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法會
看着寺外蜂擁而至的百姓, 和身側那些高門雅士驚詫的目光, 念法只覺得一陣眩暈。他是聽說過梁豐姿容甚佳的傳聞, 也深知師父邀他前來的意圖,但是從未想過,這人居然能有如此大的魔力, 讓晉陽百姓如癡如狂!
他可不只有這張臉,還有個佛祖入夢的名頭啊!如此一來,辛苦舉辦的法會豈不成了為人作嫁?
念法忍不住扭頭,望向師尊。誰料老僧面色不改,邁步上前, 沖着率先登上臺階的王汶合十行禮:“王中正駕臨, 老衲甚幸。”
王汶也沒料到住持會出門相迎, 連忙道:“住持多禮了。法會盛事,鄙人怎能不到?”
兩人見過禮後, 梁峰也登上了最後一階, 站在王汶身側。
老和尚轉過臉, 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突然深深一禮:“多謝梁施主。”
這一謝,可遠遠超出尋常禮節,身側衆人一片嘩然。梁峰也愣了一下,旋即雙手作揖,一鞠到地:“多謝住持。”
一行僧禮,一行俗禮,兩句多謝,道盡一場磨砺,無數性命。不合情理,但情深意重。階下,無數百姓含淚跪倒,口稱“南無”,佛號響徹天地。
老僧緩緩起身,做了“請”的手勢:“諸位施主,請寺內觀禮。”
梁峰直起身,耳聽那響亮佛號,眼看面前衆人贊許目光,不由在心底一哂。這老和尚真是會把握局面,只是一禮,便把人們的注意力拉開,轉到了佛祖和法會之上。不過他并不在意,今日前來,不就是為了法會嗎?
跟在王汶身後,他踏入了懷恩寺內。
這寺院建于東漢,距今時間并不很長,但是氣勢已是不小。雖然法會盛大,但是寺內寺外各有道場。寺外不過是些寶蓋香燭,寺內卻是經幡飄飄,香霧袅袅。衆僧身着法衣,手持法器,說不出的莊嚴肅穆。
在這樣迫人心神的宗教氛圍下,幾人在正殿內的雅席內落座。最上手的是一位老者,做燕居打扮,看不出身份。其下是鐘、裴兩家的長輩,随後才是王汶。那些帶着帷帽的婦人分席而坐。梁峰挨着王汶,在側席落座,看了眼最上首那位老者,猜測這人是何來頭。不過這時候,可沒人為他引見。
賓客落座之後,住持走到了正殿之中,端端正正跪在蒲團前,向大殿內的金身佛祖頂禮膜拜,随後他起身,走到法臺之前,敲響了桌上金鼓。
随着金鼓之聲,寺院中的大鐘響了起來,铙钹、木魚、銅磬遞次響起,梵音大作。端坐在正堂之上,只覺天地都在随樂聲震顫,殿外光明大放,殿內香燭熏熏,佛祖拈花垂目,唇角帶笑,說不出的慈悲朦胧。鼓樂環繞周身,無處不是佛唱,無處不是仙音。
這震撼人心的效果,可不是尋常人能夠抵抗的。坐在上首的兩位老妪立刻顫抖起來,手持布巾輕輕伸入帷帽之中,似在擦拭眼淚。王汶則雙手合十,閉目誦起了經文。梁峰不由暗自贊嘆,佛教儀式果真非同凡響,難怪會有如此多信衆。
梵樂足足響了一刻鐘,才漸漸隐去。住持手持柳枝在面前的金缽中輕輕一蘸,把無根之水灑向天空。随後他展開了面前經卷,開始唱禱開齋忏文。
那忏文古拙雅致,辭藻華美。主要是請謝佛祖賜予的恩德,贊美衆位施主的慷慨,并發下宏遠,超度在疫難中過世的亡魂。難得忏文寫得既無谄媚之意,又無輕慢之心。字字珍重,妥帖入微。在座幾位金主聽得連連颔首,面露笑意,顯然對這番恭維十分受用。
長長忏文結束之後,住持敲響面前法磬,誦經聲再次響起。
這一次,又持續了足足一刻鐘。轉眼半個時辰過去了,才算完成開幕儀式,住持轉身回到了正殿主座之上。怎麽說也是六七十歲的老者了,站立整整半個時辰,又讀了那麽一篇冗長拗口的忏文,難得這老和尚還能臉不紅氣不喘,吩咐知客為諸位施主奉上香茗。
待衆人用過茶水之後,他才開口道:“晉陽城中大疫,幸得佛祖入夢指點,王中正居中轉圜,各位施主慷慨布施,方得全功。如今疫病已除,功德無量。本寺願重塑佛祖金身,廣開法會誦經三日,超度逝者亡魂。”
這事情衆人早就知曉,如今再這麽鄭重說上一遍,意圖自然只有一個:要錢。
聞弦知雅意,坐在上首的那位老者撚須道:“佛祖慈悲!我願布施二十萬錢,度化亡魂。”
住持謙恭回禮:“多謝都尉。”
二十萬錢可不是小數目,這個都尉是什麽來歷?梁峰心中疑惑更勝。不過布施已經開始,容不得他分神。
緊接着那文士,鐘氏和裴氏各布施了十萬錢,王汶代表王氏,亦如兩族。這幾人就代表了晉陽的頂級門閥。随後是郭氏、孫氏、溫氏和虞氏,皆是布施了五萬錢,顯然身家遜于之前幾位。
因為是殿內雅席,有資格列席的本就稀少,不一會,前面就都布施完畢。衆人目光落在了王汶身側的梁峰身上。按身份,他應該也布施五萬錢才對。但是一個衣着樸素,只能乘坐輕車的白身亭侯,能拿出這麽多錢嗎?
在衆人或擔心或好奇的目光之中,梁峰從容起身,躬身施禮道:“今次緣起,皆因佛祖入夢。在下特地備了幾件物事,願奉佛祖壇前。”
聽到這話,不少人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容。只道梁峰選了取巧之法,捐供物品而非錢糧,即全了體面,又不至于失禮。然而當梁峰接過仆從遞上的木匣,從中取出一件東西時,不少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是一尊蓮花盞,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為碗,如初綻花蕾;下層為盤,似蓮葉舒展。兩者渾然一體,精雕細琢,瑩潤有光,顯然是上好瓷器。可奇的是,這盞,竟然是白色的!
在座諸位無一不是豪門閥閱,哪家沒有瓷器?天下諸瓷,越窯為貴。能夠拿得上臺面的,無不是越窯青瓷。一尊越窯青瓷爐,往往是達官貴人的身份象征。然而誰曾見過這樣的白瓷蓮花盞?
雖不是通透瑩白,但是那盞的确是青白顏色,盤底處還有些色澤不勻的晦暗釉色。然而白璧微瑕并不能讓蓮花盞失色,反而有了些淤泥而不染的高潔典雅,愈發動人。
這樣的蓮花盞,賣個十萬錢毫不稀罕,拿來禮佛,更是足見虔誠之心!
梁峰就像沒聽到那些抽冷氣的聲音,輕輕把盞放下之後,又打開另一個盒子,取出了五卷經文。
“此乃《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全卷。我在入夢聽聞此經,現自奉還佛祖駕前。”
這下,連殿中僧人也無不動容。他們或多或少都聽到過入夢傳經的奇聞,但是見過真經的,只有極少數人。如今梁峰慷慨奉上,怎能不讓人心馳激蕩?就連住持本人都合掌向那經卷拜了三拜,才雙手接過。
這兩樣,都是不可用銀錢計算的珍寶,殿中諸人再看梁峰,已經完全沒了剛才的輕視憐憫,加之千人随側的壯觀景象,更是給他身上蒙上了一層爍爍光環。佛祖入夢,誰人還能存有疑慮?!
這時,梁峰轉過身,又朝雅座上端坐的諸位施了一禮:“最後一樣,卻是個不情之請。自梁府一路行來,我曾見過無數流民,饑寒交迫、背井離鄉。在晉陽城中,又有千百黎庶,夾道叩拜,只求佛祖免災賜福。法會可度無數地府幽魂,這些世間的饑苦孤老,誰人來度?因此,我願拿出千張藏經之紙,換取米糧,布施于城中苦難百姓。”
此話一出,衆人皆是愕然。用紙換糧,救濟貧苦?其實大戶也有施粥善舉,碰上災疫,便會廣設粥場,可是極少有人會把它當做度化。然而想想,他們肯花十數萬錢度鬼,又為何不能花些錢糧,來度現世活人呢?
一旁,頭戴帷帽的郭老夫人突然開口:“老身願以五十石黍米,換取梁郎君的藏經紙。”
郭氏這位老妪雖然年高,但是門第并非絕頂,此時冒然開口,很是失禮。然而衆人在一怔之後,突然醒悟了另一件事。這紙,可是梁府所出的藏經紙啊!有佛祖入夢的眷顧,這藏經紙,會不會也飽含願力,可以庇佑家人?郭府在此次大疫中折了兩位幼子,莫不是因為這個,郭老夫人才迫不及待開口,想要這紙?
立刻,有人便懊惱了起來,這樣好的機會,怎麽之前未曾想到呢?只是五十石米糧而已,對他們而言又算得了的什麽!此刻被人搶去了,就算身份再高,也不好另行開價了。
果真,梁峰欣然向郭老夫人一揖:“多謝老夫人慈悲。法會之後,我必遣人送上藏經紙。”
說罷,他又轉身面向了住持:“在下不日即将離開晉陽,不知能否請懷恩寺代為布施這五十石米糧呢?”
啊呀!念法這時才反應過來,糟了!這五十石米糧若是運到懷恩寺,由寺中代為布施,貧苦定然會感念梁豐和郭氏的恩情。但是米糧總有耗盡的時候,若是用完了,寺中停止救濟,那麽不明世事的愚民,會恨梁豐嗎?恐怕不會,反而會怪僧人悭吝,不肯度人。這樣的話,布施豈不是永遠無法停止?那寺裏又要貼進去多少米糧柴薪呢?
念法能想到的,住持當然也能想到,然而老僧并未遲疑,只是微微颔首,背出了一段經文:“菩薩于法,應無所住行于布施;所謂不住色布施,不住聲香味觸法布施;須菩提,菩薩應如是布施,不住于相,何以故;若菩薩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梁施主所為,正是無相布施,乃為大福德大智慧,本寺又怎可推拒?”
老僧所念的,正是《金剛經》中的一段。意即布施時不得着色相,不得存施恩圖報的心思。只有時時把行善、助人的想法放在心間,才能獲得最大的果報,成就菩薩身。
此乃禪音佛理,在座諸位熱崇釋教的高門子弟,又怎能聽不明白?衆人無一不點頭颔首,心有所悟。
沒想到老和尚能把一頂高帽子還回來,給他圓了場子,梁峰也微笑行禮。不論是何解釋,他的目的都已完成。有了法會這個定價,以後若是有人來求買經紙,少不得也要按千張五十石的價格支付。這忒麽簡直就跟明搶錢一樣了,偏偏還風雅得緊,毫無銅臭之氣,那些高門豈不要趨之若鹜?
而承諾下代為布施米糧,懷恩寺就不能只做一個吞錢吞糧的貔貅,還要适度吐出一些錢糧,布施粥米。這些從指頭縫裏留出的錢糧,又不知能活多少百姓。能有這樣的結果,也不枉今天費勁腦汁造勢作秀了。
帶着謙謙笑意,梁峰坐回了原位。
主持合掌再拜:“既然此次佛緣所指,超度的第一卷 經文,就用這《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好了。”
兩位僧人聞言,立刻侍立左右,展開了梁峰送上的那卷經文。老僧輕吸口氣,開始誦讀。他的聲音并不清亮,相反還有些沙啞幹澀,但是讀起經來,卻有股迷人魅力,直指人心。鸠摩羅什所譯的《金剛經》本就精妙無比,文辭優美,語言練達,又玄妙深邃,正合晉人口味。如今讓老僧徐徐讀來,更是引人癡醉。
禪音渺渺,香霧籠罩,梁峰也緩緩閉上了眼睛,靜心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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