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大疫

“什麽?城西感染傷寒的人家又多了五戶?!那不是胡人集市嗎?”聽到這話, 王汶驚得面無人色, 今年的疫情來的也太早了, 這才剛剛五月,怎麽就有疫病的消息了?

“半月之前,城郊就陸陸續續有人發病, 這次應是感染了附近的商戶,才病患才猛然激增。”姜太醫可比王汶要冷靜多了。

“那可怎麽辦?現在離開晉陽,還來得及嗎?”他們這些豪門閥閱,每年夏日都要搬進山中的莊子避暑,順便避開可能會爆發的瘟疫。只是今年疫情來得太早, 何止是王汶, 晉陽高門, 十有八九都被困在了城中。

“若是争先恐後離開晉陽,恐怕會在路上遭遇疫病。而且今年流民甚多, 萬一碰上, 豈不防不勝防!”姜太醫立刻否決, “如今之計, 只能衆人齊心協力,防治疫病!”

“這可是傷寒,又有誰能防住?”王汶連連搖頭。就算身為晉陽王氏這種門第,他也有數位至親死于傷寒。若是真能防住,服用寒食散又因何蔚然成風?

“若是真不能防,又何來佛祖入夢?為何偏偏是中正碰上了梁子熙,又喚我去給他診病?這不正是佛家所說的一飲一啄嗎?!”姜太醫也豁出去了,把佛祖入夢的名頭搬了出來。

此話一出,王汶便愣住了。是啊,為什麽正好是他遇上了梁豐?難道佛祖早就看出晉陽有此一難,才派他來化解?如果此刻逃出城去,對姜太醫的話不聞不問,豈不是枉費了這千古難求的佛緣?

咬了咬牙,王汶終于點頭:“既然如此,就聽姜翁所言,看看如何防治這傷寒吧……”

姜太醫立刻松了口氣:“中正莫慌,我已派人去喚季恩,他跟梁子熙相處最久,熟知那些佛祖入夢的警示,一定能有法子。現今之計當先組織人手,控制傷寒發病的坊區。同時把野鼠、蚊蟲傳播疫物的事情宣揚出去,讓黎庶有所防範,才能盡可能阻止疫病擴散。”

“都聽姜翁的!我定當竭力相助!”王汶立刻道,“來人吶!快燃起艾香,伺候筆墨,我親自遞書,向東瀛公進言!”

“子熙,晉陽城中起了疫病。我祖父、父親都已前往晉陽,我必須趕去……”姜達滿面愧色,幾乎不敢直視梁峰的眼睛。他明明答應過,要給幫梁子熙調養身體,可是如今學會了防疫,卻要抛下友人,實在讓他羞愧難當。

誰料那個本該動怒之人卻飛快答道:“醫者救人如救火,季恩自當盡快趕往晉陽!我身上丹石發動已經痊愈,餘下不過是按時服藥,無妨的。倒是你們行走疫區,萬萬要小心,切莫染上惡疾。”

姜達胸中不由一暖:“多謝子熙關心!若是此行順利,你所傳授的那些防疫要訣,必會救無數百姓性命!”

“但願如此!”這些日子,他确實已經跟姜達說過無數時候防疫的理論,只看能不能用在這個時代了。梁峰想了想,又從桌上拿起一封書信,“這裏有我陸續抄寫的十幾品《金剛經》,你帶去晉陽,交給王中正。有了這些經文,他必然也會助你們防疫。阿良,速去備一匹快馬,供姜醫生驅馳。”

這下,姜達連眼睛都熱了。小心接過信封,貼肉藏好,才深深一揖:“子熙高義!我必不負重托!”

說罷,他便起身向外走去。

綠竹面色有些發白:“郎君,為何要送姜醫生離去?若是傷寒傳了過來,府上沒了醫生豈不要糟?”

“疫區在晉陽,距離我們還遠得很。但是無人救治,才會危及晉陽周遭。姜醫生是在行善,也是在救我們自己。”

梁峰想得明白,這還沒到盛夏呢,就冒出了鼠疫。萬一不小心擴散了,才真是屍橫遍野。姜家人能夠深入疫區,阻止疫病擴散,絕對是深明大義之舉。這種時候,當然要全力支持,難不成還要為了自身利益,去扯人家後腿嗎?

綠竹咬了咬嘴唇:“那我再多燒些艾草,每天都好好上香,求菩薩保佑!”

梁峰笑笑,并未回答。希望這次的疫情能夠得到控制吧。若是有了一次成功範例,由朝廷指定防疫措施,對于平民百姓而言,才是天大的福音。

梁府送的果真是匹好馬,晝夜不停,只花了四天時間,姜達就趕到了晉陽城。以往繁華的街道變得冷冷清清,路上行人也都蒙着厚厚布巾,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樣。沒有在街上多做停留,姜達直接策馬趕到了祖父暫住的城西別館。

這裏是王汶專門為姜家提供的醫寮,一進門,濃重艾草氣息就沖入鼻腔。姜達皺了皺鼻子,也不在意,快步向正院走去,一路上,只見數名身披麻布長袍,面帶褐色布巾的男子手提着木桶,向外走去,石灰水獨特的味道從桶裏傳來。看來這些是去潑灑石灰水的雜役,姜達心中不由松了口氣,祖父果真看了自己的信,把消毒放在了首位。

繞過幾道回廊,一個寬廣庭院出現在面前。大堆藥材擺放在角落,還有數名醫工忙忙碌碌,分揀着藥材。刺鼻的藥湯味道壓過了艾草和石灰水的氣味,姜達卻沒有在乎這些,他已經看到了站在庭院正中,忙碌吩咐着雜役的老者。

只是一眼,姜達雙目就閃出了淚花。半月未見,祖父挺直的脊背已經佝偻了起來,面上紅潤色澤不再,反而蠟黃發皺,一副操勞過度的模樣。他不由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的手臂,哽咽道:“祖父大人,孩兒來得晚了。”

“不晚不晚!”姜太醫面上不由一喜,“這邊正在組織人手潑灑石灰水,人人都穿着麻衣,戴着口罩,至今都未有一人感染傷寒!梁子熙那法子,有用啊!”

姜達立刻用袖子拭了拭眼角淚水,正色道:“我看光是潑灑石灰水還不夠,還要隔離病患,才能盡快止住疫情擴散。”

“何為隔離?”姜太醫不由追問道。

“派人看守發病街坊,各家關門閉戶,減少外出。另設醫寮,把患病之人安置其中,由醫者診治。若是能治愈,就可放歸原居,若是不能,則要盡快處理屍體。”

“這豈不是有違孝道?”姜太醫皺起了眉峰。

“孝也分生孝死孝,若真毫無防範,一人之疫便會成為一家之疫、一坊之疫、一城之疫,屆時就難以收拾了!”

怎麽說姜太醫也精善傷寒,自然知道起疫病傳染的可怕,仔細想了片刻,他終于下定決心:“我這就去見王中正,看看能不能讓他僻出地方,收留病患。達兒你也随我一起前往……”

姜達立刻點頭,又從懷中掏出了一封書信:“這是梁子熙交予我的經文,說只要把它呈給王中正,王中正就會助我們防疫。”

“又是經文嗎?”姜太醫不由有些動容,之前他就是用佛祖入夢來激王汶的,誰料梁豐居然也配合了這個說法。若是沒有濟世之心,又何必非這些周折?

“如此甚好!阿成,快去牽馬來!”

“什麽?把患病之人安置在一起,跟家人隔開?”王汶聽到姜太醫的建議,立刻大搖其頭,“不妥不妥,這豈不是要讓骨肉分離。重病之下,怎能沒人伺候?”

此時朝中也有類似規矩,一名朝官若有三位親屬感染惡疾,即便本人沒有染病,也不得入宮,為其百日。然而此法向來被人诟病。更何況讓身染重病之人離開家人,簡直不合倫常!

姜太醫答道:“并非無人伺候,而是指派專人,一并照料。這些人熟知防疫要務,患病的幾率就大大減少,也能控制疫情進一步擴散。”

“可是終歸沒有親人在身側,有違孝道。東瀛公定然不會答應此事!”王汶之前專門去信司馬騰,告知了防疫之事。

東瀛公司馬騰跟王家交往甚密,并州又是他治下所轄,倒也沒有否決防疫之事。加之晉陽高門甚多,聽聞有阻止傷寒擴散的法子,不少人家都上門來尋王汶,讨教一二。為了報償人情,這些高門多多少少也會支援一些藥材人丁,用于防疫。因此姜太醫的別館才能快速籌建起來。

但是防疫是防疫,隔離卻不是小事。孝道乃是國朝最重視的人倫,若是因為分離骨肉,阻止親人侍疾,怕是要被人橫加指責,積毀銷骨,落個污名。這就不是王汶能夠接受得了。

和祖父對視一眼,姜達從懷中掏出了梁峰的書信,恭敬遞了上去:“王中正,這是梁子熙新書的經文,我離開梁府之事,他也諄諄囑咐,讓我一定要把經文送與中正。這隔離之法,也是子熙先點明的。他曾說過,救人如救火,若是不拆屋隔火,豈不要把一片房舍燒成了白地?還望中正深思啊!”

這話不由讓王汶一怔。他當然也知道,想要救火就必須拆除火場附近的房舍,才能阻止大火蔓延,燒毀更多房舍。但是從未想到,防疫也要如此才行!看着紙上優雅舒展的字跡,他心頭不由有些遲疑。若是真如梁子熙所言,他是進言還是閉口不提呢?

眼見王汶有動搖的意思,姜達趕緊補上了一句:“其實侍疾也可以征召病患親眷。若是有孝賢子孫願意侍疾,大可把他都招進隔離區域,照顧親人的同時,也幫助其他病患,這樣豈不全了孝道,也積德行善?”

“這倒是個好法子。”王汶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只是隔離的病患,要安置在哪裏呢?”

“僻出一坊,或是找間大宅?”姜太醫道,“只要勤加消毒,屋內是不會留下疫物的,但是務必要寬敞才行。”

王汶遲疑片刻,突然道:“也許我能借到城西懷恩寺的僧房。”

懷恩寺是晉陽一座大寺,并州胡人衆多,佛法興盛,寺廟的規模也很是不小。王汶本人也經常在寺中布施。若是能以僧房為醫寮,那麽肯去就醫的,應該也會多上不少。

姜達雙眼一亮:“那就更好了!疫物一事本就是佛祖指點,若是有能借到僧房,豈不暗合了天理?而且僧人亡故,似乎都行火化之禮。若有人病死,也可借佛名,火葬屍體和遺物,這樣疫病更容易得到控制!”

“如此甚好。”當發現此事樣樣都暗含佛緣之後,王汶終于不再推拒,拍案定道,“你二人也要盡快拟出章程,供東瀛公參詳。若是真能阻止大疫,也不枉這一遭佛祖點化。”

姜家祖孫相視一眼,都松了口氣。他們并不怎麽信佛,但若假托佛名能救治生民,也不介意用上一用。只盼這次,能多救下一些性命……

寬敞的僧房內,檀香缭繞。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低垂眼簾,看着面前那卷經文。雖然品目不全,但是經文确實字字珠玑,他早年還曾聽過一位西域僧人講述過類似的經句,不過用的是梵文,而非漢語。

一個從未離開過中土的弱冠青年,能默出這樣的經文,實在不可思議。沉默片刻,他問道:“那位梁施主曾夢到過半是黃金,半是泥土的婆娑雅園?”

王汶微微訝道:“難道真有此園?”

“那應是祗園精舍。原屬舍衛國祗陀王子,後給孤獨長者為迎奉佛祖,向他求買。祗陀王子提出用黃金鋪滿地面,給孤獨長者便散盡家財,取金鋪地,最終點化了祗陀王子。兩人共建此園,獻與佛祖。故稱為祗樹給孤獨園。”

老僧用指尖拂過經卷第一品裏,那行娟秀字跡。這樣的故事,并不存于經書之中,卻有人能夠分毫不差的描繪出來。就算是他,也不敢矢口否認佛祖入夢一事。

過了片刻,他又道:“不知梁施主所謂的疫物,是否真能防範?”

“據姜太醫所言,前往疫區潑灑石灰水的雜役,無一人感染傷寒。此事我也上報了東瀛公,他大為支持,允諾發下錢糧。若是真能控制住疫病,還有重賞!只是隔離所用的醫寮,實在難尋……”王汶咬了咬牙,“若是主持肯借出僧房,我願奉上三十萬錢,為佛祖重塑金身!”

誰料那老僧卻搖了搖頭:“此事既是佛祖點化,貧僧自當行方便之門。”

聞言王汶不由大喜,雙手合十道:“多謝主持慈悲!等明日,姜太醫就會帶人來寺中,打掃僧房,清理屋舍。此一善念,必能救萬千性命!”

老僧微微颔首:“此乃貧僧功德,亦是本寺法緣,多謝王施主慈悲。”

以慈悲謝慈悲,短短對答,亦深含佛理。王汶此刻哪還有不信之理?滿心歡喜的再次拜過,他才依依惜別,離開了懷恩寺。

等客人走後,一直坐在老僧身後的僧人皺眉道:“師父,把僧房當做醫寮,萬一寺內僧人染上疫症,可如何是好?”

“若畏身死,又何必修行?”老僧淡淡道,“既然此事因佛祖點化為引,不如順水推舟。若是真能防治疫病,并州信佛之人,必會倍增。這才是真正的緣法啊!”

那弟子恍然大悟。并州雖然佛法興盛,但是信佛之人依舊以胡人居多。高門之中崇尚老莊,天師道更是信者甚衆。若是能以祛疫為由,廣播佛法,信佛之人必會激增,說不定就連東瀛公也開始崇佛。這樣的大好機會,如何能錯過?!

面上露出了些興奮之色,他雙手合十,道:“弟子必會盡心配合,宣我佛名。”

“嗯,你去吧。”老僧的目光再次低垂,落在了面前的經文之上。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防疫隔離,東漢就有記載了,不過是強制關坊。晉代也有不讓患者家屬上朝的規矩,到了北魏就有專門的醫院。麻風病則是各代都有“疬人坊”。古代也是很重視疫病的,只是隔離不是非常徹底罷了。

至于火葬,佛教徒是必須火葬的,只有火葬才有所謂的舍利子。漢代佛教傳入之後,平民也漸漸有了火葬的習俗,宋元以後火葬就開始多了,不過後來理教盛行,才有了官方禁令。所以晉代借由佛名火葬,應該還是可行的。

東瀛公也就是司馬騰,現任并州刺史,寧北将軍。咳咳這時候顯貴的官方稱謂會很多,大家表被弄糊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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