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9)
你可真是……”
“不過,你可不是君子,你是只可愛的小狐貍。”
……
山道蜿蜒崎岖,草木氣息撲面而來,一路景色美不勝收。在山腳還是些尋常的草木,卻有一條瀑布懸挂于山壁之間,帶着雷霆萬鈞之勢傾瀉而下。
鳴珠碎玉,盡落銀盤之中。
才到半山腰,就只見冷香沁鼻的松林。
來到山頂,滿目只見不足半人高的山棉和鐵線蕨,不知名的野花,蒼茫山巒恍若巨蟒一樣橫貫在天地之間。
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鐘鳴聲中,從廟宇間一步步走來一位缁衣老僧,直至來到衆人前,向着李觀瀾行了個禮。
“貴人駕臨,恕貧僧未曾遠迎。”
李觀瀾驚詫的看着他,薛澗說這山中有異人,她還不信,現在看來竟然是真的。
“你怎麽知道我等前來?”
老僧笑的慈眉善目,“小僧遠遠的看見一團紫雲從山下而來,俗話說紫氣東來,這貴人的蹤跡想忽視都難。”
旁邊聆聽的小子陽拍手笑道:“那你可猜對了,這位就是大唐公……”
楊杏兒橫了她一眼,把小孩兒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
補了一嘴道:“大唐李公子嘛,師傅可能沒聽過,但在淮西那一片兒挺有名的。”
老僧但笑不語,回轉身做了個請的姿勢。引着衆人向前走去。
“不知師傅怎麽稱呼?”
老僧:“貧僧圓能。”
他突然看向薛澗道:“這位公子,與佛有緣吶。”
李觀瀾郁悶的輕輕将薛明溪擋在身後,“是啊是啊,我也這樣覺得,我們一家都和佛有緣呢。”
李觀瀾偷偷瞪了一眼薛明溪,你還挺招佛喜歡。薛明溪嘆了口氣,隔着袖子牢牢握緊了李觀瀾的手。
圓能咧了咧嘴,将手中的念珠撚的如流水。
“這前方就是法顯寺了。諸位施主不如随貧僧去廂房喝杯香茶。”
李觀瀾拱了拱手,笑彎了眼睛,“恭敬不如從命。”
李觀瀾、薛明溪、楊杏兒等人對着殿中的菩薩上了香,雙手合十拜了拜,說實話,重生前李觀瀾是不信這些的,但是她的經歷卻告訴她,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薛澗禮拜的姿勢極虔誠,惹得殿中的小沙彌不住的打量他,對着疑似主持的老僧嘀嘀咕咕了幾句。老僧搖頭,小沙彌轉而看向薛澗的眼光充滿了惋惜。
李觀瀾将他們的神情收入眼中,不動聲色的擋住了他們打量薛澗的視線,接着她就看見小沙彌對着她翻了個大白眼。
李觀瀾心道,我還想翻白眼呢,小師傅你到底知不知道“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姻”,壞人姻緣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叮叮叮的鈴聲,和尚們都跑出去用午膳了,李觀瀾身旁爬了半天山的婢子都狠狠咽了口水。圓能善解人意的問他們要不要一起吃,李觀瀾便同意了。
這法顯寺的大廚顯然不怎麽樣,李觀瀾對着碗中的白菜豆腐自然是沒什麽胃口,圓能看着她含笑點頭,吩咐小沙彌取來點心。
入口倒也清香,李觀瀾便吃了幾塊。
薛澗卻不怎麽挑食,随同其他和尚吃的碗中幹幹淨淨,引得那些和尚不住的打量他。
有和尚靠近他道:“這位公子,我看您與佛甚是有緣,不知一向可誦讀些經文?”
薛澗颔首微笑:“不才只看過《心經》。”
和尚略有些失望,“觀公子神色,不像只讀這一種經文。公子佛緣深厚,當入我沙門。”
薛澗點頭溫聲道:“不才愚鈍,《心經》也是跟着家母所習,家母早逝,因此一日不曾懈怠于此。至于佛緣,不才已結婚生子。”
那和尚搖了搖頭,嘆氣道:“愚頑,愚頑。”
李觀瀾屏息飲茶,只聽得耳畔竊竊私語聲,什麽貪戀紅塵,什麽不忘色身,聽的李觀瀾心生不快。
這時,不知圓能是否察覺到了李觀瀾的情緒,笑呵呵的起身邀請衆人前往廂房。
分主賓落座,圓能突然起身,對李觀瀾長揖到地,“見過公主殿下。”
李觀瀾吃了一驚。
圓能起身,笑道:“公主,請恕貧僧不行跪拜禮。我和尚自古有訓,只拜天地神佛。”
“無妨!”
“您是不是吃驚我是怎麽認出您的?其實在山道上我漏說了句話,的确所有貴人都有雲氣,而只有皇室血脈的雲氣才是紫色的。殿下雲氣蔚蔚纭纭,方圓五裏皆是紫雲,除了公主,我想不出其他人了。”
李觀瀾心中暗暗吃驚,自己身上真的有紫氣?
楊杏兒和子陽丫頭都是一臉驚嘆的看着自己,眸中充滿了不解。
反觀薛澗,倒是一臉淡定,難道他早知道?
圓能和尚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道:“公主是否有話要問我?”
李觀瀾撫了撫肚子,垂首看不清神色,“的确有,我想蔔一下未來幾年的皇室氣運。”
圓能和尚兩眼睜大,半晌道:“可以,請公主移步。”
這是一個帷幕隔出的一角,擺放着紙墨筆硯,簽筒、龜殼和銅錢。
看見這些,李觀瀾心中生笑,原來大師占蔔也是要用這些尋常物件。
圓能和尚讓她手持簽筒默念所求事物,借用簽筒和龜殼,得出了答案。
和尚倉促一揖,“公主所求之事,應是和突厥有關。”
李觀瀾點頭。
“有關此事,只一個字,戰!”
李觀瀾心中一震,擡眸,只此一字,卻與自己心中不謀而合。
“吾還有一事,請師傅為我算一下腹中麟兒。”
圓能和尚含笑看了看李觀瀾的肚子,只掐指一刻,笑道:“浴乎祁,風乎舞雩,詠而歸,衆人之師。”
李觀瀾一愣,這和尚怎麽還唱起詩來了?
“謝師傅指點。”李觀瀾拜謝過圓能和尚,轉身就要離開帷幕。
卻聽見身後圓能用高深莫測的聲音道:“殿下,貧僧鬥膽問一句,您身邊那位可是佛子?”
李觀瀾停下腳步。
“勸殿下放手,若拘着他,不讓入僧門,必幹天譴。”
李觀瀾未回首,冷淡下嗓音道:“若有天譴,我陪他一起受着!”
身後傳來和尚的一聲長嘆,“殿下!!”
秦非
眼見李觀瀾掀簾而出,衆人不禁好奇向她看去,不知圓能和尚和她說了什麽。
李觀瀾看着那一雙仿佛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勾起了唇角。
“殿下,這山中清淨,不如在這兒住幾天吧?”小子陽大起膽子道。
李觀瀾彎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我看你是想在山中耍子。”
子陽低聲嘟囔道:“山中哪有什麽好耍的,明明是公主您想留下來。”
一路之上,李觀瀾多次表達了對太白山的贊美欣賞之意,沒想到小子陽聽在耳中,記在了心上。
“那就留下幾天吧。”
小子陽眼中雀躍神色顯露,看來小孩兒自己也是想在山中玩,這山上,光是蟲鳴鳥叫,徐徐清涼的山風,就夠讓人歡喜的了。
“殿下。”楊杏兒扯了扯李觀瀾的袖子,提醒她不要忘了京都的緊張形勢。
李觀瀾搖了搖頭,“無妨。”
她心中自有籌算,如今回去,怕打草驚蛇。
薛明溪含笑看着她,一雙眼眸仿佛看透自己所思所想。
李觀瀾不好意思地靠近他,“我身上真的有紫氣?”
薛明溪點頭。
“真的很大?”
薛明溪含笑道:“殿下,靠近您身側如置身雲霧。”
嗬,有這麽吓人嗎?李觀瀾翻了個白眼,自己又不是毒氣源。
圓能和尚為衆人安排了幾間客房,李觀瀾便放心在山上住了下來。
其餘跟随的婢子仆役車馬則被留在了山下的鳴泉行宮。
清涼月色下,李觀瀾漫步山巅雲端,青色錦裘随着山風獵獵做聲。
她取下背上一彎弓,拉滿向前射去,前方是一棵有着幾百歲樹齡的老月桂。
羽箭正中樹枝,啪嗒一聲,從樹枝上掉下一只錦囊。
老僧背手上前,拾起地上錦囊,遞給清河公主。
“殿下,這就是您的答案了,待一切塵埃落定,方可打開。”
李觀瀾輕笑了兩聲,“當然。”
老僧離去,月明星稀,有白鴿振羽而來。
李觀瀾眼中一亮,待取下腳下綁着的信筒,只見如同青玉一般光潔的岫岩紙上,只寫着兩個字。
“允諾。”
父皇這是答應了?
不知他會怎麽撒下這張網,誘捕獵物一步步上前,落入網中。
李觀瀾收起信紙,正要回身,突然被一重物擊中頭部。
地上傳來唧唧的叫聲,低頭一看,竟然是一只小黃雞,準确的說 ,是一只皺鷹。
小鷹晃了晃暈暈的腦袋,擡起頭,兩只黑豆小眼睛中都在轉蚊香。
“唧唧”
李觀瀾無奈扶額,她認出這是只什麽了,是秦非養的一只叫“山魈”的小鷹。
“魈魈,你怎麽來了?”
小鷹興奮的在她腳邊蹦跶了幾下,撲扇着翅膀晃晃悠悠的飛到了李觀瀾頭頂,啪叽落地生根,滿意的呼嚕呼嚕起來。
李觀瀾哭笑不得,我這一頭壁玉翡翠玳瑁金釵,也不怕紮了你的小鷹腚。
她一把把小鷹抓了下來,和兩只綠豆小眼互瞪了半晌,一把取下了它爪子上的小信筒。
“公主姐姐,見字如晤。天子近日于鴻胪寺招貼皇榜,廣邀各國公子王孫同臺競技,意為九公主選婿。西突厥可汗之子阿史那周洛,龜茲王之子白姑墨,吐蕃王的幼子松贊倫布等均參與了進來,您是沒看到,吐谷渾的臉都青了。我也已經按照天子的安排僞裝成晁衡之侄,化名安倍慶軒,參與進去。您這一招棋可謂是……”
李觀瀾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晁衡是誰?不就是安培仲麻呂嘛。
她摸了摸小鷹的腦袋,秦非,小九就拜托你了。
大唐天子為九公主選婿,廣邀天下青年才俊,且不限國籍。這下,整個鴻胪寺都沸騰了,那可是大唐公主啊!
唐朝無論是文化還是軍事水平上都在各國之上,在這些異國公子哥心中有着無與倫比的位置。
“聽說這九公主李玉蓮長的是花容月貌。”
阿史那周洛一頭蜷曲短發,目光中露出些許希冀之色。
“那是,大唐第一美貌公主是清河公主,這位九公主與其長姐相比也是不遑多讓。”
白姑墨輕搖着手中繪着山水墨卷的紙扇,他是一點也不在乎九公主的長相,他在意的是她的公主身份,是她能夠将大唐文化傳到龜茲的身份背景。
當然龜茲只是突厥的一個屬國,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阿史那周洛,揣測着他的心思。
松贊倫布比這些王孫公子長得都高大結實,他身穿一身大唐常見的袍子,那骨子裏卻透露出一種兇蠻和野性,兩只眼睛中露出的神色如鷹隼一樣。
“松贊兄,你怎麽看。”白姑墨意圖轉移對象。
松贊倫布寬厚的嘴唇緊抿,眼中透出志在必得的光。
就在所有人以為他不會開口時,他沉聲道:“九公主,容貌倒在其次,另某敬佩的是,她有着不屬于男人的勇氣和智慧。”
在場所有人都深表同意,他們即使沒有親眼見到那場流傳頗廣的馬球賽,也有所耳聞,能夠戰勝東突厥的吐谷渾,足以說明這位公主的本事。
倚在角落裏的黑衣少年不屑撇了撇嘴,就你們這群人,還想吃天鵝肉。
他轉了轉手心的竹笛,四下掃了一眼,垂下眸不知在想什麽。
“這位公子,怎麽沒有見過你呢?”有外國留學生上前攀談。
秦非一個标準的鞠躬,嘴裏道:“こんにちは、私は新入生です”【你好,我是新來的學生。】
留學生見他雖容貌長得清俊,但滿口聽不懂的鳥語,心中不禁惋惜,拍了拍他肩頭道:“少年,你要早點學會大唐的官話啊。”
不然回去可怎麽交差哦,他就是來自新羅的留學生,因為天資愚鈍,學大唐官方語言就用了兩年,如今仍是不被允許返還家鄉。
秦非點了點頭,一臉禮貌的笑容。
新羅留學生見他一直盯着人群那邊,笑道:“你也想娶公主嗎?”
少年臉色微紅,點了點頭。
新羅留學生咧嘴笑了起來,“你這小子,聽說天子設置了三關六卡等着你們呢,你們這是自投羅網,知道嗎?”
他突然自顧自興奮起來,拍了拍自己腦袋,“你聽到了嗎?我剛才成功用了一個成語?!”
秦非點點頭,頗為好笑的看着他興奮的差點要轉圈圈了。
這時,一只皺鷹從天邊飛來,如炮彈一樣兒向着秦非而來。
“什麽東西?”
新羅留學生驚慌大叫。
秦非快準狠的一把抓住了小鷹的翅膀,對上那雙委屈的綠豆小眼。
嘴裏嘟囔道:“讓你送個信,三天才回來。”
小鷹委屈的在他手指上輕輕啄了下。
秦非打開信,上面是清河公主的筆跡,“務必護小九周全。”
秦非扯了扯嘴角,不用您說,我秦非也會盡全力保護她。
慧心
“聖上!您這是什麽意思?!!”
吐谷渾幾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暴怒。
大唐天子一臉和煦,微眯了眯鳳眼道:“世侄,怒氣傷身。孤為九公主擇婿,言明是廣邀天下青年才俊,世侄亦可參加。以世侄的實力,定會脫穎而出,到時世侄名揚天下,豈不樂哉!”
吐谷渾握了握拳頭,“聖上,我姑母……”
天子神色微暗,“是孤對不起月妃。世侄放心,若是汝不能迎娶九兒,我會贈與突厥糧種千擔。”
吐谷渾眼中一亮,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不過,九公主他想娶,糧種他也想要。
至于大唐天子座下的天子寶座,他與父汗也已經觊觎良久。
他強忍下心中的激動,垂首道:“就依聖上所言。”
內心的小算盤打的啪啪響。
天子見他神色,嘴角微勾,眼中明滅不定。
崇文館中,前來參加選拔的青年才俊足有千人之多,大家熙熙攘攘,讨論起這次的題目。
第一場是文試,主考官是禮部尚書崔彥。老頭笑眯眯的摸着自己的花白胡子,看着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異域邊疆的公子哥,聽說甚至有從印度遠道而來的王子。
不過,他對這些人一點兒不看好,即使他們中最長的已經在大唐學習了将近十年。對于大唐文化,他們了解的還僅僅只是皮毛。
相對的,他比較看好安培仲麻呂的侄子,那個叫安培慶軒的黑衣少年。晁衡算是老牌的訪唐留學使了,在大唐的臣子中都有很高的信譽。
他的侄子,至少不會差。
崔大人舉起考卷,向着衆人示意一下試卷的密封度。便用尺玉破開了火封。
看見題目的一剎那,崔大人笑了一下。
“君子得乎己,毀譽由人,有嘉。”
這句話考察的是諸人對于君子的理解,是說君子只在乎內心的操守,而不在乎外界的評價,是對于未來驸馬品德方面的考察。
就這第一道題,十分見真功。因為對于君子的定義,只有大唐有,只有對大唐文化浸潤已久,品德操守修行有成,才會在這一局脫穎而出。
每個人面前都擺放着一個案幾,其上筆墨紙硯俱全。有人凝眉苦思,有人開始磨墨,有人開始潤筆,有人舔毫,有人鋪紙。
秦非一氣呵成,他本就是才思敏捷的異才,此時卻不急着交卷,眼珠轉了轉,嘴角勾了勾,在宣紙四角添上了梅蘭竹菊四君子。
花草樹木栩栩如生,秉然可玩。
待阿史那周洛,白姑墨,松贊倫布,土谷诨都交了卷,他才上前。
大概一盞茶過後,衆人都交了卷。崔大人笑眯眯的起身,向着衆人一拱手道:“辛苦諸位了,成績會于三日後貼于朱雀門外。”
一衆內侍捧着試卷跟随崔大人離開。
三日後,皇榜張貼,總共近千人參加考試,上榜的不過二十餘人。其中,阿史那周洛,白姑墨,松贊倫布,土谷诨,秦非都名列前茅。
皇榜前,土谷诨惡狠狠的看向被衆人圍在中間的阿史那周洛,“阿史那兄,你一定要和我搶九公主嗎?”
阿史那周洛風度良好的回以微笑,捋了捋自己蜷曲卷發道:“大唐天子明言人人皆可競争,怎麽是和你搶呢?更何況,土谷兄未必能晉升到最後吧?”
土谷诨氣的牙齒咬的咯吱響。
白姑墨兩眼轉了轉,打算當和事佬,上前道:“兩位都是草原的天之驕子,何必因為這件事傷了和氣?”
土谷诨一想到這家夥也要和自己競争,虎目瞬間瞪圓了,一把揪起白姑墨的領子,低吼道:“別以為你那點心思我看不透,你這只狡猾的狐貍,就是想趁着東西突厥起亂,坐收漁翁之利!”
白姑墨垂下眉眼,啪的一聲打掉了土谷诨的手,沉聲道:“土谷兄,我尊你一聲兄長,你可不要得寸進尺。”
土谷诨哈哈大笑,笑聲震的整個皇榜前的考生都看了過來。
“看,這不是狐貍尾巴露出來了?”
白姑墨眼中閃過一道暗紋,他看了一眼阿史那周洛,多方正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作為屬國臣子,他十分清楚阿史那王子這個表情意味着什麽。
但是,土谷诨他是真的不值得可憐。
第二場比試仍是定于三日之後,乃是武試。這也意味着競争愈發激烈與殘酷。
好巧不巧的,土谷诨與阿史那周洛在比武場上再次相遇。
在戰場上拼殺是生在草原死在草原的突厥人的天性,當即,雙方戰事就有些收不住。
阿史那周洛把土谷诨的鼻子打破了,鮮血正順着他嘴角留下。
土谷诨把阿史那周洛的眼圈砸了一個烏黑的坑。
土谷诨似乎被鮮血激起了野性,當即雙目赤紅,憑着一身腱子肉欺身向前,一把擄住了阿史那周洛的頭發。
他似乎頗為得意,居高臨下的看着阿史那周洛扭曲的臉,鼻孔不住翕氣道:“你這龜茲賤婢生的窩囊廢,和我那新認祖歸宗的王弟一個德性。你憑什麽和我争?就憑你爹那皈依大唐的趨炎附勢的小人樣兒嗎?”說完他伸出魔爪抓向阿史那周洛的臉,他早就看這張小白臉不爽了。
阿史那周洛臉都氣白了,眼中冷光閃過,一腳踹向了土谷诨的□□。
當啷一聲巨響,銅鑼過後,一個朱衣小太監從禦座那裏跑來,看向被震懵了的兩人,輕咳一聲道:“傳聖上口谕,打人不打臉,踹人不踹裆,二位請住手,此為平局,兩位世侄均可進決賽。”
兩人重重冷哼一聲,背對對方走下了比武臺。
白姑墨自是聽見了土谷诨那句龜茲賤婢,握扇子的手骨節突出泛白,眉眼卻是笑彎彎的看向走下比武場的土谷诨。
“兄長果然不愧是草原英雄,在下期待贏的那一天。”
這句話頗為玩味,可能說的是希望土谷诨贏得比賽,也可能意味着其他。
土谷诨滿腦子都是阿史那周洛那張欠揍的臉,自是沒有注意到這句話的言外之意。
在土谷诨看不見的角落,阿史那周洛鷹隼一樣兒犀利的眸子注視着他,心道,不愧是西突厥有名的勇士,實力不可小觑,不過,有勇無謀可不行。這大唐天子的女兒,他不一定非娶不可,但他土谷诨的項上人頭和他身後的土地,他是志在必得。
接下來的幾場,白姑墨,頌贊倫布,秦非紛紛從比試中勝出。
第三場,決賽,定于五天之後。
出人意料的是,白姑墨提前表明自己退出。
這下,最後的決賽只剩下四個人。
五日之後,白雪覆蓋的太白山巅,李觀瀾正陪着法顯寺的大小和尚在山門前的空地上練習拳法,小子陽自從上了太白山愈發的活潑,與山寺中新認識的小師傅一起去半山腰挑水去了。
楊杏兒武功高深莫測,環抱一把劍立于臨崖的涼亭中,陣陣涼風襲來,吹的人心神搖曳,舉目山河壯闊,突然就覺得,這樣也挺好,只要一直追随着小姐,哪怕她不是公主。
薛明溪正在禪室中陪着寺中主持圓能和尚下手談。
棋局中黑白子你來我往,雖是在争奪地盤,但絲毫沒有戰場的肅殺之氣。
圓能和尚垂眸盯着棋盤,“你真的不後悔?我想你已經記起來了。”
兩道濃密的睫毛扇了扇,“既然已破戒,我總要為她負責。師兄!”
圓能和尚擡起頭,目光炯炯如火炬,笑聲在禪室中回蕩,“幾世修行說放下就放下,你倒看得通透!哈哈哈……”
薛明溪嘴角微勾,遠遠看去,倒有那麽幾分慈眉善目的修行者樣兒。
“就因為有了宿命通,我倒明白了與她的因果糾葛,姻緣不過恩怨二字,這世,還了她的恩,來生再重新踏上修行之路。”
停頓半刻,補充道:“和她一起。”
圓能和尚搖了搖頭,望着他的目光中帶着悲憫,他知道薛澗接下來要走的是怎樣一條艱辛的路,而他卻絕不會回頭。
但,幸好的是,他修行之心,卻不曾消退。罷了,他人因果,非親身經歷者不能悉明其中滋味,他且住手,做一個旁觀者吧。
也許,多年以後,二人會創造一個奇跡,留下一個傳說。也許,是身隕墜道,萬劫不複。
“師兄,你那是什麽表情?李沅她身有慧根,并不是冥頑不靈的人。”
圓能和尚扯起一抹苦笑:“我沙門自創建以來,講究的就是絕情摒欲,你走的,已經不是我沙門之道了。你我師兄弟因緣已斷,願你以後好自為之。”
薛澗臉上有一瞬間的蒼白,但随後卻露出一個微笑。
雙手合十,溫聲道:“我相信……”
語聲在禪香袅袅的鬥室中消散。
李觀瀾打了幾套拳,汗如雨下,只覺渾身舒暢,清風拂過她鬓角,吹散了些許發絲,長身而立,鳳眼修眉。頗有當今陛下年輕時幾分英姿。
忽有白鴿振羽而來,她一把抓住,迫不及待的展開信看了起來。
千裏追妹
啪嗒,信件跌落了塵埃。
“怎麽了?”薛澗下完棋,來尋李沅,就看見她呆呆的站在那裏,仿佛失了魂魄。
“秦非贏了……”她頓了頓,嘴唇有輕微的顫抖,“但小九自請出嫁吐蕃。”
薛澗握住了她的手,從她手心一根根的扒出手指,看着手心的血印,心疼道:
“今日啓程回去,應該還來得及。”
細碎的低語仿佛塵土落在腳下的積雪之上。
李沅一路快馬加鞭,一路上她聽聞了很多關于九公主的傳說。百姓們将這位公主傳得恍如神明,仿佛在她身上寄予了人們所有美好的祝福和對和平的期望。然而,卻沒有人去關注這個小女孩兒的內心世界,她是不是會從這次遠嫁中得到幸福?
“小九,你不該做這樣的選擇。”
“你知不知道長姐的心猶如刀割?!”
李觀瀾趕到京都城門的時候,送親的隊伍已經走了三日了。據說,滇華公主的送親隊伍浩浩蕩蕩占滿了整個朱雀街,其中的陪嫁品不光有數不盡的金銀珠寶還有五谷種子和連車累牍的詩書。
這一切都表達了大唐天子與吐番交好的決心。
李觀瀾呆呆的站在空蕩蕩的朱雀街。
她再一次失去了視若珍寶的小妹。
不行!她得找九兒問個清楚。到底為什麽要做這樣的抉擇?
“小九等我。”
她轉身再次縱馬疾馳向西而去,不願意去探究心裏早就洞悉的答案。
只留下一句,“你們先回公主府。”楊杏兒看着清河公主決絕的背影,嘆了口氣。她轉身看了驸馬一眼。
薛明溪沒有絲毫遲疑,也縱馬緊随而去。
越往西行,越是風沙漫天。等到看見連綿起伏的雪山,李觀瀾終于追上了。
“何方人大膽攔路”。守衛在送嫁隊伍中的士兵阻止了李觀瀾的去路。
她拍了拍坐下白馬的頭,朗聲道:
“大唐長公主。”
“阿姐!”小九聽見聲音,一把掀開了轎簾。
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兒越發瘦削,更顯得眼睛大了起來。
“李玉蓮,你這是做什麽?你就這麽想當英雄嗎?”
李觀瀾咬牙切齒,因為連日趕路,一雙鳳眸中遍布血絲。
小九低下頭,臉上顯出幾分尴尬和難過。等她擡起頭時,臉上卻是帶着溫柔的笑意,全神注目的看着她的阿姐,眼睛中仿佛盛着一汪清泉。
李觀瀾突然發現,她的小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長大了,那麽美麗,那麽溫柔。
“進來轎子中說話吧,外面風沙大。”
李觀瀾嘆了口氣,依言脫下沾滿風沙的披風,鑽進轎子中。
輕咳一聲響起,李觀瀾回頭,見一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英俊男子,沖她點頭善意微笑。
轉念一想,她就明白了這位就是吐蕃的新王,頌贊倫布。
長得倒是一表人才。
李觀瀾和九公主坐在狹小的轎子中,小九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投進了阿姐的懷抱,嗚嗚的哭了起來,淚水一下子浸透了李觀瀾的衣襟,連帶她的心也不禁柔軟起來。
李觀瀾再次嘆了口氣,撫了撫小九蓬松光亮的發髻。
溫聲道:“既然這麽委屈,為什麽還要選擇遠嫁吐蕃?”
小九擡起頭,兩只眼睛紅紅的像兔子一樣。
“阿姐……嗚嗚……你知不知道大唐的處境有多危險?西突厥蠢蠢欲動,東突厥蓄勢待發,大唐四面皆敵,若……若是吐蕃能助大唐一臂之力……”
她怎麽不知,她設的這場局,就是為了引得東西突厥交惡,為接下來一場惡戰贏得軍備準備時間。而在這場局中,她從來沒想把小九牽引進去,不然她不會讓父皇暗中助秦非。
可沒成想,她的一切盤算都抵不過人心。
李觀瀾握緊了拳,眉毛輕挑,眼中冷光閃爍,“這些……是父皇告訴你的?”
小九感覺到長姐的憤怒,軟軟道:“不,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身為父皇的女兒,我已經有了犧牲的覺悟。我會盡我所能,充當大唐和吐蕃溝通的橋梁。将大唐的文化帶給吐蕃人民,讓那兒的百姓從心底裏認同我們的國家。”
李觀瀾閉上了眼睛,痛苦道:“小九,你不必這樣……”你還是個孩子。
李玉蓮灑然一笑道:“既然都要有犧牲……為何是別人而不是我呢。姐姐你迂腐了!”
她掀開轎簾,望了遠處掩映在雪山高原上的建築,眼中神色莫名。“既然生為大唐公主,我別無選擇,我會出色的完成使命的。”
前方端坐于馬背上的頌贊倫布若有所感回頭,看見小九,臉上露出兩個憨厚的酒窩,一雙鷹眼彎成了月牙兒形。
李觀瀾看着這個男人,心中突然有一種感覺,他會對小九好的。
她再次摸了摸小九的發頂,柔聲道:“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這一天,小九和李觀瀾說了很多話,仿佛要将兩姐妹一生都未說完的話,在這一天都傾訴了。
李玉蓮的娘親并不是世家出身,而是出生于貧苦的農家。她的外祖戰死在沙場之上,祖母無奈之下将唯一的女兒送進宮做宮女。
因此她格外的厭惡戰争。
臨別之際,小公主懷抱琵琶為長姐送上一曲離別之曲。
火紅的鬥篷下一張玉雪圓臉,清靈的大眼中含着笑意,铮铮琵琶曲散入滾滾黃沙之中。
李觀瀾看着車隊漸行漸遠,與天邊的雪山融為一色。
薛明溪上前,輕笑道:“放寬心,九公主她肯定不會吃虧。”
李觀瀾轉頭看向他,鳳眼中滿是疑惑。
“你沒發現有個人很眼熟嗎?陛下冊封秦非為吐蕃國相,兼領西海節度使。就是為了牽制頌贊倫布。”
秦非?!
李觀瀾眼中一亮。有他在,自己的确可以放下一半的心了。
她轉頭看向薛明溪,笑道:“你消息倒是靈通。”
薛明溪眨了眨眼睛,古井無波的臉上勾起唇角,“還有個好消息。”
“土谷诨為防東突厥襲擊,轉道青海湖,如今怕是與你我并不遠。他手下押送的,是天子贈予的千擔糧種。”
李觀瀾聞言眼睛彎了起來,笑的像個狼崽子。
“你說要是土谷诨在這裏被賊劫了道,會懷疑到大唐身上嗎?”
薛明溪環住她的肩,似乎認真思考了一下,“此地乃吐蕃與突厥交界處,出了事還真算不到大唐身上。”
“那就好……”
土谷诨剛出大唐邊境,就遭遇了一夥盜賊,結果好不容易得到的千擔糧種被一掃而空,他自己還損失兩員大将,自己也深受重傷。
土谷诨氣的幾欲昏厥,轉身想返回京都,向天子告狀,卻被身邊一文弱文士勸了下來。一行人傷的傷,殘的殘,悶聲不吭回了西突厥。
這邊,李觀瀾縱馬向京都馳去,身後一隊黑衣鐵騎,為首的兩人說說笑笑,竟是公孫如意和蕭百。
“公孫姐姐,我用飛鴿喚師兄前來相助,真沒想到你會來,還帶來了一隊人馬。”
李觀瀾眼中滿是疑惑。
公孫如意笑看了她一眼,見李沅眼中骨碌碌的轉着,知道她在打鬼主意,“你不用眼饞,這隊人是借出來的,還得還回去。要不是家母擔心公主的安危……”
李觀瀾眼中疑惑更甚,“家母?”
公孫如意嘆了口氣,“家母是征西大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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