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情意切切
泰寧只微微搖了搖頭:“我和重玄也知之不詳。教主只含糊提過,說他身負極為重大、極為兇險之事,不願将我們牽扯進來。我們也只能推測,或許……與明玕劍有關。”
雲奕沉吟道:“四大名劍本是一體,怎可能只與明玕劍有關,想必是涉及到前朝的秘密吧……”自言自語到這裏,他忽地閃過一個可怕的想法:楚恪所做的一切事情,會不會都只是為了得到四柄名劍,奪得前朝的寶藏?若真是這樣,那他的心機之深……
不會的。雲奕的眼前掠過楚恪淡笑的神情,不禁微微阖上雙眼,否定了自己這個想法。他依然相信楚恪,或者說,是他不願去懷疑他。
傍晚時分楚恪來過一次。彼時泰寧正坐在雲奕的房門口熬藥,見楚恪遠遠從小路上走來,站起了身,正要行禮,卻被楚恪擺手制止。楚大教主在雲奕房門前伫立半晌,像是作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争,這才緩緩伸出手推開門,邁了進去。
泰寧一陣無語,擡頭望了望已經籠罩上夜色的天空,摸了摸鼻子,覺得自己站在這裏有些多餘。他拎起藥壺,展開輕功,風一樣向晷景宮跑去了。
教主居然會露出那麽猶豫不決的神色,這夠他和趙大宮主笑到下半年了……等等,他會不會被教主殺人滅口啊……
楚恪進屋的時候雲奕正倚在床頭看一本小說,身上只穿了一件潔白的內衫,墨黑色的長發垂落下來。聽到楚恪進屋,他擡起頭,眨了眨眼,似乎猶豫着要說些什麽。
“感覺怎麽樣了?”楚恪在他床前三尺處站定,并未靠近。他注視着他的眉眼溫潤如玉,仿佛前幾日在婚宴上發狂妄之言的人不是他一樣。雲奕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人踏着夜色而來,當着所有人的面直言不諱“我喜歡你”。
他的耳根微微泛紅,不由得挪開了目光。
“還好。”
他心煩意亂地想繼續看手裏那本小說,卻發現他一個字也看不下去。見他如此,楚恪的眸子微微黯了一黯,像是黑夜中一盞明滅不定的燭火,逐漸斂去了光芒。然而當他開口的時候,聲音卻異常平穩:“我教晷景宮宮主趙書玄司職醫術,比當年的雲家也不逞多讓。你體內有一股與原本內力不相容的真氣,必須要另一個內力深厚之人助你化解。我……”他的話忽地一頓,瞬間改口道:“……在下……唐突……”
雲奕長長的睫毛輕顫了一下,像兩把濃密的小刷子一樣撩撥了一下楚恪的心弦,他頓時忘記了下面要說些什麽,僵在原地。
雲奕擡起眼,黑亮的眸子轉向楚恪,透出幾分疑惑:“嗯?”
被他這樣的目光一瞧,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楚大教主居然語塞了:“在下……在下……當時情況緊急,在下并未征得你的同意,擅自助你化去一部分真氣……還望你……不要怪罪。”
雲奕眨了眨眼,小聲說道:“這有什麽可怪罪的?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停住了,想起楚恪第一次救他的時候是在一個什麽樣的情況之下,于是又一次漲紅了臉,目光閃閃爍爍,攥着書的手幾乎要把那頁紙扯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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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恪目不轉睛地瞧着他:“明徽……我……”他忽地上前一步:“我……還得幫你化解真氣。”
雲奕略帶詫異地看着他:“你離我那麽遠,怎麽化解?”
楚恪眸光一黯:“我之前不曾顧及你的感受,曾發妄悖之言,你若是覺得心中不适,我不會再接近你半步。你的內傷等泰寧痊愈,我自會讓他為你療傷。”
雲奕怔住了,見眼前之人眸光黯淡,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不禁從心底湧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幾分感動,幾分遲疑……也許還有淡淡的喜悅。
他是認真的。
統領天下第一大教、手下高手如雲、讓江湖中人聞之變色的楚大教主,竟然在他面前如此克制,如此尊重他的心情,若換做是任何一個女子,恐怕都會感動得無以複加,芳心暗許。
楚恪明明有那麽多選擇。他身為炀教教主,哪怕只是揮一揮手,恐怕也會有無數女子為他前赴後繼。可他偏偏選擇了最難、最為天下人所唾棄的一條路。他不是不知道把雲奕帶走會有什麽後果,他會背負武林正道的罵名,從此與正道徹底勢不兩立。
可他還是那麽做了。
慎之……固執如此,卻又令人感動至此。
見雲奕久久不答,楚恪眼中的最後一絲光芒徹底熄滅了。他似乎是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眼底一瞬間流露出的疼痛,竟仿佛灼痛了雲奕的眼。他向後小幅度地退了一步,說道:“那我就告辭了,過幾日……我會讓泰寧前來。”
他走向門外的腳步有些淩亂,像是半刻都待不下去了。一只腳邁在門外的時候,雲奕忽地出聲喚他:“慎之,你要去哪?”
楚恪停住:“……”
他緩緩轉過身,見雲奕半靠在床頭,晶亮的黑眸定定注視着他,眼底甚至還隐含着一絲淡淡的狡黠。
“我還什麽都沒說,你急匆匆的,走什麽。”雲奕扁了扁嘴,“我得承認我也不知道對你究竟是怎麽想的,但我的心又不是石頭做的。你總要給我點時間……”
見楚恪的臉上出現了百年難得一見的呆愣表情,雲奕禁不住嗤笑起來:“怎麽慎之有點傻呆呆的……”
楚恪的心狂跳起來,随口說道:“你才有些冒傻氣。”
“在下漏夜前來,可不是為了跟楚大教主鬥嘴的。”雲奕裝模作樣地模仿着楚恪當初在薊州客棧時的語氣,“在下是來為楚大教主療傷的。”
楚恪的眼底逐漸浮起一層流轉的光華,唇角噙起一絲笑意:“在下一頓可食四大海碗,健步如飛,體壯如牛,何傷之有?”
雲奕笑道:“心傷。”
楚恪在他身旁坐下,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何藥可醫?”
“心傷還需心藥醫。”雲奕眨了眨眼,臉上有些發燒,“在下勉為其難,或可一試。”
楚恪微微傾身向前,雲奕幾乎能感受到他溫熱的吐息。他輕笑着開口:“雲盟主對在下的大恩大德,在下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他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張紙,展開。紙邊平整,連一絲多餘的折痕都沒有,看樣子保存得很好。
上面龍飛鳳舞,四個大字:望君珍重。
雲奕一見,連忙伸手去搶:“這是我的字!”
“明徽。”楚恪手一揚就避開了雲奕虛浮無力的“貓爪功”,眉梢眼角都是戲谑的笑意,“以明徽現在的功力,還是不要硬奪為妙。更何況,這不是你送我的信物?你還說了,日後持此物找你,必當竭盡全力。不知此話還算不算數?”
雲奕氣呼呼地瞪着他:“狡詐!陰險!卑鄙!”
“在下沒有什麽過分的要求。”楚恪将那幅字折好,仔細收入懷中。他擡起眼,漆黑的眸子裏滿是雲奕的身影。
“只盼明徽日後,也如今天這般信我。”
雲奕不由得一怔,想起泰寧曾對他說過的話:“每個人都有自己割不斷、放不下的東西。對于顧栖遲、林九思來說,或許就是他身為正道的名聲;但對于教主來說……身邊人才是最重要、最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你不要受了沈紅衣的挑撥,教主如何對你,想必你更加清楚。”
“教主從九死一生中走過,身邊的親人、朋友早已不在了。他身負一件極其重要之事,其中幹系之大,超乎想象。”
他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鄭重道:“我信你。”
“好。”楚恪的眼睛亮亮的,浮現出一抹真正的笑意。他握住雲奕的雙手,向前挪了挪身子,幾乎與雲奕貼在了一起。
雲奕漲紅了臉:“你做什麽?”
“療傷。”楚恪輕笑,“明徽以為我要做什麽?”
北方秋季的夜晚尚且殘留着夏季的一絲餘溫,有些淡淡的悶熱。雲奕院中郁郁蔥蔥的樹木在晚風的輕拂下發出沙沙的輕響,像一望無垠的海,海浪沖拂在沙灘之上。
“出去走走?”
今日的療傷結束,楚恪便提議讓雲奕出門逛逛。這少年自幼在南方長大,也許還未見過北方秋季涼爽而沁人心脾的夜晚。雲奕點點頭,将床上的書合起,忽地想起一事:“慎之,泰寧給我拿的這本書很好看,他說炀教有個巨大的書庫,名叫天夢軒。不知在哪?”
楚恪聞言一怔,眼底有晦暗不明的光一閃而過。他淡笑道:“天夢軒距離你這裏有點遠,在玄武閣附近。你若是想看,就讓泰寧給你再拿幾本過來好了。”
雲奕長出了口氣:“泰寧終究不是我的下屬,我随意使喚他不太好吧。”
楚恪為他披上一件長袍,凝視他因重傷而有些消瘦的面頰,道:“他是我的屬下,自然就是你的屬下。教內若有人忤逆你,我會以教規嚴懲。”
“若是犯了教規,會怎樣?”雲奕好奇地問。
“這要看他犯的是哪一條了。”楚恪淡淡地說,“最輕的刑罰是杖責,若有叛教者,會用‘跗骨針’來懲罰。此針共一千零八枚,淬有劇毒,用刑時針針入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雲奕不由得瞪圓了眼睛:“那豈不是和淩遲……差不多……?這也太殘忍了……”
楚恪伸手替他将長袍的領子整理好,又将他的一縷長發別在耳後,對他淡笑着說道:“本教立教數百年之久,若沒有手段,如何馭下?你只看到它殘忍的一面,卻不知叛教者會害死多少教內的弟兄。自古以來,對叛徒的刑罰永遠是最殘酷、最嚴重的。”
雲奕不說話了,心底隐隐覺得楚恪說的有些道理。難怪他無法掌管青陽盟,他自認,自己永遠也無法施行這種殘酷的刑罰。馭下不嚴,所以人心不齊吧。
因為經脈中沖突的真氣還未完全化解,雲奕的內力完全無法使用,走路時難免腳步虛浮。楚恪扶住他,二人走出門外。
這是雲奕這麽多天以來第一次出門。楚恪給他安排的住處十分僻靜,院子裏栽滿高大蒼翠的梧桐樹,枝葉繁茂,濃蔭蔽空。梧桐樹下放着一張大理石方桌和四張石凳,院子兩旁點着四盞明亮如星辰的彩繪銅燈,仿佛天上的星河落在了庭院之中。
雲奕的眼睛異常明亮:“好美。”
“家母生前,曾居住在這裏。”楚恪仰頭看着高大的梧桐樹,語氣平淡如水,“那時我尚未出世,家母常坐在梧桐樹下,思念……父親。”
這是楚恪第一次提到他的家人。雲奕不由得側頭看他,只見他面色平靜,一雙黑眸定定注視着梧桐,眼底最深處壓抑着極淡的痛楚。就像沉黯的海,雖不起風浪,卻仍讓人心中微沉。
雲奕不由得開口:“那你的父親……?”
“他去世了。”楚恪的臉上沒什麽表情,“我的母親後來在生我的時候血崩,也去世了。我師父和母親有些交情,因此我才留在了炀教,由師父傳我武功。”
他扶着雲奕慢慢走到石凳前坐下。雲奕輕咳了兩聲,說道:“這麽說,你成為教主是衆望所歸。”
“衆望所歸?”楚恪像是覺得有些好笑,他凝視着雲奕:“曾經我也和你一樣,覺得人性本善,師父的屬下是真心喜愛我。只可惜……”他似是陷入沉思之中,“在江湖中,你不犯人,人亦犯你。弱肉強食,這才是自古以來的生存之道。”
教主曾經歷過九死一生……
泰寧的話又一次響起,雲奕不由得微微一怔,見楚恪俊逸出塵的眉眼間似乎隐含了幾絲哀傷,像是回憶起那些久遠的往事。同樣是父母雙亡,同樣是被師父撫養長大,他二人卻成了兩個極端,一個行走在陽光之下,一個隐沒在暗影之中。一個善于原諒,一個善于隐藏。
“很久沒有過這麽平靜的感覺了。”楚恪微微笑道,“明徽,你可通音律?”
雲奕撇嘴:“我師父倒是會彈古琴,我嘛,也就只有聽一聽的份兒。”
楚恪從袖子裏抽出一根竹笛,笑道:“這是家母生前留下的,乃是湘妃竹所制,明徽可願聽一聽?”
雲奕雙手撐住下颌,半趴在石桌上:“當然願意。”
悠揚婉轉的笛音飛揚而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像暮春時節的桃花,翩然落下,美麗中卻又帶着幾分凋謝的蒼涼。笛音越過高大的梧桐樹,盤旋缭繞在小院上空,餘音悠長,久久不散,好似屏風後影影綽綽的俏麗身影,淺吟低唱,道出無限哀思與惆悵。
雲奕的心被這凄涼哀婉的笛音填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日暮西山的雲家,詭谲難測的前路,怔怔滑下一滴淚來。
他聽過這首曲子,他的師父唐綏在流英谷時,也曾席地而坐,在滿天星鬥之下,在接天連地的碧草之中,滿目哀傷與思戀,彈奏這個曲調。那時的雲奕尚且年少,只怔怔站在他的身後,注視着男人孤寂的背影,不明白師父為何會如此哀傷。
師父那時的心境,是否與他此刻的心境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_(:з」∠)_感謝随筆煙雲小天使的地雷!愛你!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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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