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康德并不難見。

兩人的關系長大也沒有什麽改變, 還是一如既往, 只要古德白想, 康德從來就沒有拒絕的權力,當初被送走是這樣, 現在見面還是這樣。

贗品遇到真貨,難免會膽怯心虛, 本人雖然并沒有什麽過錯,但被世界這種欲蓋彌彰的氣氛所影響, 難免會流露出些許不自信來。因此康德對上古德白,總是如同耗子見了貓,哪怕古德白早已經将他撇到腦後了,他卻将這個人刻進了骨頭裏,恐怕以後都不會忘記。

德康研究的辦公室在中心大廈, 位于整個城市的市中心,同樣是最繁華的地段, 是古德白三叔的産業, 當然也算是長森集團的産業之一。只不過詹雅在年宴晚會上已經輕飄飄地将這棟大樓送給了三叔, 只要不較真,這棟高聳入雲的大廈就是古家三叔的。

古德白從車上下來的時候, 餘涯在前面開路,大廳的前臺小姐生得十分漂亮, 可今天卻不是她坐着接待人,而是古德白的三叔。

“三叔,你今天怎麽這麽有空。”古德白取下墨鏡, 似笑非笑地看着招呼過來的古家三叔,“可不要搶這位小姐的工作。”

前臺小姐大概是沒見過自家老板放下身段的模樣,她也不知道眼前這個毫無排場的年輕人是誰,只是安靜地站在後頭,偷偷打量着。

“你小子,就會打趣三叔。”古家三叔幹巴巴笑了笑,他其實并不擅長應付自己這個好強又極像大哥的侄子,每次見到都覺得頭皮發麻,仿佛對方随時會拉下臉來教訓自己一頓。

這次親自下來接待,一是想勸古德白別為難康德,畢竟這人現在在自己手下工作;二是詹雅之前打電話來說晚上的話已經被聽見了,生怕古德白多心,因此有親近之意。

“對了,怎麽你出門就帶了個餘涯,不見其他人。”

古德白問道:“什麽其他人。”

“保镖啊。”古家三叔一把樓過他,也不管古德白願不願意,帶着他往電梯處走,“你就帶着一個餘涯滿大街逛,心也真大。”

古德白注意到這裏有好幾個員工電梯,而自己走的這個顯然是特別通道,于是不動聲色道:“餘涯就夠了。”

古家三叔顯然是不以為意,不過沒說什麽,三人一道進了電梯裏之後,他很快又再開口:“待會兒說話,多少還是給康家小子留點面子。”

古德白一挑眉:“三叔的意思是,我會為難他了?”

“哎,我不是那個意思。”三叔瞪了會兒眼睛,好像一下子又不知道說什麽了,他撓撓頭發,“我不就是……哎,就是,人家小夥子也怪不容易的,你可別把人信心打擊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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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白大概了解過他是什麽人,知道該怎麽堵他的嘴,于是微微一笑道:“原來三叔這麽殷勤地來接待我,是為了等這一句啊。”

古家三叔的眼睛頓時瞪大了,要不是頭發被摩絲打好,這會兒非得須發皆張不可,氣得哇哇大叫起來:“你這個小孩怎麽這麽刁鑽!我哪句話是這個意思了!”

餘涯只是在後頭冷冷瞅着他,并不說話。

電梯裏三足鼎立,可惜劉孫結盟,曹三叔眼見如今顯然大勢已去,只好在十九樓就出去了:“人在二十三樓,你們自己去吧,氣死老子了!”

待到人出去了,古德白才似是無意地說了一句:“這樣坦率,雖然不算什麽好事,但倒也不算什麽壞事,也許是福氣也說不定,是嗎?餘涯。”

餘涯含糊其辭道::“大概吧。”

二十三層只有一間辦公室,壓根不是好不好找,而是壓根不用找,可見古三叔的确非常器重康德這個年輕人。

進門之前,古德白還先敲了敲門,他知道辦公室必然很大,便轉頭輕聲對餘涯說笑道:“不知道裏頭的人聽不聽得見。”

餘涯這會兒不知在想什麽,臉色并不好看,聽着古德白的打趣,只是勉強一笑。

哪知很快就有回應傳來:“請進。”

古德白便開門進去,果不其然,辦公室比他想得更大,瞧着布置裝潢,除了辦公之外,想必康德還在這裏接待客人。他的公司雖然還沒上市,但是已被許多人看好,接待的都是有錢有勢的人,格調絕不能低。

“抱歉。”康德将眼鏡摘下揉了揉眼鏡,将手頭的文件放好,又把鋼筆塞進口袋之中,這才重新戴上眼鏡,冷淡道,“我剛剛有些忙,請坐。”

這番作态擺足了架子,古德白卻輕輕在心裏一嘆:看來這位康先生的心理陰影不小。

從古德白敲門那一刻開始,這位康先生就已經犯了好幾個錯誤了,這麽大的辦公室,要是沉浸在辦公裏,根本不可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有人敲門;近視的人要是不戴上眼鏡,基本做不好事,看鏡片厚度,康德近視頗深,他如此反常地先整理文件跟鋼筆,然後才戴上眼鏡,說明他在借機平複心緒。

古德白在沙發上落座,漫不經心道:“辦公室裝修的不錯。”

康德面無表情地抛出自己的回答:“三叔推薦的,如果你需要,我這裏還留有名片,可以給你。”

“不用了,如果有需要的話,我自己會找三叔的,說不定他自己會把整個裝修隊扛過來。”古德白盯着康德好幾秒,發現對方的臉部肌肉微微抽動了下,很快又恢複正常,于是又再說道,“今天我來找你,是想知道一件事。”

康德冷笑一聲,“原來你也有事要找我知道麽?說說看。”

“莎樂美現在還好嗎?”

康德的臉色迅速一變,他似乎有些被吓到了,過好一會兒才回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人,也不知道你想問什麽。”

其實這感覺十分奇妙,因為康德在某些角度下的确與古德白長得非常相似,細看或是正面倒是能看出來是兩個人,不過對于初次見面的人來講,可能會懷疑他們是同胞兄弟。

難怪當初古家會選他當古德白的替身。

不過要是哪天古德白或者康德被警方通緝的話,他們倆大概會成為彼此的受害者。

餘涯在這時開口道:“少爺……”

“餘涯。”

古德白只喚了一句,他欣然擡起頭去看站着的餘涯,不緩不急地說道:“我不喜歡有人在我談話的時候突然加進來。”

餘涯的臉色頃刻間灰敗下去,便不再說話了。

不知為何,康德的臉色也略有些不好看起來。

“那張名單的下個目标是誰?”

“名單……”康德下意識看向了餘涯,對方卻沒半點表示,他蹙起眉頭來思索,卻怎麽也不明白,疑心有詐,“你在說什麽?”

古德白仔細看着康德的表情,莞爾一笑:“不,沒什麽,不過我給你個忠告,如果米琳在你這裏,你還是把她放走為好,如果不在,那就當我沒說。”

他說完這句話,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只留下康德一個人在辦公室裏。

良久,康德暴怒地站起身來,他喘着氣,眼睛裏仿佛還烙印着古德白輕蔑而平淡的神态,不由得發出一聲低吼。

他将辦公桌上的東西一掃而光,剛剛處理好的文件如漫天雪花般洋洋灑灑地飄蕩起來,尤不滿足,甚至将桌子也掀翻了,這才稍稍緩解些許心頭的恨意。

從小時候開始,康德就有意無意地在與古德白競争,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的命運,自己的未來就在那個肉乎乎卻被所有人寵愛着的孩子一個念頭間。因此他努力向養父母展示自己的乖巧,展現自己的聰慧,毫無保留地讨好着大人,無論古德白怎麽對他發脾氣,他都忍耐着不反抗。

可是有一天,他還是被送走了,大人最終還是因為古德白的喜怒而放棄了他,就如同放棄一件無關緊要的玩具。

被送走之後,古家仍然資助着他,可是康德始終記得美麗的莊園,親切有禮的古先生跟溫柔慈愛的夫人,那兩個人曾經給過他最為美好的親情,如果沒有古德白的話,他也許就會真正成為這對夫妻的孩子。

因此這麽多年來,康德一直努力證明自己,直到幾年前,努力終于有了回報……

康德曾經戲谑、鄙夷過電視上誇誇其談的古德白,可是多年之後,再一次見面,他才意識到,這麽多年來,對方壓根就沒把自己放在眼裏過。

就如同之前的原主人一樣,古德白對康德這番心思全然不知情,也完全不在意,他坐回到車上的時候,将安全帶系上,整個前因後果,查詢這麽久的事情,終于有一條明顯的線索了。

“不回莊園,去這個地址。”

餘涯問道:“接下來還有什麽安排嗎?”

“嗯,算是吧,正好瞧瞧新住處,看看适不适合武赤藻。”古德白輕描淡寫道,“反正這地方以後要送給他,還得他喜歡才行。”

往常古德白說話做事,餘涯尚且摸得到些許線索,這會兒卻全然沒有頭緒,他只好默默地開向目的地,方才古德白與康德的一番對話,完全是康德被帶着走,他憂心少爺已經看出了什麽,卻完全猜不出來對方到底要做什麽。

他并不是什麽聰明的人,這會兒難免想起了古鶴庭來,如果老爺還在的話,也許自己什麽都不用想,只管聽吩咐就是了。

至于詹雅……餘涯實在不想叫她擔心這些事,更不想她知道這些事。

其實剛剛見過康德之後,古德白就已經判斷出幾件事來了,餘涯對康德根本不上心,可是提到莎樂美就很緊張,如果他不是想老牛吃嫩草,對莎樂美有什麽歪念頭——他緊張的應當是異能,或者莎樂美背後的勢力。

其次,康德并不知道名單的事,這就值得玩味了,米琳到底是被誰帶走了。

餘涯開了會兒車,忽然道:“你為什麽以為米琳在康德那裏?”

“那你又為什麽認為米琳不在康德那裏。”古德白翻開雜志,在這件事情裏,餘涯除了共犯之外也同樣是知情者,他的性格其實并不複雜,只不過古德白沒想到對方居然會這麽快上鈎。

餘涯想了想,幹巴巴地說道:“沒有什麽道理懷疑他啊。”

古德白輕笑起來:“聽到莎樂美的名字就臉色大變,欲蓋彌彰,的确不惹人懷疑。”

不錯,莎樂美的事件之後米琳就立刻失蹤,加上康德當時聽見莎樂美這個名字後反常的态度,瞎子也能看出關聯了,餘涯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又忍不住問道:“那張名單真的非常重要嗎?”

“莎樂美跑來就為了做兩件事,一個是殺我,另一個是偷竊名單,可是康德為了她帶走米琳,卻完全不知道名單的存在。”古德白淡淡道,“不是名單重不重要,而是康德真的知道自己在跟什麽組織合作嗎?”

人總是有各自的目标,向着各自的利益進發,餘涯停在了紅燈前,他稍稍平複了下心情,回答道:“老爺以前說過,合作本來就是各取所需,不能要求別人完全信任你。”

古德白并不在意:“可是蠢貨就會擔不屬于自己的那份風險。”

在發現基地之後,古德白的思緒就一直有些混亂,因為他不吝于從兩個角度去懷疑整件事的發展:一種是他失憶了所導致的遺忘,這必然要了解當初發生了什麽事,銷毀掉所有證據,免得有一天被人揪出來當把柄;第二種就是原主人根本沒有參與進這場人體實驗,或者參與的程度不高,這就更需要調查了。

之後得到異能越來越多的消息,原主人的嫌疑加重,杜玉臺、電人、被吓死的女人、名單、米琳,這一切似乎都在圍繞着當年小連山發生的人體實驗。莎樂美搶奪那個名單而來,米琳當夜失蹤,怎麽看都不像是巧合,更不是意外。

最初時,古德白認為象征着長生不老的新實驗才是幕後人的真正目的,可是現在這條線索已經清晰,基地就是德康研究機構,而康德完全看不出這樣的野心,他甚至連名單都不知道。

名單恐怕從一開始就是誘餌……

根本沒有人會知道穿越這件事,而古德白是因為自己身上的藥劑跟好奇心才對異能産生興趣,如果是原主人的話,他一開始就不會跟着杜玉臺去黎明昏黃,也就是說——設計這個陷阱的人,一定為這張名單設置了非常特別的條件。

激進者是個非常排斥普通人的組織,他們甚至闖入康德的研究機構大開殺戒過,最終卻停止行動,與機構握手言和。兩方究竟出于什麽原因而繼續合作,暫時無法知曉,古德白也根本不在意這一點,不過起碼證明了一件事。

他們做這些事,很大程度可能是懷疑德康機構是當初人體實驗的組織,否則根本無法解釋這樣的襲擊。

于是事情又繞回了原點。

那個被吓死的女人,罪犯、在逃,對古德白的容貌有PTSD,與之前的蜥蜴人一樣完全符合小連山絕大多數患者的特征。

她手中還拿着作為誘餌的名單。

所有的線索都已經連接在一起了,激進者在尋找小連山的人體實驗發起者,或者說主謀。

可是這件事最讓古德白想不通的一點就在于,名單如果是誘餌的話,為什麽莎樂美這麽千方百計地要偷回去,難道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上面到底是什麽內容?

那個女人倒是很好解釋,他們或者說杜玉臺跟雲山栖的私人感情打亂了一切安排,所有事都發生得太巧合了,這是算不來的。而武赤藻的異能又讓所有人都無法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因此陰差陽錯地耽擱了下來。

奇怪,那個女人很明顯認得古德白的臉,光是這一點就足夠了——

原先的古德白也許被餘涯跟保镖保護得無孔不入,可是現在這個習慣獨來獨往,如果有意,根本逃不過。

“啧,怎麽又堵車。”

餘涯在這時候發出了所有司機都會發出不止一遍的抱怨。

古德白在車上颠了下,想得頭痛,幹脆往窗外看去,城市的中心地帶當然不可能跟山上一樣幽靜,路上幾乎全是人,他正對面是咖啡館,在外頭擺着許多支着傘一樣篷頂的座位,一對父子正在玩猜左右手的游戲。

他忽然福至心靈,一下子明白過來。

激進者也在猜左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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