奪走了明玕劍。因此,攜明玕劍者,必為炀教教主!

唰地一聲,有兵刃的紛紛抽出兵刃,警惕地注視着庭院中負手而立的楚恪。雲奕上前幾步,卻被林采薇拉住,随即被唐應寒、顧景行等人擋在身後。

“善哉善哉,本是大喜之日,不知楚教主來此,有何見教?”少林方丈玄空大師注目楚恪,緩緩說道。

“與他廢話那麽多幹嘛?”峨眉掌門蘇妙儀清秀的面容上一片肅殺,“先拿了他再說!”

“不可輕舉妄動。”林九思攔住衆人,向楚恪略一抱拳,“今日是小女和盟主大喜之日,楚教主若只為賀喜,我等自然歡迎。若是為尋釁生事,那就不要怪我等不客氣了。”

楚恪卻只是淡淡一笑,朗聲道:“在下為尋雲盟主而來,請雲盟主出來說話。”

唐應寒一皺眉正要回話,被雲奕輕輕按住:“我去和他說吧。”說着向林采薇輕輕搖了搖頭,又向顧景行示意不必擔心,從人群中走出,站在門口。

楚恪見他換下了慣常的白衣,身穿一襲大紅色喜服,也并沒有攜帶寒英劍,不禁微微揚起眉。雲奕注視着他,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沖他略一抱拳:“在下雲奕,楚教主有何見教?”

楚恪凝視着他,輕輕一笑,笑容裏帶了些意味深長:“雲盟主,我是來要求你兌現諾言的。”

雲奕微微一怔,衆人聞言已經騷動起來:“什麽諾言?”

“雲盟主,你向他許了什麽諾言?”

“你們還不知道?”楚恪的黑眸掃過衆人,帶了幾分嘲笑的意味,“雲盟主一月之前為救朱家小公子的性命,曾上炀教向我讨要解藥。我本不想給他,但雲盟主說了,若能允他解藥,他便答應我,為我做一件事。當時我還未能想好要他做什麽事,現在,我想好了。”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雲奕身上,漆黑的眸子裏流轉出漫漫的光華,眼底盛滿了雲奕火紅色的身影。他唇角微勾,笑容帶了七分涼意,三分詭谲。

事實不是這樣的。

雲奕很清楚自己當時和楚恪究竟說了些什麽,那個諾言又因何而來。楚恪并沒有說出事實,反而替他掩飾了起來。

沒由來的,雲奕的內心一陣疼痛。

就如同楚恪所說,即便他把真相和盤托出,也無人會信;即便他沒有行過那些陰詭之事,也無人會聽。真相隐藏在水面之下,而人們只願意相信他們認為是真相的事實。

他想好了什麽?

在正道雲集的今晚,他竟孤身一人闖入雲宅。他究竟想要雲奕做什麽?

“雲盟主。”楚恪的笑意并未到達眼底,反而透出幾分清寒的味道,“你的諾言是否算數?”

雲奕凝視着他,只覺喉頭發緊,像是有千言萬語哽在喉嚨裏,卻一個字也無法吐出。最終,他輕輕動了動唇,說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楚恪的聲音放得極輕,卻一字一句如同驚雷一般,讓衆人聽得清清楚楚。

“你不能與林采薇成親。”

一言既出,衆皆嘩然!林九思瞬間變了臉色,厲聲喝道:“楚恪!你這是什麽意思!”

楚恪微微垂下眼睫,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雲奕不能與林采薇成親。”

林九思上前一步便要發作,被雲奕伸手攔住。他看向雲奕,只見少年微微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寂然。他的身上突然褪去了那份天真與率直,身影竟似與黑夜融在了一起,摸不清,也看不透。

“抱歉。”雲奕開口,慢慢地說道,“我雲家與林家曾指腹為婚,此事江湖上人盡皆知。我身為青陽盟主,絕不能違背信義二字。楚教主此言,雲某恕難從命。若楚教主讓雲某履行的諾言便是背信棄義,為天下人所不恥,那麽這樣的諾言,不守也罷。”

說着,他緩緩踏上一步:“雲某雖未帶劍,但心中道義,便可為劍。”

楚恪像是有一剎那間的驚愕,眼底流露出一絲觸目驚心的痛楚,但只是一閃而逝,很快便湮沒在他晦暗不明的眸光之中。他微微擡眼,淡笑。

“雲盟主,在下給你一個理由,如何?”

雲奕的眼中閃過幾分疑惑:“什麽理由?”

楚恪開口,一字字道:“我喜歡你。”

作者有話要說:

婚禮的流程不要考據,作者胡謅的。

順帶劇情已經跑完三分之一,重新撸了一下大綱,感覺大綱其實沒什麽卵用(?)

QAQ也許我寫得太糟糕了,木有人看。謝謝堅持到這章的小天使。我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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