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今夕何夕
漳夕踩着完全沒過了腳腕的積雪往溪村走,這樣的雪夜裏月光分外的模糊,翻過半座山之後便是一片漆黑的竹林。
溪村的活祭漳夕心裏很清楚,但是她并沒有去阻止,那不是她職責範圍內的事。村子裏有人出生,有人死去,這是都不關她的事,但是整個村子的秩序不能混亂,他們或者要有所改變,或者按着原來的路祖祖輩輩繼續走下去這些都無所謂,只是不能有人做出讓溪村走向毀滅的事。
漳夕隔三差五會在深夜去村子裏轉一轉,看看有沒有什麽異樣,像這次救林錦的時候看到的那種事其實也不是第一次發生。看似當時所有人都好像夢魇了,好像受了什麽刺激突然瘋魔,但是漳夕知道在那些僞裝起來的兇殘猙獰的表象之下,一定還有人清醒。
那個人或者那幾個人,也許一直都知道孟家的異樣,知道溪村并不正常,但是為了活命卻一直僞裝着自己,假裝自己是他們的同類,以此來茍延殘踹。
漳夕需要知道那幾個人是誰,她需要提前排除一切隐患,以免将來有人把溪村的事捅到外面去,讓這個在衆人眼中一直有着莫大神秘感的古老村落暴露在世人眼中,那對它來說稍有不慎就是滅頂之災。
夜裏的村子格外安靜,甚至有些安靜得過頭了,村頭巷陌聽不到一聲半點兒的雞鳴犬吠。
腳踩着雪地裏的聲音,像踩着剛被碾碎的骨灰。
漳夕順着路走到了孟宅後門,她從地上撿起一枚不大的石子,輕輕扔進了院中,似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過了一會兒,一個披着衣服的模糊人影打開孟家大門走了出來。
漳夕站在不遠處問道:“我讓你查的人你查到了嗎?那天是誰在晚上驚動了孟氏?”
那人因為寒冷和過分的恐懼聲音有些發抖:“還沒有查到……還有……我讓林錦……跑、跑了。”她說完這番話就低着頭不再出聲,仿佛在等待宣判死刑,整個人都是緊繃的。
“她在我那裏。”
那人聽到漳夕的話,有點驚訝地擡頭,随後又馬上偏轉了眼神,不敢去看漳夕。
漳夕看了看天色,她出來已經很久了,雖然是冬天,但過不了多久天就會亮。
“你繼續盯着孟宅,有事就到後山通知我。”
那人忙不疊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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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夕看了她一眼,微微皺起眉頭,“紅袂,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你也收斂一些,好自為之。”
紅袂渾身打了一個哆嗦,盡管害怕但是卻意外地固執,并沒有回答。
漳夕不打算在這裏久留,轉身離開了。
林錦并不知道漳夕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在溫暖的火堆擁簇下她早已睡着了,所以也沒有看到漳夕發現了她在地上塗畫的那一堆不認識的符號時疑惑和錯愕的表情。
火光映襯下,林錦的臉有一種說不出的溫軟柔和,沖淡了她的瘦弱和疲憊帶來的那種灰頹,剩下的只有一個還未長成但是已經隐約可見其秀美的輪廓。漳夕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輕咳了一聲,然後坐在林錦旁邊離她大概還能塞下兩三個人的地方看着地上那些字。
她知道那是字,但是并不認識,她所認識的只有林錦之前刻在竹簡上,然後每天在院子裏偷偷讀的那些。
林錦的這個做法一度讓她覺得可笑。
一個幾乎算是被一輩子困在囚牢裏,只能給別人當牛做馬永遠直不起的腰的人,為什麽會有那樣的沖動,那樣改變的沖動和離開的欲望,有時候這種欲望強烈到連林錦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寧願冒着被孟氏抓起來打死的風險也要逃脫,這讓漳夕感到驚異和不理解。
所以她接近林錦,在林錦不知道的時候躲在她身後去看她那幾片薄薄的竹簡,看她有着怎樣一個荒誕的夢想,想着有朝一日離開這裏然後去當一個女扮男裝的教書先生。這樣的想法簡直幼稚可笑,因為誰都知道這注定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林錦能逃走,就算孟氏放她走,她也不會讓林錦就這樣走掉,不會讓溪村的族譜上缺失這一筆,她可以受不了了就去死,但是不能離開。
想到這兒,漳夕忽然有些憐憫她。
她在地上寫的似乎是一個人的名字,或者是她從前的家鄉,可惜不管再怎樣思念,終究是見不到也回不去了。
林錦迷迷糊糊地醒來,就感覺旁邊好像有一道視線一直在注視着她,她睜眼一看,漳夕已經回來了。她其實心裏有點擔心漳夕會把她一個人扔在這兒然後離開,現在看到她回來隐隐地有些激動,一時間沒控制好情緒就撲過去摟住了漳夕,因為她現在的身體年紀小體格弱,所以撲到漳夕懷裏的時候幾乎是完全被擁抱住了,漳夕身上熟悉的溫度讓她有點着迷,之前發生了那麽多事也沒有掉過眼淚,現在眼眶卻忽然紅了。
漳夕被她猝不及防地一撲撲愣了神,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去推開她,就任由她抱住了自己。小孩身上暖烘烘的,細瘦的胳膊親昵地摟着她的腰,這是從來沒人敢做的事。漳夕覺得這種感覺很不好,她不能讓這個小女孩繼續留在自己身邊,每次看到她,自己心裏就會有不該有的憐憫,不斷地降低自己的容忍度。
她一把把林錦拉開,用的力道有點狠,林錦痛叫了一聲,清澈如水的眸子裏帶着些委屈,就那樣盯着她。
漳夕不自然地又伸手把她推遠了些。
林錦揉了揉被抓疼的胳膊,锲而不舍地湊了過去,跟她在同一個火堆前烤火。
漳夕沒管她,阖了眼睛靜靜地等天亮。
氣氛很沉默,這是她和漳夕之間經常會有的狀态,以前漳夕會主動來和她說話,所以林錦沒有覺得她們的溝通有什麽問題,現在漳夕不理她了,林錦才發現自己對她的了解少到面對面坐着都找不出一句可寒暄的話。
沒有那些共同的記憶,沒有值得回憶的事,她們在一起的時候似乎一直都在看過去,都陷在回憶裏,現在突然之間讓她去尋找一下将來,她就開始迷茫了。
林錦想起了那片竹簡,她把竹簡拿出來放在腿上,說:“那個……咱們在這兒待着也挺悶的,我給你念書好不好?”
漳夕喜歡聽她聽她讀書,不管是什麽,林錦确定那是真的喜歡,而不是愛屋及烏,所以這樣問她。
漳夕擡眼看了看她手裏的竹簡,說:“換一首吧,每次都是這個。”
“每次?”林錦聽到了這個詞,有點兒戲谑地問。
漳夕現在頂着一張面癱臉,被人戳穿了秘密表面上也不起波瀾,只是又說了一遍:“換一個。”
林錦翻了翻竹簡,上面其實記了很多東西,字跡有些潦草,但是勉強還可以辨認。
“那就這個吧。”林錦笑了笑。
“綢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缪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
林錦的聲音很幹淨,像清晨竹葉上緩緩滴下的露水,一點點浸潤人心。
漳夕愣了一會兒,看到外面東方已經泛起了黎明的白光,回頭對林錦說:“你今天就回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ω\*)今天是不是很甜?
ps:詩選自先秦·佚名《綢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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