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空巷
天剛蒙蒙亮, 位于王府周遭的街巷就出現了人影。附近高牆林立皆是豪門大宅, 不容小民靠近, 因此巷口位置,漸漸堆滿了人群,駐足眺望, 想要窺探巷內動靜。
這自然就是前來守候“佛子”出行的晉陽百姓。
這幾日,江倪沒有一刻閑着。梁郎君來到晉陽,并且住進了王府的消息,早已悄然傳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
從進城到法會這三日,梁峰從未出過王府, 只有王汶邀請的幾位高門名士與他有一面之緣。有了裴褚等人的推波助瀾, 梁峰的名望更上層樓。那些由豪門掌控的商鋪、店家, 早早就知道了消息,又利用“佛子”的傳聞推波助瀾, 大肆販售蓮花紋樣的衣物首飾。再怎麽消息閉塞的百姓, 也漸漸知曉了這位“神人”。
王府在哪裏, 晉陽人誰個不曉?那些在疫病中僥幸生還的患者, 自然按捺不住,生怕錯過這個親見恩公的機會,早早打點行裝,守在了王府之外。只是醫寮,就活了三百餘人,這些人又有親友故舊,聚在一起,可是不小的數目。
随着日頭升高,法會臨近,巷外圍着的人群越聚越多,幾乎堵住了巷口。
如此情形,自然有人禀了上去。王汶正準備攜梁峰一起出門,聽到這消息也不由愕然:“竟然有如此多人翹首企盼?子熙,你看是不是避開人潮……”
那可是成百上千的黔首黎庶,若是出個好歹,可如何是好?
梁峰沉吟片刻,搖頭道:“他們守候良久,只為見我一面,以安其心。若是避讓,豈不惹人傷心?不過中正的車架,不免要受牽連。”
王汶哂然一笑:“那就勞煩子熙為我開道,僻出行路。”
出行向來是尊者為先,王汶卻不惜讓梁峰走在前面,其中善意不容錯辯。梁峰稍一遲疑,便點了點頭:“多謝中正體貼。”
“不過如此陣仗,需要王府派些人馬為你開道嗎?”王汶還有點擔心。梁峰帶來的仆役不多,怎能隔開人潮?
梁峰笑笑:“中正無需擔心,有梁府部曲足以。”
※
一輛牛車緩緩駛出了王府,蹄聲噠噠,不緊不慢,回蕩在巷道之中。牛是黃牛,車是輕車,放在晉陽任何街巷之中都不足為奇,在王府門前,卻顯得過分簡拙。然而牛車之主似乎并不在意,在八位健仆的環繞下,坦蕩的駛出了王府,朝着巷外行去。
看到有車從府中駛出,人群頓時騷動了起來:“有車來了!誰的車?”
任何高門車辇,都不會如此簡素。立刻有人叫道:“不是王家車馬!”
“是梁郎君來了嗎?”
“梁郎君怎會乘這樣的車!”
“你又怎知他不會?!”
在吵雜聲中,那輛牛車不疾不徐,踏出了巷口。靠在最前的漢子突然驚咦一聲,退了半步。只見牛車前,侍立着四位高鼻深目的胡人,各個身材魁梧,面目猙獰。其中一個還有着灰藍異眸,看起來殊為可怖!
四人并不出聲呵斥,也未驅趕人群,只是手持木槍,立在車前。如同中流砥柱一般,分開了人潮,讓這些圍觀之人退開了數步。晉陽驅馳胡仆的公卿數不勝數,然而誰也未曾見過這樣殺機騰騰的健胡,就像出鞘的寶劍,氣勢奪人。
不安剛剛湧上,那輕車之中便傳來一個聲音:“綠竹,挑開車簾。”
随着吩咐,油壁青車正側三面的竹簾被一一挑開,那些慌亂的百姓,立時止住了腳步。非但是腳步,便連聲音,連呼吸都同時止住。
天光已是大亮,璨璨晨光映在青車之上,簡素無比的車架內,正端坐着一位玉人。他的容貌極美,面如凝脂,眉如墨畫,色如春曉,目如朗星,凡俗筆墨根本描摹其風姿神韻。若是他凝眸輕笑,必能引無數女娘為之傾心。
可是那人并未笑,紅纓束在颔下,衣襟掩在頸間,身姿筆挺,面容整肅,端坐于車廂正中。那纖妍姿容非但未顯半絲輕佻,反而有了幾分不可輕亵的莊嚴神聖。
車架并未停下,吱吱呀呀向前行去。不知誰先醒過神來,高聲叫道:“梁……梁郎君!”
這一身呼喊,頓時驚碎了靜谧,所有人心中都閃出了個念頭:是了,這才當是佛祖入夢的梁郎君!
從沒人說過,梁郎君是何樣貌。但是見到車中之人,人人心中都有了答案。只有這等容貌,這等風姿,才配被佛祖垂憐!那簡素車架,兇惡胡人,不正像佛祖赤足,夜叉随侍嗎?!唯有這樣,才配拯救萬民!
“梁郎君……”“梁郎君!”
呼聲頓起,一聲大過一聲,如同海嘯雷鳴響徹雲霄。這些人都是僥幸得活的病患,他們逃過了必死的疫病,重獲新生。他們心底深處有着超乎常人的感念,有着虔誠和信仰,亦有壓抑許久的恐懼。然而有人能救他們,有人肯賜予他們新生!那人,如冰似玉,高潔脫塵。那人,便是佛祖在人間的替身!
千人盡皆失态,放聲大呼。
在瘋狂的呼喊聲中,車輪滾滾,不為所動。車裏端坐那人,也并未留出其他表情,只是低垂鳳眸,身形不動。
然而這姿态,卻讓圍觀百姓愈發癫狂,不少老妪女郎失聲痛哭,亦有虔誠信衆沿街叩拜,如拜佛祖。晉人有擲果投車,圍觀俊逸名士的傳統,但是誰也不會向這牛車抛投瓜果香囊,太過輕佻,也太過亵渎。
不過還好,今日是法會之日,人人手上都有花,也唯有各色鮮花,能配得上面前這人!
芍藥、白蘭、玉簪、山丹……鮮花如雨,揮灑而下。然而最多的,還是蓮花。朵朵白蓮如雪飄下,車轵滾滾,花作泥,香鋪路!
弈延緊張的握住了手中木槍。他從未想過,前往法會的場面會如此瘋狂!呼聲震耳,花雨遮目,圍在巷道兩邊的行人如癡如狂。若是這些人齊齊沖上,他能護主公平安離開嗎?
突然,人群中一陣騷動,一個女郎沖出了重圍,撲倒在牛車之前:“梁郎君!多虧郎君,阿父才能得存一命!奴婢願做牛做馬,為郎君結草銜環!”
這一聲,頓時讓不少人醒悟,宛若風吹草莖,路前之人盡皆跪伏,謝恩叩首,道路頓時為之擁塞。
弈延只覺渾身毛發都炸了起來,木槍已然舉起,想要驅開人群。然而車裏,一個淡淡聲音止住了他動作:“弈延,不必。”
梁峰彎腰俯身,撿起了一朵掉落在車轅上的白蓮,舉出車外,遞在了那女子面前:“晉陽防疫,有醫寮、僧侶之功,也有諸位自救之力。女郎不必謝我,當謝這晉陽無數百姓。”
那女子呆呆接過了蓮花,望着面前俊美如仙的男子。
梁峰收回手臂,昂然正坐,對仍跪在路前的百姓說道:“今日懷恩寺廣設慈悲道場,僧侶設齋誦經,請奉神佛,超度亡魂。還望衆人讓開道路,随我一同前往法會。”
他的聲音不算太高,但是嗓音清亮,宛若珠落玉盤。随着這聲音,那些叩拜之人再次興奮了起來,佛子說疫病有他們自度之功!佛子願領他們參加法會,超度亡魂!
宛若分水辟波,人群嘩啦一下讓開了道路,如同随侍在側的婢女奴仆,守在了這簡素牛車兩旁。
梁峰輕輕籲了口氣,開口道:“繼續前行吧。”
弈延攥緊了手中木槍,看着那如山如海,如癡如狂的人群,忽然覺得心中一空。車中坐的,還是自家主公嗎?
車架未曾稍停,在越聚越多的人潮中,緩緩前行。
※
懷恩寺外,香車滿地,寶蓋遮天。僧人們早早燃起香燭,披挂袈裟,打開寺門廣迎貴客。今日是首次借盂蘭盆之名舉辦法會,又是超度疫病亡魂,不少高門都親自前來,參加法會。
作為知客,念慧自然站在寺門外笑迎來客。他容貌清俊,笑容和煦,談吐謙謙有理,深受那些高門貴婦和文人雅士的喜愛。正自請各位賓客入內歇息,突然,一陣喧鬧傳入耳中。念慧擡頭一看,頓時僵在了原地。
只見烏泱泱一片人潮向着懷恩寺湧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着倒是不怎麽奢華,看起來都是平民。今天前來寺外見禮的百姓比預料中少上很多,念慧還心存疑慮呢,怎料這些人竟然同時來了!
再定睛一看,他才發現,人群中還夾裹着一輛牛車。輕車簡架,樸素無比。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啊了一聲,連忙派人進寺通禀。
此刻,主持正端坐禪房之內,與先前到來的幾位貴客相談。這些人,才是懷恩寺最大的恩主,連這老和尚都不敢輕慢。正品茗說法,一個僧人匆匆走到了他身旁,低語了些什麽。主持白眉一挑,緩緩起身:“諸位施主還請見諒,有貴客駕臨,老僧要出門一迎。”
什麽人能讓主持抛下貴客,迎出門去?在座幾人都有些驚訝。其中一個頭戴帷帽的老婦人道:“不知貴客是哪位?”
“今日法會,因緣之人。”老和尚微笑施禮,向着門外走去。
寺裏沒那麽多規矩,聽老和尚如此說,那些貴客也忍不住好奇,跟了上去。
寺院不大,不多時,幾人就來到門口。當看清眼前情景時,不由有人驚呼出聲:“為何如此多百姓?”
就算王公出游,身旁也未必能有如此多人頂禮随行。可是人群之中,分明只有一輛普通至極的牛車啊?
有些人眼神好些,看到了人群之後的另一支車隊,不由叫道:“那不是王府車辇嗎?”
果真,在浩浩蕩蕩的人群之後,還跟着一支豪奢車隊,看形制正是王府車辇。可是那些如癡如狂的百姓,根本沒有搭理王府車辇的意思,只跟在牛車周遭。
在場罕有愚笨之人,不少人都恍然大悟,莫不是借住在王府的那位梁郎君,到了寺外?他何時有了這般聲名,能驅馳如此多的百姓?
牛車停在了廟門之前,梁峰看了眼激動的瑟瑟發抖,滿面通紅的綠竹,輕聲道:“你呆在車裏,莫要離開。”
綠竹咬緊嘴唇,用力點頭。居然這麽多人對郎君頂禮膜拜,讓她又是激動,又是惶恐,雙目含淚,久久無法平靜。現在別說是下車,根本腿軟骨酥,動都沒法動了。
看綠竹那副模樣,梁峰微微一笑,提高了音量:“弈延,扶我下車。”
弈延立刻上前一步,伸出了手臂。那只纖長矜貴的白皙手指,就像往日一樣,搭在了他臂上。弈延曾無數次攙扶着主公登梯下車,緩緩而行。然而沒有一次,能讓他如今日一樣,心神巨震。
那人面上沒了淺淺笑顏,反而抿唇垂眸,面帶肅容。那身群青衣袍嚴絲合縫裹住了他的纖瘦身軀,也讓他顯出了一份別樣的姿容,凜然不可親近。就像真正的仙人佛子,讓人為之心悸。
只是一眼,弈延就倉皇低下了頭顱,帶着十二分恭敬,攙扶那人步下車架。
下了車,梁峰卻未移步,而是站在原地,等王中正的車辇。不一會兒,王府的車馬也繞過了人群,來到了寺前。王汶下車笑道:“未曾想子熙風姿,遠勝安仁。”
“中正過譽。”梁峰輕笑搖頭。
“能如此踏花游街,也是人生樂事。來,與我攜手同行。”被搶光了風頭,還能如此調笑,王汶的雅量的确非凡。
面對這樣的善意邀請,梁峰又怎能推拒?兩人就這麽相互攙扶,拾階而上。
身後,弈延看了眼空蕩蕩的手臂,咬緊牙關,默不作聲跟在那道身影之後,向寺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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