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回憶
與白劍同時“回到”洞穴內的還有爻楝。因為讀取的是白劍的記憶,所以爻楝只能通過白劍的視角看到當初對方見到的、聽到的以及感覺到的情形。
方才歸神,爻楝便感覺到一股刺透骨髓的寒意,血液似乎都凍成了碎渣,順着腳趾蜿蜒向上,一路冰到了舌尖。眼前一片不見五指的漆黑,耳邊則有流水潺潺以及鎖鏈摩擦的聲音,細聽還會發覺其中交雜着幾絲冗長的呼氣與嘆息。
爻楝猜想白劍此時應該是閉着雙眸,靠在濕漉的岩石上休憩。
就這麽保持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白劍終于有了動靜,他緩緩睜開眼睛,讓周圍的場景映入爻楝的眼簾——
是一座十分幹淨寬敞的山洞,厚重的積雪漫在洞頂,只留出一個人腰粗細的口,讓冷冽的空氣充盈洞穴內。
夕陽西斜,狂風呼嘯着吹動無數雪花,和傍晚的桔色光線相彙交雜,于洞口那一方小區域短作停留,又倏然消散。
視線緩緩移動,爻楝抓緊時間觀察過白劍目前所處的狀态,他的身體自腹部以下全部沒在寒冷結冰的潭水裏,雙臂被玄鐵鎖鏈牢牢困住,鎖鏈根部死死地陷入岩石之中,整個人完全動彈不得。
幾秒後,白劍的目光落在不遠處來人皂色的長靴上,他沒有再往上看,似乎是疲憊極了,連擡起眼皮的力氣也沒有。
耳邊響起白劍沙啞無力的聲音,比起剛才在現實中氣勢十足的吼叫,低沉太多也虛弱太多。
“你又來了……”
似是傷重的幼狼,奄奄一息,如若之前見過它威風凜凜的模樣,那心中的憐惜與蒼涼感亦會更深一層。
随着漸行漸近的腳步聲,一道令爻楝無比熟悉,每日都會聽見的聲音也從近處傳來,“……我給你帶了點吃的。”
爻楝絕不會聽錯,那是屬于他自己的聲音。
白劍阖上幹澀的雙眼,一言不發,就聽那一名‘爻楝’輕聲道:“滌衣時正巧見河底有蝦,便捉了十幾只,拜托隔壁嬸嬸白灼過給你送來……我想你定是愛吃蝦的。”
白劍複又緩緩睜眼,僵硬地側過脖頸,注視‘爻楝’從紅木盒裏取出油紙包好的煮蝦,只只個頭大、顏色豔,散發着徐徐熱氣。
“恰恰相反。”即便聲音暗啞虛浮,但白劍的口吻依舊譏諷,或許是因性格使然,縱使身處困境他也絕不會服軟低頭,“我讨厭魚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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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爻楝’将垂落肩頭的長發撥到身後,用筷子夾起一只蝦遞到白劍唇邊,“你喜歡的。”
分明是美味的大蝦,白劍卻視同劇毒般閃躲,他惡狠狠地咬牙撇過臉,搖晃着雙腕上的鎖鏈直往後避。‘爻楝’試了幾次均是無果,有些惱怒,他單手強硬地掰過白劍下颚,再用拇指與食指按住兩腮使白劍被迫張開嘴,然後不容置喙地将蝦往裏塞。
“不……”白劍痛苦地低吼,蝦身太大,蝦頭蝦鉗都未取下,他根本不可能不過咀嚼就直接往下咽,過了會‘爻楝’似乎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愣怔着收回筷子,若有所思地看向上面夾住的蝦,滿臉的茫然與不明。
“剝殼啊混賬!”白劍簡直出離憤怒了,“你到底是要喂我還是想噎死我?終于玩夠了要殺我滅口了嗎!”
“……”‘爻楝’愣愣地看着他,雙唇嗫嚅,不知在自言自語些什麽。處于白劍身體裏的爻楝仔細去辨認,似乎聽到了‘不應該啊’,‘為何吃不進去’等等不明所謂的詞句。
白劍似乎是覺得他的死期終于到了,池水底下的雙足不停地踩踏撲騰,用力濺起水花灑在‘爻楝’的身上,想要鬧出他生命中最後的癫狂,“你到底是誰!!!”
“……”‘爻楝’呆呆地坐在石壁邊,空洞的目光不知看向何處,眼珠渙散無神,毫無光彩可言,他的聲音讷如蚊蟻,充滿了不确定與彷徨,“我不知道。”
“你為何要如此對我?”
“我不知道……”‘爻楝’搖搖頭,因為發現自己一無所知而變得驚慌失措,他的臉色蒼白如紙,神情也越來越慌亂。
白劍氣急,他再問:“那我是誰!”
令他未曾想到的是,這一次竟然有了答案。
‘爻楝’舔了舔幹澀起皮的唇角,良久,輕聲道:“你是竹澗。”
他似乎因為這個名字想起了什麽,或者根本不是回憶,而是刻在心頭的烙印,片刻後‘爻楝’竟然又喃喃道:“散發篁竹中,濯足寒澗流……”
說着,‘爻楝’脫去鞋襪,又脫下外袍和裏褲,滴水成冰的雪山洞窟中,他毫不在意地赤/裸着身體,再将衣褲整整齊齊地疊在一邊。
白劍似乎是習慣了,看着‘爻楝’緩步踏入潭水中,竟然未鬧出剛才喂蝦那般的動靜,“我名字是竹澗?那姓是什麽?”
“不知道。”‘爻楝’貼上白劍的胸膛,挑起他的下巴印上去一個吻,這種近距離被自己深吻的感覺——至少是自己的外形,簡直令爻楝毛骨悚然,他差一點被震到直接躍入白劍的記憶。
幸而‘爻楝’吻的時間并不長,呼吸之間他便錯開相連的雙唇,然而不等爻楝松氣,白劍的右腿便被擡起……
在确認過白劍在冰冷的潭水中将‘爻楝’納入後,爻楝痛苦地收回水紋戒上的靈力,一邊按住胸膛劇烈地喘息,一邊猛地從白劍身上彈開。
君湖島大師兄頭一回如此地手足無措,他從按胸變為捂住自己的臉,又艱難地咽了口口水,思緒中瘋狂地質疑記憶有沒有可能會做假。
白劍回憶中的那個人就是他,不會錯。再施法前,以及在白劍記憶中見到那人的第一面時,爻楝都堅定地認為白劍要麽是認錯了,要麽是有人假扮了他。
但一個人可以将臉面僞裝,無意識中的習慣和小動作卻不可能模仿。
所以爻楝不可能認不出自己。
無法辯駁,無可否認,山洞裏的那個人的确是他。
——但是……為什麽?
他為什麽要那麽做?
先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是什麽地方?
無數的問題攪得他頭痛欲裂。
五年前,他被師尊在君湖島喚醒時就一如今日這般的難受,仿佛腦中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大塊,他沒有了過往全部的記憶,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認識任何人。
他什麽都不知道。一無所知的恐懼席卷了他,恐懼帶來的則是盲目的攻擊性,爻楝用自己都不知從何而來的的法術摧毀了整座醫堂。
但幸好掌門和兩位長老都及時趕到,安撫他,勸慰他。莞月師尊告訴他,你叫爻楝,是她的首徒,也是整座君湖島的大師兄,你從十歲起便在島內長大,劍法雙修,資質出衆……
但所有人都不清楚先前究竟發生了什麽。莞月發現爻楝時,他就躺在一間破舊的小木屋裏,面無血色一動不動,全身冰冷如一具屍體。
右長老辰朔耗費一年時間,特意為爻楝鍛造了一樣戒指狀的法器,名曰回影,爻楝戴着它在君湖島上下衆人的回憶中尋找自己的過去。
大多數師弟師妹都憑着一面之緣認為他溫和親随,對他頗是愛慕,左右長老的評價也皆是沉穩能幹,溫柔和善。
但爻楝也在三師弟的記憶中看到,自己十二歲時偷偷挖過泥塘裏的藕,再栽贓給二師弟;又于四師妹的回憶裏見到他們在課堂上用新學的法術背着師尊傳悄悄話。
……以及八年前他獨自一人出門游歷,一開始每隔兩個月會送回一只青雀,向師門報平安,然而一段時間後卻再無蹤跡。
衆人皆認為他是閉關修行,或者進入了某大能的傳承天地,無法回信,直至三年之後,菀月師尊點燃了君湖島最高峰的那盞燈,懷裏抱着已然半只腳踏進鬼門關的爻楝。
……
躺在地上的竹澗低吟一聲睜開眼睛,他顯然比爻楝看得要長久,很可能在這片刻之間已經将一整晚的過程回憶完畢,醒來後,竹澗眯起雙模看到爻楝躲閃的視線,他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恨道:“果真是你。”
爻楝頭亂如麻,在竹澗發難之前便先行重新定住他,“竹澗——我聽到你叫這個名字,在你回憶中,那時的我就是處于失憶的狀态下,我為什麽會喪失記憶?”
竹澗徒勞地掙了掙,這才意識到就算爻楝明知是自己做的壞事,但他就是死不認錯,自己也照樣拿他沒法,“……我怎麽會知道,你放開我!”
“還有你為什麽會不清楚自己的名字……難道你也失憶了?”爻楝覺得很不可思議,難道現在失憶這麽常見嗎?打折出售買一送一?
“……我有記憶的時候就已經在那個山洞裏了。”竹澗露出一個猙獰的笑,“那時我正想着我是誰,我在哪,然後你就出現了,二話不說分開我的腿就是……”
“噤聲。”爻楝臉紅得更厲害了,先前他還想着竹澗說的那人肯定不是自己,雖害臊但因為事不關己還可以忍住,但是剛才他親眼看見了少許的片段,竹澗一開口,那些畫面便止不住地浮現在爻楝眼前。
“……咳。”爻楝深呼吸數次後道:“是我,我承認确實是我……但你也看到了,那時候的我就已經失憶了,我并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對你做那些事,但事出必然有因,正好我這些年也一直在尋找自己失憶的緣由,你……必然和我的過去有莫大的牽扯……所以,如果你願意的話,能否等待些時日,待我知道失憶之前都發生了什麽,以及将你困于山洞的原因之後,再殺我不遲。”
爻楝低下頭,對上竹澗怒意如火的雙眸,卻總覺得有點心虛,他想了想,說:“若你同意的話,就快速地眨兩下眼,不同意的話……我就先将你關在松木林那邊的靜心苑裏,等我找到了答案再來向你請罪。”
冗長—冗長——冗長———的沉默後,竹澗瞪大到幾欲流淚的眼眸終于艱難地眨了眨,爻楝松口氣,然猶不放心地暫且先解開他的禁言咒,果不其然,剎那之間竹澗就撕心裂肺吼起來,“你還要不要臉啊!!你怎還好意思取名叫爻楝!!你太不要臉了!!!不同意就把我關起來!!你怎麽做得出來啊!難道你現在還想對我做山洞裏那事嗎?!”
“不,不。”爻楝飛快地搖了搖頭。
“那時是我虛弱,你如今還敢我就……我……”竹澗悲傷地發現他還是沒有任何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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