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工廠十分偏僻,天色又已晚了, 加上心緒不寧的緣故, 古德白開得并不快。
如果工廠的地下基地發生什麽未知的變化, 那古德白就得提早做好準備, 而本來該充當吉祥物的武赤藻身上自然即将被賦予從前不曾思考過的重擔。
與其他人所以為的不同,古德白願意照顧武赤藻,甚至資助他, 留他住在莊園之中,單純是對一種巨大力量的管束與控制,要說利用, 其實遠遠沒到那個程度。他并不認為在這個熱武器為主的時代裏,異能者能發揮多大的變革,如同文化作品裏那樣的單人改變世界,完全是無稽之談。
即便在見識過武赤藻的能力之後,古德白同樣是這麽認為的。
只需要一顆子彈,砰的一聲響動, 這樣巨大而澎湃的力量就會消散無蹤。
武赤藻正昏昏欲睡地靠在座位上,随着車的颠簸打擺子,古德白有些煩心,他并不是很願意卷入到這些麻煩當中去, 商業方面的權力他大多數給了詹雅,對異能更是只想做個旁觀者,畢竟現在大家都是異能者,關注好這方面的進展, 提早避免問題發生,沒想到現在問題卻越滾越大,甚至變成局中人。
麻煩總是不請自到。
古德白從沒想到注射藥劑并不是結束,而是一個新開始。
啧。
在古德白煩躁地開車時,本來寂靜的黑夜裏忽然閃爍起大片雪亮的白色,如同老舊電視的雪花屏那樣閃到了他的眼睛。出于本能,古德白猛然踩下剎車,車身頓時發出一聲凄慘的悲鳴,輪胎略有些打滑,好在很快就穩住,沒有滑向樹木。
古德白猛然震了震身體,被彈性的安全帶重新束縛回座位上,不免驚駭地擡起頭看向遠處那片被雷電塗抹開的白色蛛網,一下子握緊方向盤,踩着剎車的腳不自覺地用力起來。
雲層裏的雷電似乎都聚集在了這一刻,山林裏聽見極具震撼力的低吼聲,隐約能聽見雷霆滋滋的火花聲在擴張時爆破在空氣之中,如同沸水上破裂開的小氣泡。奇異的是,那雷霆本身并沒有發出任何巨大的聲音,它寂靜、冷漠、極具破壞力地擴張着,湮滅每一朵電光帶來的火花,只有痛苦的哀嚎聲久久回蕩着。
那聲音幾乎不是人能發出來的,可它又的的确确是從一個人的嗓音裏發出來的。
古德白看不見那個人,雷網太遙遠了,然而即便只是這種遠距離的旁觀,沖擊感都遠遠超出了之前武赤藻所帶來的異能展現,令他幾乎要懷疑自己的世界觀了。
“唔——”武赤藻被晃醒了,他眯着眼,用手擋住刺目的光芒,“怎麽了?”
“沒什麽,撞天運了。”古德白将腳換到了油門上,他轉頭看向武赤藻,用極為平穩的口吻說道,“我們遇到那個殺人犯了,如果現在過去撞死他,立刻就能為民除害,順便變成焦炭,不過在此之前可能要先變成殘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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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赤藻大腦昏沉,還沒從睡意裏真正清醒過來,并沒聽懂他在說什麽,只是隐約明白大概是什麽壞事,便下意識打個哈欠道:“那我們跑吧。”
“好主意。”古德白難得贊同他,腳在油門上踩下去,車子如同奔雷般迅速沖了出去。
等到古德白跟武赤藻回到莊園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一點了,兩人解散後各自去忙活自己的事。此刻所有人都已睡下,不便打擾,武赤藻去浴室裏洗了個澡,将他身上都快藏起鹽來的衣服脫下來洗幹淨,而古德白則去廚房做了碟三明治,等新聞等到了早上七點鐘。
小連山大火。
視頻裏的火勢有滔天之勢,群山都為之悲鳴,它來勢洶洶,不可阻擋,濃黑的煙霧滾滾升起,試圖将即将到來的白晝重新籠罩于黑夜之下。
在這片漆黑之中,視頻之中遙遠的火焰是一輪初生的太陽。
月亮都已被它吞噬。
是那個人。
古德白疲憊地閉上了眼睛,這個電人最好是不要跟他的工廠有任何關系,也不要跟那群人有任何關系。
清早醒來的餘涯被古德白吓了一跳,他不算太聰明,相處最多是用暴力就能了結的麻煩人物,簡而言之,一言不合就開打,跟上流社會的人士總說不到一塊兒去。自老爺去世後,他就被古德白安排得明明白白,從頭到尾只有清晨的酒被剩下,由他支配,難免貪杯幾口。
如今瓶子裏只剩下三兩酒,本來餘涯打算今天盡數幹掉,沒想到本該空無一人的客廳裏坐着古德白。
而古德白正在喝酒。
“早啊。”餘涯有點尴尬地藏起酒,幹笑道,“少爺,起這麽早啊。”
古德白将一杯紅酒飲盡,晃了晃空杯子,不緊不慢道:“不早,我一夜沒睡。看了幾部電影,覺得有些意思,現在我要去睡了。”
這世界上的人被分門別類,本來古德白在頗為安逸的那一類裏,他不愁生計,不用憂慮,有任何想法都能立刻滿足,至多需要在記者面前展露笑顏。
即便是在以前,不算太如意的前生,古德白也沒遇到過太多麻煩。
初中時古德白的确因為名字的緣故遭到過同學的嘲笑,那些天真肆意的孩子還沒來得及藏掩自己的惡意,總會故意在放學或是體育課時拿他的名字取樂,嘻嘻笑着,仿佛那是個純天然的笑話,比電視上的任何小品、相聲都值得關注。
而且他們有一種堅持不懈的熱情,将這無聊的游戲貫穿整個學習生涯,甚至變成一種樂趣。
之後古德白受到過一些老師的庇護,大人們義正辭嚴且不厭其煩地糾正孩子們這是暴力行為,大多數家長甚至是古德白的父母則漠視而過,認為這是孩子之間無關緊要的小游戲。
而古德白本人并不認為這是一種傷害,他并不曾因為這樣的行為受到任何內心上的痛苦,更不覺得這樣有任何趣味,他偶爾會規避,偶爾則不,既然沒有對受害者造成打擊,自然談不上什麽受創。
對于常人而言也許會痛苦一生的經歷跟帶來恥辱的名字,本質上并沒有對古德白施加任何負擔,他奉行規則,自有自己行事的一套方案,也遵循這套方案平靜地生活。
然而另一個古德白顯而易見地喜歡唱反調,平靜的生活在昨晚剛被驗證是妄想,這具身體的前任主人是個實打實的瘋子,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他特意為自己打開一扇小衆的門,義無反顧地從安逸的環境裏掙脫,迫不及待地打破規則跳進去。
小衆意味着特殊、異類、麻煩,簡而言之,讓古德白厭惡的一切不穩定因素。
如同買票進門觀看恐怖電影的觀衆,一旦發現自己變成電影其中的角色之一,難免會産生不愉快的心理。
“啊,這樣啊。”餘涯撓撓腦袋,他憂慮地看着古德白,剛要從嘴巴裏擠出幾句關懷問候,就看見對方站起身來,平靜地往樓上走去了。
于是餘涯就把那些關懷重新咽了回去。
等到餘涯将酒喝完,晃着空蕩蕩的酒瓶才想起來不對勁:“怪了,小藻沒起床,少爺在熬夜,今天該不是我一清早就喝醉了,怎麽老出些怪事!”
然而這到底是個無關緊要的清晨,餘涯甚至不知道自己熟睡的時間裏發生什麽,又會産生什麽變化,只是發現古德白開始頻繁外出,而且每次都帶上武赤藻。
武赤藻本來就沉重的學業裏又加上了有關控制異能的新功課,不知為何,古德白忽然對他的異能上心起來。
他這會兒正漫不經心地坐在工廠的地面上寫卷子,順便将一截空心的鋼管用藤條扭曲,植物與異能帶來不可思議的能力,古德白似乎總能想出許許多多他根本想象不到的作用。
古德白則站在高處記錄數據,拿着一塊平板,靈巧纖長的手指在程序上計算武赤藻的身體數據。
武赤藻将大部分精神都投入到卷子上去,明天他還有模拟考,這樣的“體育課”占據了學習的不少時間,要是他想過關去上大學,最好還是認真點。
寫完卷子後,武赤藻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他舒展了下筋骨,懶散地舒出一口長氣,仰頭看向正在觀察數據的古德白。
這是武赤藻最喜歡的時刻。
這段時日以來,武赤藻時常如此仰望他的老板,以不遠不近的一種距離,既不會感覺到過分親近時的恐懼,又不至于太過疏遠時的模糊。他敏銳覺察到了離開工廠後的那幾天裏,古德白顯得過于煩躁,而很快就平靜了下來,恢複成往日那種帶着冷淡的親切。
只不過猜測古德白的心事比數清楚宇宙之中存活着的天體更困難。
武赤藻很快就放棄了這種無意義的行為。
古德白當然不會認為自己能訓練出武赤藻什麽,做這件事有更好的人選,比如說劉晴,她是官方的人,有更優秀的資源跟更專業的訓練來培訓武赤藻,可還沒有機會。他得找個合适的理由,不讓人起疑,用錢當然也是個辦法,甚至可以雇傭到真正沾過血的人,可那太“高調”了。
現在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讓武赤藻熟悉自己的能力,明白植物不光可以拿來種花拆遷,還可以成為武器,這種意識說不準能救他們一命。
“你最近跟餘涯學習打拳,有什麽心得嗎?”古德白将平板貼在手肘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武赤藻,“會不會吃不消。”
“還好,不是很難。”武赤藻搖搖頭,他努力地思考了下,最終還是坦率詢問出自己的疑問,“你需要用到我了嗎?”
“哦?
“你以前只讓我讀書,可是我們第一次從工廠回來後,你就不是那樣了。”武赤藻不太自信地解釋道,“我覺得,你好像在擔心什麽東西。”
古德白輕笑了起來:“是嗎?既然是這樣,那你願意為我做到什麽程度?”
這次武赤藻倒是回答得很堅定:“我願意為你死。”
武赤藻對自己認知非常清晰,他身無長物,衣食住行幾乎全靠古德白,甚至可以說,就連奶奶去世後的空洞甚至未來的方向,都是古德白一手填滿的。他是老板手底下的一張試卷,被随意填滿後就可以棄之不理,可是試卷的名字欄上卻永遠只有古德白。
“呵,生的快樂還沒嘗過,年紀輕輕就敢說死,真是輕狂。”古德白以一種嘲弄的口吻輕蔑掃過他的真心,輕而易舉地撚熄尚未升騰的怒火,“我不需要你為我死,把生死放在別人手裏,将選擇遞交,用信任來掩蓋自己的逃避,太傲慢了。”
武赤藻皺着眉頭看他,有些遲疑:“我不明白。”
“要是有一天我讓你去送死。”古德白輕描淡寫道,“不問緣由,毫無利益可言,只是單純讓你去死,你也願意嗎?”
武赤藻沉默下來,縱然是他這樣的人,自然更希望活下來,即便要死,也絕不應當是毫無價值地死,年輕的生命還亮着明豔濃烈的火,不甘于熄滅,起碼不應當是這樣無意義的熄滅,他頑固道:“我當然不願意,可你也不會讓我平白無故的去死。”
“你怎麽知道?我與你,永遠都是兩個人。”古德白意味深長地回答他,“信任與背叛的基礎都是自以為是的了解,固然動人,卻也危險。”
等古德白轉過身去,準備離開去倒杯咖啡時,沉寂多時的青年終于鼓起勇氣喊了起來:“如果真的有那一天……”
武赤藻呼吸地像只河豚,他漲紅着臉:“那我原諒你。”
古德白“哈”地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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