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浴蘭
天剛蒙蒙亮, 梁峰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艾草味兒。不過跟以往經過研磨, 加了輔料的艾香不同, 這更像是直接點燃艾草散發出的煙熏味道。
他輕咳兩聲,翻身坐了起來。
“主公,熏到你了嗎?”和往常一樣, 弈延端着一盞溫熱适中的茶湯走了過來,遞在梁峰手上。
喝了口溫水潤了潤喉,梁峰才問道:“怎麽回事?有人在燒艾草?”
“嗯,今日是浴蘭節。綠竹說要把房角都熏熏,祛除五毒。”
“浴蘭節”?梁峰愣了一下, 這才反應過來。對了, 今天可是五月五。在這個時代, 五月被視為惡月,五日則是惡日, 所以這日子慣常的稱呼并非“端午”, 而是“浴蘭節”或是“重五”。需要用蘭草湯沐浴, 薰艾草, 祛除五毒。
像是聽到了屋裏動靜,綠竹快步走了進來,道:“郎君,可是要起身了?剛剛朝雨姊姊來過,說小郎君已經醒了,在正堂候着呢。”
過節自然要吃全家一起吃節令食物,因此小家夥也一大早守在了正堂。梁峰可沒有理由拒絕,這還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有閑情逸致過節呢。
看看外面時間,梁峰笑着對弈延道:“今日只用操練半日,下午給兵士們放個假吧,讓他們也跟親人團聚,薰艾沐浴。”
過節的粽子是不能發了,現在黍子和糯米可都是稀罕物,就算是他也供不起整莊人吃上一頓粽子。也許該跟廚房說一聲,給幾個管事匠頭們發些節禮?
弈延嘴唇微動,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什麽都沒說,行禮之後就出門操練去了。梁峰則好好梳洗一番,起身前往正堂。梁榮已經乖乖等在了那裏,穿着一身粉嫩嫩的衣衫,顯得尤為可愛。
“阿父。”看到父親,梁榮立刻湊了上來。
梁峰好心情的牽起他的小手,向堂內走去:“榮兒知道今日都要做些什麽嗎?”
“知道!要浴蘭湯,吃角黍,還要帶辟兵缯。”梁榮烏溜溜的眼睛一閃一閃,滿是期盼。
“那榮兒陪為父一起吃角黍可好?”梁峰笑着問道。
“好!”
角黍自然就是粽子。不過這年代的粽子不全是糯米包的,還是黃橙橙的黍米粽,裏面的餡料也不是白糖蜜棗,而是鹿肉和板栗,還有一種叫做益智仁的中藥果子,跟南方的肉粽有些相似,風味獨特。
不過梁榮年幼,梁峰體虛,黍米糯米又不好消化,兩人都不敢多吃,只是略略用了幾口,就一并放下了筷子。角黍剩下的還不少,梁峰直接讓人賜給阿良、周勘和幾個匠頭了。吃完了飯,朝雨端着一個盤子走了過來,俯身行禮道:“郎主,這是今年的辟兵缯,還請郎主與小郎君戴上辟邪。”
只見盤中有兩根五色編制的絲線,上面還有染着日月星辰形狀的絹布,是浴蘭節時人人都會佩戴的東西,專門用來防避兵亂和瘟病,讨個吉利。
見狀,梁峰招手讓綠竹把絲線拿了上了,側身對梁榮道:“榮兒,為父給你帶辟兵缯可好?”
梁榮的臉蛋都變得紅撲撲的,趕忙伸出手。梁峰用絲線在他的小短胳膊上纏了兩道,悉心綁好。
梁榮珍惜至極的摸了摸手上的五色絲線,突然擡頭道:“榮兒也要給阿父系上!”
“榮兒真乖。”梁峰哪有不答應的,笑着伸出了手臂。
梁榮人小手短,但是綁的極為用心,仔仔細細系好了絲帶,他還用手在上面摸了摸,小聲道:“榮兒願阿父今年不再生病,也不要再碰到歹人。”
小家夥簡直快趕上貼心小棉襖了。梁峰撫了撫他的發頂:“榮兒也要健健康康,快些長大才是。”
眼看父子倆帶上了辟兵缯,朝雨猶豫了一下,再次躬身道:“郎君,婢子還縫了個五毒香囊,要是郎君不嫌棄的話……”
她的話還沒說完,身後綠竹就“啊”的一聲。梁峰不由扭頭:“綠竹,怎麽了?”
綠竹已經垂下了腦袋,弱弱道:“奴婢也縫了香囊,但是奴婢的針線不如朝雨姊姊……”
她的聲音裏淨是沮喪,就像被搶了什麽寶貝似得。梁峰不由笑道:“原來你這些日子縫的就是這個。香囊嘛,自然多多益善,如此淳淳之心,我怎能推拒?”
這話說的綠竹噌的一下紅透了小臉,只得硬着頭皮,把準備好的香囊也遞了上去。兩人繡的都是五毒紋樣,不過朝雨的精致靈巧,五種毒物都活靈活現。而綠竹顯然還沒學好針線,蛇像長蟲,蜈蚣酷似毛毛蟲,蟾蜍根本就繡成了一坨,更別提壁虎和蠍子這種高難度的毒蟲了。不過梁峰可不是那種會拆女孩子臺的家夥,直接把兩個香囊挂在了腰側。
這可比那些當面收下香囊,背後又嫌棄扔掉的世家子要貼心多了。別說綠竹這小丫頭,就連朝雨這種年紀的婦人,也忍不住紅了面頰。
一上午沒有工作,梁峰就這麽逗逗兒子,看看兵書打發時間。剛剛過午,弈延就返回了主宅,竟然也帶回了好幾個角黍。
“怎麽,還有人給你送了角黍?”梁峰忍不住打趣道。不會是田莊裏哪個妹子看上了這小子吧?
“是兵士們送的。”弈延面色有些不善,直勾勾盯着梁峰腰間挂在的香囊。何止是角黍,他還收了不少香囊呢,更有兵士直言是渾家給郎主做的,祈求平安,拜托他幫忙轉送。誰知道哪些仆婦會在香囊中放些什麽草藥?弈延毫不客氣,全都給推拒了個幹淨。
結果回到家,那人腰上就挂了兩個香囊。怎能不讓弈延氣惱?再也壓不住心底沖動,他從懷裏摸出了一個東西,遞在了梁峰面前:“主公,這是我刻的,可以辟邪!”
細細的紅繩上,挂着一枚五毒木輪。五色毒物繞着圓形的盤面,首尾相依。造型雖然簡潔,但是線條流暢,形象生動,能看出花了不小的心思。
梁峰不由訝道:“是你雕的?”
“阿父是佛雕師,我也會些雕琢手藝。”弈延臉上毫無表情,但是手已經情不自禁的握了起來,生怕這玩意粗鄙,會被主公嫌棄。他早上其實就開始後悔了,主公身邊從沒有木質的飾物,只有金玉珠寶才能配得上這人的無暇容貌。他這個木頭雕的玩意,實在太拿不出手了。
然而只是猶豫了半晌,對方腰上就挂了兩個香囊,真要是給不出去,他恐怕今晚都睡不着覺了!
察覺到了弈延無聲的緊張,梁峰笑笑,伸手接過,自然而然戴在了手上:“是沉香木嗎?你費心思了,我很喜歡。”
木頭的紋理極為細膩,連一根毛刺都沒有,不知拿在手上摩挲了多少久,才變得如此光滑溫潤。對于這樣的祝福禮物,梁峰确實沒有理由拒絕。
弈延的耳朵尖微微發紅,笨拙的點了點頭。這是綠竹從外面走了進來:“郎君,蘭湯燒好了,該沐浴除晦了!”
梁峰笑着站起身來:“已經午時嗎?等會兒,再一起嘗嘗你帶回來的角黍吧。”
說罷,他就向浴房走去,弈延只是猶豫了一下,就跟了上去。浴房此刻早已水汽缭繞,大大的浴盆放在屏風之後。在綠竹的侍候下,梁峰脫掉了外衫,踏進浴盆。淡淡的蘭草香味撲面而來,水波溫潤,讓人昏昏欲睡。看到弈延也跟來過來,梁峰慵懶笑笑:“綠竹,還有蘭湯嗎?給弈延也準備一些……”
弈延立刻道:“不用!”
綠竹也小聲道:“郎君莫挂心,我們會自己燒些艾湯清洗手腳的。”
聽到這話,梁峰也不再追問,輕輕把頭靠在了浴桶邊,任綠竹給他梳洗長發。弈延站在門外,注視着裏面的情景。衣衫早已除盡,香囊自然也被扔在了一邊,但是輕輕搭在桶邊的細瘦手腕上,還帶着他剛剛送出的木飾。但是奇異的,弈延心底并未因此安寧下來,反而愈發焦灼,就像有什麽在抓撓着胸腔一般。忍了又忍,最終他還是挪開了視線,讓自己不再看那半依在浴桶中的身影。
梁峰畢竟還是體弱,只是略略泡了一會兒,就起身出了浴桶,裹上外袍。躺在外間的軟榻上,由綠竹給他擦拭頭發。弈延悄悄走到了浴桶旁,伸手在劃過水面,一陣暗香蕩漾開來,萦繞在鼻端。他的喉頭滾動了一下,把染濕的手指攥在了掌心,退出門去。
※
“姜醫生,我這腿已經全好了?”一個兵士伸手摩挲着小腿,臉上的表情簡直喜不自勝。他之前有些倒黴,在大戰之中不小心被未死的敵兵偷襲,傷了一條腿。刀口實在太深,他還以為這腿沒救了呢。誰料經過醫生診治,竟然安安穩穩結痂收口,好了起來。這可讓他喜不自勝!
“嗯,裏面的新肉已經長好了。這兩天千萬不要碰外面的結痂,以免發膿。”姜達笑着答道。
“多虧了姜醫生啊!”那兵士忍不住再次拜謝道。
這兩天,姜達也漸漸習慣了“醫生”這個稱呼。少府其實并無“醫生”職位,有的只是“醫工”。這還是梁峰無意間先叫出口的,似乎取了“醫者生生”的含義,後來就被下人們學了去。對于這個叫法,姜達倒是不怎麽讨厭。雖然給這些人治病花了他不少功夫,但是所獲,也絕對不菲。
首先就是所謂的“消毒”。也不知是不是疫物之說的影響,梁峰對于泥土鐵鏽之類的污垢極為介懷。當時受傷的兵士,都仔細清洗了傷處,又用濃鹽水在患處塗過。鹽水塗抹皮開肉綻的傷口是個什麽滋味,自然不言而明。但是奇怪的是,這個小小措施,竟然真讓潰爛的幾率降低。鹽雖然貴,但是用鹽換人命,還是筆劃算買賣。
其次,則是對流民實行的“隔離”。流民向來是傳遍各類疫病的災星,所過之處,更是為禍不少。然而梁峰只用了這麽個小小手段,就有效的控制了疫病傳播。把那些有發病征兆的人單獨隔出來,獨飲獨食,由醫生看顧。若是症狀消失,就放人回去。若是真的發病,能救則救,救不了就趕緊處理了屍體。
這樣看似冷酷的手段,卻讓八十幾個流民全數活了下來,實在是難得之至!若是城裏發生大疫的時候也如此處置,豈不是能很快控制疫情?
這些東西,姜達都牢牢記在了心裏。梁子熙也許只是無意施為,但是對于那些郡守縣官們,卻是實打實的良策。只是不知如今關心這種瑣碎民政的,還有幾人?
除卻這兩條之外,姜達也漲了不少經驗見識。莊上那麽多人,又有如此多流民,給人診病的卻只有他一個。怎麽說也是姜府出來的世代醫,以往能找他看病的都是些不吝錢財的達官貴人,病因卻也不怎麽出奇。但是這些鄉下泥腿子就不一樣了,短短半個月,姜達簡直把所有病症都認了一遍。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當年張長沙為何會坐堂義診。只有盡可能多的接觸庶民,才能看到更多病例,嘗試更多的診病之法。這段時間,他的醫術簡直突飛猛進,似乎窺到了門徑。若是再多點義診,他是不是也能寫出一部《雜病論》那樣的醫書了呢?
從流民的棚屋裏出來,姜達邊走邊思索着今日所得,然而剛剛走到居住的偏院前,一個人就快步迎了出來,高聲叫道:“達小郎君!”
姜達吃了一驚,這不是之前派出去送信的仆役嗎?怎麽現在才回來!
那仆役并未沒有停下腳步,就那麽直直撲在了姜達腳下:“達小郎君,大事不好了!晉陽城中,出現了疫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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