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天人兩隔
“爹——!!!”
林中響起一聲凄厲的尖叫,驚起無數飛鳥,像一片揮之不去的暗影,向遠處離開了。林九思驟然一震,不由自主地轉過身來。
林采薇身着大紅色的喜服,在黑夜中就像一朵染了鮮血的花。她的臉上滿是難以置信,身子輕飄飄的,在山風中搖搖欲墜。
——她都聽到了。
她的父親、她的至親,害死了雲家滿門上下,又害死了慕容連翹,甚至和炀教、紅衣樓勾結在一起。她的父親,口口聲聲說愛她、把她當作掌上明珠的父親,竟然只是把她當成了一枚值錢一點的籌碼,來換取他心中更大的利益。
她茫茫然看着眼前這個年過四旬的男人。那熟悉的、慈愛的面容竟然變得有些陌生,她忽然覺得,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他。
她跌跌撞撞地向斷崖走去,卻被一個人拉住了臂膀。鷹爪似的手扣在她的腕部,捏得生疼,她卻仿佛渾然不覺。
雲奕,剛剛從這裏……掉下去了。
她死命掙紮着,向崖邊的方向掙紮着。似乎有人狠狠地鉗制住她,在她耳邊大吼着什麽。她聽不清,也聽不到,她的眼前滿是蒸騰的雲海,而那角白衣,就是在這裏徹底消失,從此世上再無雲明徽。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她的父親,她尊重的、她愛着的父親!
似乎有冰冷的水滴打在臉上。冷風徹底吹散了晚間殘存的熱氣,取而代之的是鋪天蓋地的雨水。秋雨如幕,将天地都連成了一片,她身上大紅的嫁衣就在這雨水中如殘花一樣委頓下來,凋謝在冰冷的空氣之中。有閃電劃過天際,伴随着雷聲的怒吼,仿佛無數冤魂在吶喊,在咆哮……
死了,就是死了。
無論是雲奕、雲家,還是慕容連翹……都徹徹底底死在今年最大的一場秋雨之中,再也找尋不到蹤跡。
江湖傳言,林家大小姐林采薇在婚禮的當天追着父親跑了出去,回來以後就瘋了。
她整日整日呆呆地坐在窗邊,形同木偶。別人和她說話,她也沒反應。給送飯就吃,扶到床上就睡,不哭不笑,也不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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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都說,她瘋了。
顧景行找到了百事通,請他到顧家來看一看林采薇。百事通這人過來看了半晌林采薇,搖頭晃腦地說了一句:“解鈴還須系鈴人。”
可誰是系鈴人呢?
無論顧景行怎樣和林采薇說話,她都沒有反應,整日望着窗外,從日出坐到日落。
漸漸地,顧栖遲有些不滿意這個癡癡傻傻的兒媳了。顧家在武林中聲望頗高,怎麽能容得下一個癡傻的兒媳?但青陽盟的實際掌權者是林九思,他暫時不能動,也不敢動林采薇。
但顧景行知道,自己的父親對她,其實是有些不耐煩了。
“既然她現在是我的妻子,我就不能抛棄她。”顧景行那日與顧栖遲坐在院子裏,下着一盤棋,“我希望您能理解。”
時間已經進入十一月,風有些冷了。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黴氣,讓顧景行覺得,自己就像臺階下長了青苔的石頭,整個人都散發着一股濕冷的氣息。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又一個流言自林采薇發瘋之後傳出:原青陽盟盟主雲奕,雲家的最後一個孩子,已經死了。林家大小姐舊情難忘,因此瘋瘋癫癫的。
“我顧家雖然在江湖上不算什麽大門大戶,但也是要臉的。”顧栖遲落下一枚棋子,神情有些嚴厲,“這樣的流言蜚語,不是在說我顧家的兒媳不守婦道,打我顧家的臉嗎?”
顧景行一時間有些恍惚:他想起自己剛剛聽聞這個流言的時候,難以置信之下沖到林采薇房中,質問她雲奕是不是真的死了。林采薇怔怔地看着他,就像一個精致而好看的木偶,偶爾流露出一絲情緒,也是假的。
可那天,她哭了。
她一面怔怔地看着他,一面無聲地流淚。她說,都死了。
都死了,都死了……
顧景行不理解還有誰死了,可她看上去真的不會再說什麽了。顧景行恍然回想,那時自己居然不是在為妻子想着別的人而心痛,他是在為雲奕的死訊而心痛。
那種疼痛不甚劇烈,有點像一把細細的刀,緩慢地自心髒表面劃過,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跡。這把刀日夜如此,終究讓這道痕跡破開了一點口子,滲出一點淡淡的血。
現在聽到顧栖遲的話,這道不明顯的傷口疼痛起來,像綿密的針,讓他輾轉反側,寝食難安。
他茫然地想,從小就被教育要遵從的仁義禮教,真的是對的嗎?
他永遠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他不可違抗父親,不可違抗孝道,不可違抗禮教,只需要遵從,聽話,行走在父親為他安排好的軌道之中。這真的是對的嗎?
為什麽他這樣難過,為什麽雲奕成為了犧牲品?
顧栖遲又落下一枚棋子,淡淡道:“景行,寒英劍收在你那裏,切莫拿給其他人,尤其是林采薇。”
顧景行看着自己敗局已定的棋勢。他的白子被黑子切割得七零八落,就像顧家與林家貌合神離的心,滿是裂痕與傷痛。
他微微苦笑,只低低應了一聲。
“是。”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夜晚,林采薇睜着雙眼躺在床上,忽然聽到窗子在響。
她的睫毛閃動了一下。
與顧景行成婚之後,她就因為刺激過大而變成了一副癡傻的樣子,顧景行以她身體為重,自然也從未與她同房。因此她只是翻了個身,木木地下了床。
打開窗子,她忽然瞪大了雙眼——那月光下的人形銷骨立,瘦得幾乎脫了相,卻仍然能依稀辨出他俊朗的容貌。
居然是……
楚恪。
楚恪仍然穿着那襲黑色的衣袍,只在眉眼間透出濃濃的疲憊,仿佛無論什麽事情映在他的眼裏,都不會再引起他的半分興趣。他看着林采薇,微微動了動嘴唇。
“我是來問明徽的事情。”楚恪看着她,說到“明徽”二字的時候仿佛咽下了一根針,“他……真的……”
林采薇忽然就哭了。
“是的。”她說。
楚恪沉默了半晌,又問:“怎麽死的?”
“墜落懸崖……屍骨……無存。”
屍骨無存嗎……
楚恪擡起頭望着空中的月,淡淡嘆息了一聲。他沒有流露出悲傷的神色,但林采薇卻覺得,他整個人都仿佛在瞬間黯淡下來,失去了生氣,變成了一攤死灰。
“他……死在雎陽城東的斷崖。”林采薇顫抖着開口了。
楚恪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目光依然望着天邊的月色。過了很久很久,他才說道:“明徽不會自尋短見。是誰害死了他?”
林采薇動了動嘴唇,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她應該怎麽說,難道說害死他的是她的父親嗎?不……她的父親,她的父親雖然做下那麽多惡事,但仍然是她的父親。她知道,楚恪不會放過害死雲奕的人,她怎麽能……
她久久不語,楚恪卻仿佛明白了什麽。他淡淡瞥她一眼,那眼神如此冰冷,仿佛在眼底隐藏着一把雪亮的刀鋒,透露出無限的殺氣。
他一轉身,幾個起落,背影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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