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墓碑
山下的世界與關卿出來時已大不同, 天災大旱已近尾聲,龜裂的田地裏冒出細密的青色, 像一塊塊膏藥軟綿綿地趴在千瘡百孔的大地之上。
關卿牽着毛驢由南向北緩緩而行,路過無言山川, 走過湍急河流,走到赤黃的天空逐漸散去硝煙, 夜幕不再被如雲的烏鴉遮蔽, 他在一個小村莊停下來了。村莊裏人口凋敝, 瓦房倒了一大半,新搭茅草屋挂着露水, 像一個個沉默的面孔,無聲凝視他。
關卿在村口支了一個攤——擺卦算命, 攤桌上放了幾個黯淡的龜甲, 老神在在地攏起袖子靠着樹幹曬太陽。
前不久的大旱似乎耗盡了頭頂上這顆恒星的所有溫度, 投下來的陽光溫暖而和煦, 曬得關卿昏昏欲睡。
還沒徹底睡着, 攤子前響起了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他打了個呵欠直起腰。
是個跛足婦人,頭發花白, 眼珠子被厚厚的白翳蓋了大半, 費勁地盯了攤子看了半天,又看看關卿, 最終猶豫地坐下:“是算命的嗎?”
關卿點點頭。
婦人的眼神十分不好,眼神對準關卿半天也沒聚焦, 但是她感覺得出來對面是個體面人,和她們這種翻田弄地的鄉下人一個天一個地,她絞着衣角半天,問道:“可以幫我算個人的下落嗎?”
關卿向她推了一張白紙,又遞了支筆:“寫個字。”
婦人尴尬地笑了笑:“我,我不識字。”
關卿雙眼無神地看着前方,淡淡道:“那把八字說出來吧。”
婦人連道好好好,便将所尋之人的八字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關卿聽罷,嘴角微微一扯,輕描淡寫道:“死了。”
婦人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沒聽清他的話:“什,什麽?”
關卿好耐心地重複了一遍:“死了。”
婦人呆呆地在他攤前坐了許久,直到同村幹完活回來的一個婦人瞅見了,狐疑地看看關卿,将她從木樁子上扯了起來,拉到一遍:“他嬸你在這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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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哆嗦着嘴唇,慌忙擦了擦眼淚:“我,我想算算我家二子,現在在哪,這兵荒馬亂的也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唉喲,這小夥子年輕輕的能算出來啥啊!”女人嘴皮子嘚啵得厲害,“一瞧他這容貌,就是富貴人家公子哥出來找樂子的,這種人咱們得罪不起。再說,你家二子從小離家,那時候……”
女人沒再往下說,只是重重嘆了口氣。
關卿聽那瞎眼婦人哭得厲害,口吻十分淡漠:“這世道活着未必比死了強。”
婦人愣了一愣,同村的女人不免又多看了關卿一眼,只一眼就被他滿臉的冰寒雪冷吓到了,趕緊将婦人往村子裏拉:“快走快走,他嬸兒,這瞎……公子哥瞧着怪吓人的。”
夜裏關卿宿在了村子外的墳地裏,靠着小山溫暖的身子睡了半宿,子時他睜開眼,帶着幾分茫然看着漆黑的天空。周圍的墳包裏隐隐有人哭泣,漸漸,哭得人多了,都是在戰亂裏枉死無法投胎的冤魂。
關卿深深吸了口氣:“吵死了。”
他一聲下去,所有哭聲戛然而止。徘徊在墳地裏的魂魄十分畏懼他,哪怕這個年輕人身上的味道對鬼魂來說誘人而可口,可是它們的本能卻讓它們躲得遠遠的。
上一個妄圖附身關卿的女鬼,現在連魂渣都不剩了。
關卿靠着毛驢對夜沉思了半天,突然索然無味起來,他起身從行李裏摸出個巴掌大的小金豬。臨行前知春道人送了他許多盤纏,大部分都是這種金銀玉器,突然而至的暴富讓關卿足足沉默了許久。
知春道人還擔心他路上不夠花,又想往行李裏塞尊和田玉佛,最終被關卿極力婉拒了。
他的師父真是深不可測呢。
關卿将小金豬留在了白日算卦的婦人枕邊,牽着小山循着坑坑窪窪的山路繼續向北而行。
路上也曾有不懷好意的人打過他這個漂亮瞎子的主意,不是吓得神志不清,就是将他奉若神明,請為上賓。
關卿在一個地方停留的時間不長,但也漸漸走出了自己的名聲,誰都知道道門裏出了個俊美不凡的青年才俊,蔔卦,堪輿,驅邪,樣樣在行。
名氣大了,麻煩也随之而來。
那是關卿到龍城的第一日,如果他所處的世界沒變,那此時的龍城便是日後的燕城,這也是他此行的最終目的地。
長途跋涉讓小山的脾氣變得很不好,走十裏要歇半天,關卿将最後一招吊蘋果對它用了無效後最終黔驢技窮,決定連人帶驢在龍城好好歇歇。
他用路上賺的錢租了個小院,院子不大,但是有個磨盤,和在山上知春道人的小院子裏的一模一樣。于是關卿又買了一些黃豆,打算磨豆漿做明日的早飯,豆渣還可以做下飯菜。
兩輩子的生活經驗足夠讓他一個人活得很好,只是偶爾關卿覺得有點寂寞,對于這個世界他始終覺得自己只像一個游蕩在邊緣的孤魂野鬼,哪怕他已經活了幾十年,也許還要活更久……
住下來的當天夜裏,就有人拜訪了,準确來說不能算人。
一條兩三米長的人臉蜈蚣悄無聲息地從矮矮的院牆頭爬進了關卿屋子裏,一雙泛着綠光的獠牙對準枕頭,快準狠地紮了下去。
噗呲,枕頭破了兩個洞,綠色的毒液直接将枕頭連床腐蝕出了兩個碗口大的洞。
噗呲,一簇燭火輕盈地躍起在窗邊,關卿端着茶優哉游哉地喝了一口:“大半夜不睡,難為你了。”
他話音剛落,蜈蚣陡然暴起,如同一條巨蟒掃垮床柱,撲向關卿。
平地之上倏地立起一道人影,月光将它的身形拉得奇長詭異,手持兩柄巨斧,縱身與蜈蚣纏鬥在一起。
不過幾個回合,蜈蚣不敵對方兇殘,明顯落于下風。
一縷細長的光束從蜈蚣裏悄然溜出,貼着牆角飛向夜空之中。
“想跑?”關卿冷笑,屈指一彈,白光一閃追了過去,空氣裏浮起一層淡淡的焦糊味。
數條街外的某宅子裏一個瞎眼道士一聲慘叫,捂住血流不止的雙眼在地上左右翻滾,嚎啕不止。
持斧的怪人斬殺蜈蚣之後,便伫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絲毫看不出片刻前的活靈活現。
關卿朝它招招手:“過來。”
怪人溫順地走過去,宛如一只聽話的狗兒在關卿膝下蹲好。
月光映入窗棂,照亮屋中,那怪人竟是一片單薄的紙人。
關卿擡起手獎賞般地摸了摸它的頭,尋思片刻道:“你到現在還沒有名字,我給你起的名好不好?”
紙人仰起蒼白的臉,竟能看出幾分欣喜之情。
關卿敲敲桌子:“就叫二狗子吧。”
紙人:“……”
這一晚,睡着了的關卿總覺得有人在耳邊嘤嘤不絕。
關卿在龍城住了幾日,獨自一人去了北郊,那裏葬了許多戰時為國為民犧牲的英烈。他拄着盲杖在一排排整齊的墓碑前找了許久,最終停在了一個荒僻的角落裏。
他蹲下來仔細地摸着墓碑上的字,是他要找的人沒錯。
墳是衣冠冢,那人死于敵軍的轟炸,屍骨無存。這樣的死法,下去投胎估計也會受刁難,來世想走個好人家大約是不行的。
關卿從袖中摸出三根香,香是知春道人給他煉制的,說是賄賂陰司官員的好東西。他一絲不茍地将三炷香端端正正插在香爐裏,希望能給那人來世博個好前程。上完香,他對着墓碑發了會呆,打算走了,卻不小心在旁邊又碰到塊緊挨着的墓碑。
碑上無字,落款卻是蕭七。
他覺得奇怪,那人死時并未婚配,即便他算到他命中姻緣,但随着他的亡故也是無疾而終。
關卿帶着一肚子疑惑回到了城裏,路過茶樓時他想起小山喜歡吃這裏的茶餅,便進去買了一包,等茶餅出鍋時旁邊一桌有人在侃大山。
巧的是,這幾人說得正是他才看望過的那位故人。
男人一生跌宕起伏,足可有傳奇來形容,那幾人把他吹捧得天上有地下無,說到興起一人唾沫星子橫飛,說到男人在世有個秘密的紅顏知己。男人對她用情至深,在軍中時便常與人提起,只道等功成名就娶她過門,豈料天意難測,一對有情人終是陰陽兩隔。
又一人說,你說得不對,男人愛慕的那位女子明明是他父母給他定的童養媳,溫婉賢淑,只等着男人建功立業回家成親。
馬上一人立即否決,說你們說的都不對!男人喜歡的女子是在他落難時期的救命恩人,兩人一見鐘情,男人許諾女子等他驅逐外敵,國泰民安便回來與她厮守一生,那城外的雙人墓便是男人的同袍特意為他們留的。
關卿越聽越離奇,聽到最終止不住發笑。
那幾人臉上挂不住,質問他為何發笑。
關卿提起小二遞來的茶餅,擺擺手:“你們說的都對。”
他走後,一頭霧水的人問小二:“這瞎子是誰,怎得眼生得很?”
小二連忙道:“這話可不能亂說,他是近來鼎鼎有名的一位風水先生,叫……叫什麽來着的,納音,對,納音!聽說他能見鬼神,善斷陰陽事,上次薛行長家二小姐的瘋病便是他治好的,要不是他是出家人,薛行長還想把二小姐嫁他呢。”
關卿在龍城住了數年,最終仍是離開了這裏,牽着毛驢往他熟悉的故土而去。
長途跋涉到了N市,他在塊荒地裏轉了幾圈,揪了根茅草,在地上畫了個圈,與小山商量道:“就是這吧。”
小山撅起蹄子刨了幾下土,發出幾聲贊成的驢叫。
數月後,懸着定坤觀牌匾的道觀坐落此地。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又叫做FLAG不能随便立,看到現在我覺得你們都應該知道啦,關卿就是納音,他現在是重走一遍自己走過的路。雖然看上去他在這裏待了很久,但這一切只是他的回憶而已。
以前的關卿很可憐的,這也是他之後性情孤僻陰郁的原因。他見過太多的悲歡離合,自己也是其中一角,不過這一次肯定HE!
回憶殺下章差不多就結束啦,回到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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