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指點

隔日。

可能是昨晚睡的太多,梁峰醒的很早,天剛蒙蒙亮就睜開眼睛。喉嚨幹渴的難受,他費力想要坐起身,一個身影卻搶前一步,扶住了他的身體。

梁峰愣了一下,這才發現弈延正站在榻邊,不由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弈延的動作微微一滞,低聲道:“我在外面守夜,聽到了動靜。”

難道他在門外站了一夜?梁峰不由啼笑皆非:“守夜又不是站崗,以後你就代替綠竹,睡在外間吧。如果我晚上有什麽事情,會叫你起來侍候。”

他現在身體是真不好,不論是起夜還是喝水都需要別人幫忙。折騰個小姑娘實在是于心不忍,還是換個男人用的比較舒心。

“郎君,奴婢伺候的不好嗎?!”綠竹這時也急急跑了過來,一副剛睡醒的樣子,連發髻都還沒整理。出門在外這些日子,她實在是累壞了,一不小心睡過了頭,才讓弈延鑽了空子。

“夜熬多了,會失了容色。這樣的活兒,還是讓弈延來吧。”梁峰笑道。

綠竹的小臉立刻變得紅撲撲的。其實她也知道郎君身邊使喚的人實在太少,一般人家至少也要四名侍女才能伺候妥帖,她只一個人,怎麽可能忙的過來?不過小丫頭也是有私心的,與其多幾個伶俐姐妹,還不如添個仆役伺候。

猶豫了一下,她欠了欠身道:“郎君要起床了嗎?奴婢這就侍候郎君洗漱。”

眼看綠竹開始忙了起來,梁峰扭頭對弈延道:“昨晚有睡覺嗎?現在可有精神?”

“有。”弈延這時已經收回手臂,站直了身體,看起來倒也神采奕奕。

梁峰微微颔首:“先去外面跑一圈吧,活動活動筋骨。”

這自然是晨練的五公裏了。弈延二話不說,小跑出了房門。梁峰接過綠竹遞來的帕子,細細擦過了臉,用青鹽水漱了口,又喝了一杯溫水,才從榻上起身。洗臉刷牙還好說,穿衣梳頭真不是他能自己操作的事情,像個木偶似得乖乖任綠竹套上了外袍,梁峰又被拉到了鏡前,開始梳發。

因為一直重病,他的頭發有幾日沒洗了,幸虧每天都梳的整整齊齊,也不算太難捱。只是綠竹梳發的動作變的有些奇怪,每梳幾下就停頓一會兒,似乎在偷偷做些什麽。梁峰只是思索了片刻,就道:“落發先不用管它了。”

綠竹的小身板都僵了一下,片刻後才道:“郎君,落發其實也不多,多用些胡麻首烏就好了。”

梁峰笑了笑,沒有答話,砷中毒的後遺症也有脫發一樣,反正時人不是戴冠就是戴巾,就算頭發真的稀疏,也看不出來。這些小事,遠遠沒有治病本身來的重要。

這下綠竹可不敢耽擱了,快快梳完了頭,又仔細把那些落發都藏了起來,才扶梁峰到案前坐下。

“先去準備一些小食吧。若是有羊乳、雞蛋,也可以備些。”梁峰看了看天色,吩咐道。

他現在需要大量服食高蛋白食物,弈延和綠竹也是長身體的時候,能吃些也是好的。沒想到一大早郎君就有了胃口,綠竹高高興興下去備餐。這時,弈延也結束了長跑,回到院中。

體力再怎麽好,跑完五公裏也是渾身大汗淋漓。弈延并不進門,站在門廊上努力調息,想要讓身上的汗水落下去。梁峰卻沒給他機會,指了指院內枝桠繁茂的梅樹道:“找根超過你頭頂的樹枝,雙手抓牢,手臂用力,把身體整個提起來,看看能做幾下。”

這可是個新鮮活兒,弈延眨巴了一下眼睛,快步走到樹下,挑出了根合适的樹枝,做起引體向上。出乎梁峰預料,弈延一口氣做了二十個才緩了速度,做到三十個時,手臂都開始顫抖,卻不依不饒想要繼續。

梁峰這才開口:“行了。”

五公裏十五分鐘,三分鐘三十五個引體向上,這小子的體力比他料想的還好些。招手讓弈延站在身邊,梁峰道:“當兵無非能跑能打。跑是基礎,只有會跑,進攻的時候才不會掉隊,撤退的時候才能保住小命。打就複雜多了,但是身體一定要強壯,一刀下去,別人抵擋不住,勝利的自然是你。但是還有一條,許多人都會疏忽,就是紀律性。”

跑和打弈延能夠聽懂,“紀律”為何物,他就搞不清楚了。梁峰沒有直接解釋,而是說道:“開大陣,對大敵,比場中較藝擒捕小賊不同。堂堂之陣,千百人列隊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後,叢槍戳來,叢槍戳去,亂刀砍來,亂殺還他,只是一齊擁進,轉手皆難,焉能容得左右動跳;一人回頭,大衆同疑,一人轉移寸步,大衆皆要奪心,焉能容得或進或退。”

這是《紀效新書》中的一句,戚繼光乃是一代兵法大家,書中所言簡單直白,無一不切中要害。弈延的呼吸猛然急促了起來,眸光閃閃,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梁峰笑了:“這就是兵書上所言的大軍對陣。一戰動辄千萬人,放眼望去漫無邊際。若無紀律,便是一盤散沙,非但不能迎戰,還會因怯懦反噬自己。若是千人一心,則會變作偌大一股勢力,所過之處,無不披靡!所以新兵操練,最重要的,就是教他們紀律。如何列隊,如何轉向,如何齊步上前,如何并肩迎敵。”

說到這裏,弈延已經完全懂了。就像之前迎戰山匪那一戰,他再怎麽勇猛,也無法以一人之力抵擋十餘敵人。但是在主公的指揮下,大車後三三兩兩配合的仆役,卻能擋住敵襲。每人的性情力氣各不相同,如何讓這些人變成一股力量,才是關鍵所在。

看着弈延興奮難耐的神情,梁峰贊賞的點了點頭:“如今部曲都是新兵,要操練的就是列隊。從矮至高,排列整齊,能夠按照號令齊步進退,不論高矮胖瘦,邁出的步伐始終如一。要讓他們學會站立不動,任憑刀槍箭羽都不為之動搖,還要讓他們懂得辨別左右,能夠同進同退,不亂方向。除此之外,還有日常訓練,讓他們的體魄健壯,跑的快,力氣大。只要一樣樣都能做到,練出的,自然就是強兵。”

這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可不非容易。弈延皺起眉峰,思索起來,不一會兒突然問道:“若是有人不聽呢?”

“該打便打,該罰便罰。軍中之人必須聽從上官命令,這是軍紀。但是若想帶好一支隊伍,卻不能只是施壓。你要能跟那些兵士們同甘共苦,吃一樣的飯菜,做一樣的操練,在戰場之上身先士卒。久而久之,你就有了服人的資本。不過這只是基礎中的基礎,想要成為将軍,靠的就不是這些了。”

“是什麽?”弈延立刻追問道。

“是兵法。兵多時,如何利用優勢碾壓敵人;兵少時,如何出其不意以少勝多。就像漢時名将霍去病,十七歲便率八百輕騎直搗黃龍,斬敵兩千餘,封冠軍侯。二十二歲率雄兵五萬,轉戰兩千裏,擊潰七萬胡虜,封狼居胥,迫使匈奴舉族遠遁。曾經不可一世的強大帝國,也要在他的鐵蹄下悲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最後兩句,梁峰幾乎撫膝而唱。那身軀單薄纖瘦,病容憔悴蒼白,然而他眸光濯濯,薄唇微挑,渾身上下都充滿着自傲和向往。這一刻,弈延只覺得心跳快極了,他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大聲道:“我也能做主公的冠軍侯!”

梁峰笑着問道:“你會騎馬?善射嗎?”

“會!我一箭便能射穿兔子的眼睛!”弈延恨不得現在就搭弓上馬,演練一番。

“你是一個合格的士兵嗎?一個稱職的軍官嗎?”梁峰慢慢收起了臉上的笑容,“也許有一天,我會組建騎兵。但是現在,你要做的是練好這支部曲,讓他們如臂使指。弈延,你能做到嗎?”

“能!”弈延灰藍色眸子中精光閃閃,胸膛起伏不定。他沒學過詩書,不懂得“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之類的套話。但是他知道被信任和被尊重的感覺,尤其這些來自這麽一位他全心傾慕的人。他當然能!

這就是他需要的銳氣了。梁峰滿意颔首,不想成為将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從這一點來看,弈延就是個頂頂合格的士兵了。

“郎君,先用些寒居吧。”綠竹已經從廚房轉回,手裏還端着個木盤,上面有幾塊點心,一碗豆粥和一碗羊奶,還有兩個剝了皮的雞蛋。

說了半晌話,腹中确實有些饑餓了,不過叫弈延和綠竹一起吃顯然不太現實,還是以處理剩飯的借口更妥帖些。如此想着,梁峰舉箸嘗了塊點心,又喝了小半碗粥,還沒謙讓,就發現自己确實動不了筷子了。這該死的飯量簡直比個小丫頭還不如。

梁峰又端起碗嘗了口羊奶。可能是沒做處理,味道很是腥膻,只是喝了一口,他就放下,道:“我吃不下了,你們把剩下的分食了吧,別浪費了。”

綠竹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弈延卻直接上前一步,端起碗咕咚咚把剩下的羊奶灌進了肚裏。

綠竹差點沒跳起來:“你,你這刁奴……”

梁峰笑着擺了擺手:“吃了吧,雞蛋點心都少用些,你們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別餓着了。”

這時代,除了梁峰這樣身份的貴人之外,大多數人一天只能吃兩餐。上午九點那頓叫朝食,下午四點那頓叫哺食。六七點起床,九點才能吃飯,對小孩子也太不人道了。

綠竹掙紮着咬了咬嘴唇,還沒下定決心,弈延就又想把手伸向豆粥。她趕忙一巴掌拍開,把豆粥往梁峰面前推了推:“郎君至少也要喝完這碗豆粥才行!”

“好。”梁峰也推辭,慢慢喝起粥來。

綠竹想了想,才伸手拿了一個雞蛋,兩塊點心,用帕子小心包起來,小臉紅紅的收在了懷裏,估計是準備等會慢慢吃。弈延則沒那麽講究,大口大口把東西塞進了嘴裏。他剛跑了十裏,又練了抓樹,正是餓的時候。更別說,這些東西可是主公用過的!

風卷殘席,一頓早點立刻掃了個精光。梁峰笑笑指了指門外:“去那邊站在,手上放在大腿兩側,腰背挺直,目視前方。這個叫軍姿,以後你們每天都要至少站上一個時辰。”

弈延點頭,走到門外依照指使做出了相當标準的軍姿動作。梁峰笑笑,也沒多解釋。這個東西其實不比隊列訓練來的重要,但是現在讓弈延學起來,就是讓他掌握一個磨性子的方法。有了站軍姿和長跑這兩樣,能夠堅持下來的就不會是懶散的家夥。這樣自然而然,能篩選出真正的兵種和想要渾水摸魚的廢物。

看了看外面天色,他吩咐道:“綠竹,去請姜太醫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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