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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的人總是要死的。
或早或晚, 或者由于什麽意外, 古德白孤身去見杜玉臺的時候, 已經想好了許多後果,他很清楚對方絕不可能下殺手, 太難說清,撇不開嫌疑。可如果杜玉臺真的忽然拿出一把槍來不顧任何後果把他殺了, 實際上古德白也并不會感到意外。
就好像他上輩子循規蹈矩地按照自己的計劃生活着,照舊被一輛蠻不講理的車子給撞死了一樣。
計劃是人定的, 道理卻是天給的。
只是古德白沒有想到武赤藻會這麽傷心而已,憑良心來說,這個年輕人實在乖得要命,即便不近人情到了他跟杜玉臺這種程度,也不能不感慨一句武赤藻的溫順。
連同他的爆發, 都顯得悄無聲息。
這讓古德白塵封多年的良心難得隐隐作痛一次,他自己都是無知無覺, 當然沒辦法太照顧武赤藻的感受, 縱然知道自己大概做錯什麽, 卻也一下子找不到門路。
古德白這幾十個春秋并不是白活,人在世界上來來往往, 一雙眼睛輕輕一眨,将其中七情六欲看得清清楚楚。只不過看得清楚跟說得清楚、想得清楚、活得清楚又完完全全是不同的東西了, 這些事要是剖開來講,恐怕三天三夜,甚至三輩子都說不完, 他懶得說,又不得不花點精力來想。
他并沒那麽讨厭武赤藻,甚至還說得上有幾分喜歡,因此必須得勞神費力一些。
日子就這麽不鹹不淡地過下去,劉晴倒是來過幾遭,不過她沒有真憑實據,當然什麽都做不了,加上杜玉臺沒在後頭煽風點火,這些事很快就斷了瓜葛。
武赤藻沒受什麽嚴重的傷,非要說起來,就是點臉面上的皮肉傷,擦了藥,連繃帶都不需要貼,沒多久就恢複成條細長的疤,想也知道,再過不多久,就會淡得不見蹤影。他從醫院回來後就變了個人,仍然乖巧,卻帶着無言的沉默,還是隔三差五地上課,只不過總會消失一段時間。
古德白知道他去哪裏了,他去探望水衡子跟餘涯的墓,這兩個人死後住得南轅北轍,打車來回都要一天。
餘涯的葬禮舉行得還算隆重,畢竟死因沒什麽人知道,下葬那天雨很大,詹雅撐着把大大的黑傘,她站在冰冷的空氣裏,隔着細密如蛛絲一樣的雨簾看向古德白。來的客人都很傷心,還有人握着古德白的手安慰了他幾句,他垂着頭,看向角落裏面無表情的武赤藻,心想最傷心的人在那裏。
好笑的是,等到葬禮結束後吃宴席,有人忽然湊過來,是個全生的面孔,頗為關切地對古德白說道:“你那個新保镖好盡職,全程一點反應都沒有。”
人人都知道餘涯跟古家的老交情,這話說得有點惡毒,叫古德白聽了直想笑,他一滴眼淚沒流,這群人當他哀大莫過于心死;真正傷心的那個,卻被說盡職盡責。
詹雅在一切結束後,來整了整古德白的衣領,那把傘撐着,雨珠子彈在布料上,蓬蓬作響,掂量出點斤兩,她安慰道:“既然人走了,那就別想了,叫他走得安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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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薄情得叫古德白深有同感,不過他想,角落裏的武赤藻,大概不會接受這樣的言論。
至于水衡子的事,古德白就不大清楚了,劉晴只請了武赤藻過去,可沒找他。
而武赤藻想來是覺得他并不在意,于是一句話都沒有提過。
其實這倒是猜得也沒有什麽錯,古德白的确一點兒都不在意水衡子,他想知道的也跟那兩個人無關。
潮濕的梅雨天降臨,雲山栖仿佛雪一樣化在那些寒冷的日子裏,再沒有了消息,倒是偶爾還能在新聞上看到有關異能者的情況,至于激進者的情況,只能通過劉晴時不時來借用下武赤藻的次數來推測。
許多冬天種下的芽終于在此刻開出花來,武赤藻仍然纏在古德白這棵樹上,可是他的藤繞了一截,被劉晴不緩不急地牽搭在另一張緊密有序的架子裏,形成天然的一部分。
劉晴是個很有手段的女人,饒是到了今天這個情況,古德白還是不得不誇贊她。
她甚至給武赤藻混亂的人生準備好周密的計劃,光是找去幫忙這幾次功夫,就讓這個陷入悲傷裏無法自拔的年輕人很快抽出身來解決自己的駕照跟考試問題。
這些事是古德白并不擅長的,不是做不做得到的問題,而是他不擅長為另一個人考慮,不擅長的事就是不擅長,他不會為此努力綢缪,只好慷慨給予武赤藻緩沖的時間。
搬家的事也很快就提上了行程,因為餘涯意外死去的緣故,所以詹雅又留他住了一段日子,出行必然配備保镖,行走間像個密不透風的鐵囚籠,古德白幹脆懶得出門,窩在市中心的豪宅裏發黴,當只坐吃等死的米蟲。
有錢人的壞處,真叫人牙酸。
這天武赤藻考試回來,他已經學會開車,車庫裏那幾輛車沒人用,幾乎都歸他用,可他只開餘涯的那輛舊車,來來去去,殷勤擦洗。考完試之後,他還去店裏買了幾盆花,用塑料袋紮着,等到下車的時候,仍然有些蔫兒。
武赤藻用噴壺噴了兩下,他們的生活不再如同往常那樣跌宕起伏,更準确地來講,只有古德白一個人而已。
“老板為什麽不問我呢?”武赤藻對着盆栽說道,他從來不敢對古德白張狂,醫院那次仿佛耗盡了他所有氣力,即便争辯,也只敢做些帶花草回來的小事,像是要故意礙誰的眼。
可惜古德白從來不看,那些花開得漂不漂亮,活得滋不滋潤,全然無動于衷。
車子成了武赤藻唯一喘息的空間,提前過上已婚男人的生活,他并不是不想面對古德白,而是無法面對,挨了打知道疼的人總是提心吊膽地恐懼着下一次痛楚的來臨。
最初武赤藻以為折磨人的是感到痛徹心扉的那一刻,現在才知道原來等待才是最折磨人的。
他關上後備箱的那一刻,忽然聽見劉晴的聲音——并不是在此時此地,而是坐在基地裏等着陸虞從辦公室裏出來的那一刻。
劉晴坐在他的身邊,身上什麽味道都沒有,紫色的眼睛幽深,宛如一朵空谷幽蘭:“你還是想要待在他身邊嗎?”
聰明的人能從蛛絲馬跡裏抓出線索,武赤藻将那個竊聽器安放數天,卻在古德白來臨後毀滅,本身就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了。劉晴的心恐怕還要勝比幹一竅,當然能看出連日的端倪來,她并不讨厭古德白,只是感到不适。
那個男人身上近乎虛無的空洞,一口口地吞噬着周圍,形成絕對的安全地帶,既不進攻,也不退縮。
武赤藻瘋了一樣想往裏沖,當然不可能有什麽好結果,他從餘涯的身上看到自己,一句話都不敢說,也沒有什麽可說的。
他是心甘情願的,餘涯也是心甘情願的,有一點怨,有一點恨,都淺淺的,像天邊流雲,不多時就散了。
劉晴勸不動他,只好嘆氣:“赤藻,世上可沒有童話啊。”
武赤藻把自己從回憶裏□□,像泡在水裏那樣頭暈目眩,他木着臉,提着花盆識別指紋,有種與四周格格不入的別扭。
“桌子上有荔枝,冰箱裏有蛋糕,随便你想先吃哪個。”古德白斜在椅子上看書,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掀過一頁書,白的幾乎能發出光來,又帶着一種別樣的冷意來,“對了,楊媽炖了湯在鍋裏,說這個時候正好,你去關了吧。”
廚房裏果然小火炖着湯,走進去就能聞到香氣,武赤藻不禁有些頹然,他始終不能習慣身邊少了個人的感覺,有時候看見床頭餘涯送來的水晶球,仍然覺得心裏酸澀,因此時常睡不好。
可是老板似乎毫無反應,看見車、看見人、甚至是看見照片,都不見他有一點點傷心的模樣。
等到武赤藻把湯、蛋糕都端出來,又聽見正在曬太陽的古德白說道:“你這幾個月來都沒有睡好,沒事嗎?”
“沒事。”武赤藻沒有立刻開吃,而是将買來的花處理擺放好,這才疲憊道,“只是每次看見水晶球,都有點想涯叔而已。”
古德白忍不住想說:那為什麽不丢掉?
有時候古德白實在費解人類自相矛盾的情感,卻知道這并不是該說出口的話,他知道這些事對自己無關緊要,可對武赤藻而言,卻相當了不得,于是細細思量片刻,終于開口道:“他人已經走了,你再想他,也沒有用了。”
這是他們這些時日來頭一次提起當初的事,武赤藻去洗了手,将湯盛給古德白,低聲道:“你總是這樣想的嗎?”
“這樣想有什麽不對,摔碎的杯子,打碎的碗。你再努力也拼湊不回去。”古德白将湯碗端過來,那本書壓在他的肚子裏,曬得一片暖和,“我知道你心裏很難過,大概還要再難過上好幾天,只不過這種難過除了毫無控制地宣洩情感外,就沒有別的用處了。”
武赤藻簡直連生氣都提不起勁來了,更奇妙的是,他居然還聽出點安慰的意思來。
他想自己真是失心瘋了。
可是不管怎麽說,武赤藻仍然是很受用的,大概是因為時間的确足夠長久了,他已經完全明白古德白是個什麽樣的人,甚至能說服自己,就這麽輕輕将這樁事放過去。
于是兩個人安靜地在太陽底下喝湯。
等到一碗湯幹淨,武赤藻才啞着嗓音道:“老板,你在看什麽書?”
紙頁發出簌簌的動靜,自從陳芸芸死後,古家跟陳家說不上勢同水火,多少也有點結仇的意思。
杜玉臺設局從來都會給自己留一手,這也是為什麽康德會挂在古三叔名下的原因,沒有了莎樂美的資金來源,還有古家源源不斷地輸送新血。要不是古德白前去警告,恐怕這位好醫生連他的骨頭都要啃下半斤來,從敵人的角度出發,他還是希望這位差點給自己造成心理陰影的醫生早點去陰間,別留在陽間禍害人了。
休戰是休戰,接下來還有一大堆的麻煩要處理。
古德白嘆氣道:“看水衡子的最後一本書,剛剛出版的,你要嗎?”
“啊?可是水哥他……”
古德白淡淡道:“書寫完了就可以,人死了并不要緊。”
武赤藻不懂這些,只好應一聲,又聽見古德白很快說道:“我接下來不能這麽有空了,如果不多出去走動走動,恐怕很快就有詹雅為了掌控長森囚禁兒子的流言出現了,再來還有些遺留下來的麻煩要處理。”
“遺留下來的麻煩?”武赤藻又再重複道,“是什麽?”
古德白竟然十分誠實地告訴了武赤藻:“當然是劉晴跟激進者的麻煩。”
武赤藻幹澀地開口道:“劉小姐是個好人。”
“我知道她是個好人,而且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如果死掉的話完全屬于社會資源浪費的那類好人。”古德白平淡無奇地回答他,“所以我才會好心地幫忙收拾麻煩,免得她誤入歧途,找錯方向,惹來根本不必要的問題。”
武赤藻聽他沒有下文,不由得心裏突然一跳,硬着頭皮問道:“那你要我替你做什麽嗎?”
那聲音聽起來,竟然是滿含絕望與希望的。
古德白在躺椅上看他,搖搖晃晃,忽然笑起來,棕黑色的瞳孔在陽光下暈成一汪醉人的琥珀,之前這個年輕人的心碎在手心裏,這會兒才剛剛粘好,又迫不及待地送上來,也是搖搖晃晃,幾乎要掉出幾滴渣子來。
他想武赤藻真是不太正常。
好在他也不是很正常。
其實武赤藻實在不符合他的配偶标準,心腸太軟,年紀太輕,還有點孤注一擲的偏執跟瘋狂,然而感情這種東西實在沒什麽道理可講,顯得這個年輕人豐富、生機、美麗,正好填充古德白的幹癟、冰冷、空洞。
“好吧。”古德白将書合起來放在邊上,他特意折了一角,免得自己忘記讀在哪裏,然後伸出手指,在武赤藻的眼角下輕輕一揩,“我要你別哭了。”
仍然有一點濕潤落在他的指腹上。
古德白卻沒嫌棄,他淡淡道:“我沒想過你會這麽難過。”
這才是他今天要說的話,最接近抱歉的一句話。
武赤藻有些不能置信,他望着外頭的亮光,疑心自己在夢裏沒醒,剛喝下的雞湯雖熱,吃下去的蛋糕雖甜,買回來的盆花雖香,但這個世界忽然處處透着不真實的感覺。
然而等到晚上時,武赤藻睡了這幾個月來最安穩香甜的一覺。
這世間的童話,到底是成真了。
END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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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