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初遇

燕子銜來早春的第一枝新芽, 關卿給知春道人寄去了一封信,道是定坤觀已落成, 請師父他老人家來此一聚。

符紙疊成的飛鶴振翅向遠空而去,關卿提着鋤頭去前院。此時的前院尚未有參天古木, 光禿禿一片,關卿打算先給地松松土, 等知春道人來了便可直接種下樹苗。

信箋有去無回, 關卿并未驚訝或起疑, 知春道人是個慢性子,也許此刻正淚眼婆娑地和山頭上的每一株花花草草告別。

春雷轟轟, 夜半關卿突然被陣心悸驚醒,雨水啪嗒在窗上, 噼啪作響。仔細聽了聽, 他的臉色倏然一變, 掀開被子快步走到窗前。

一只碩大的肥鳥挂着滿身雨水, 撲入屋內。

它像是被雷電劈昏了頭, 滿屋子尖叫亂轉。

關卿循聲捉了幾次沒捉着, 額頭青筋暴跳,猛一揮袖帶起一道寒氣, 肥鳥嘎吱一聲大叫, 硬邦邦地筆直掉在了桌上。

鳥是知春道人送來的,背着個巨大的包袱。

關卿抹去它身上的雨水, 打開包袱,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冰冷平滑的物體。他愣了一下, 又摸了摸,鏡子?

還不止一面鏡子。

知春道人人未來,卻給關卿寄來了兩面古舊的銅鏡。

關卿坐在黑暗中,對着銅鏡百思不得其解,無法參透知春道人的用意。

給他一個瞎子寄鏡子有什麽用?

沉思片刻,他拿起一面銅鏡,對鏡自照的剎那,一道閃電剖開天幕,将屋裏照得一片慘白雪亮。

關卿在鏡中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龐,他心一驚,直接将鏡子反手拍在桌上。

在噗咚噗咚的心跳聲中,關卿重新拿起銅鏡,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鏡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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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發雪膚,鼻尖秀挺,一雙微眯的鳳眼恹恹地看着自己。

關卿對着鏡子怔愣許久,突然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然能看見了?!!

複明來得如此突然又莫名其妙,一頭霧水的關卿在包袱中又發現了一點別的東西。

一包他小時候愛吃的瓜子糖,幾個小山最愛的白蘿蔔,還有一個裝了兩粒種子的小布囊。

布囊下壓着一封信,信上字跡寥寥:

“關卿小徒,為師天命已至,于人世已不能留,望自珍重。切記勿悲勿躁,勿怒勿嗔,若心有郁結不得纾解,不妨開窗一探。春花可愛,蜂鳥爛漫,沿途何處不得絕佳風景?山頭老樹又發籽,留汝兩粒,願予汝滿庭春蔭百年青。師知春道人留。”

關卿在雷雨聲獨坐了一夜,即便這樣的夜晚他已經歷了無數,可自此後他在這人世裏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他再無親朋,也再無師友,再沒有人會手把手教他讀書識字,也再沒有人對他知寒知暖。

從此以後,漫漫長途,他将一人踽踽獨行。

關卿将樹籽在前院種下,又将白蘿蔔喂給了小山,偌大個定坤觀裏只能聽見小山吭哧吭哧地啃蘿蔔聲。關卿忽然覺得觀裏太安靜了,他本想将知春道人請過來,師徒兩人沒事種種菜,收收香火錢,偶爾出去給人算算命賺點養老錢。

可現在知春道人來不了,關卿的計劃變了,他打了一張幾米寬長的案臺,整夜整夜地不睡,身邊陪着的是案臺上不計其數的瑣碎零件。

他心情好時便開張收香火,心情不好便閉門謝客,搞得道門裏以為這個定坤觀的觀主來回換了好幾遭。

時光荏苒而過,定坤觀裏多了兩個小小的道童,一高一矮,一冷一熱,滿眼孺慕之情,圍着關卿叫先生。

白皙的手指推了一下鼻梁上挂着金鏈的單片圓鏡,關卿不耐煩道:“自個兒玩去,再吵把你們變回鏡子。”

兩個小童噤聲了,互相嫌惡地看了對方一眼,哼了一聲各自坐到了外邊的門檻上。

坐了一會,高個子的小童看看一臉專注擺弄零件的關卿,默不作聲地拿起掃帚開始掃前院的落葉。

矮個子的一看他居然會投機取巧獻殷勤,頓時氣得鼻子都歪了,趕緊左顧右看,噠噠噠地跑到小廚房燒了一壺水,又屁颠屁颠地泡了一壺碧螺春,小心翼翼地端給關卿:“先生喝茶。”

關卿淡漠地瞥了一眼青色的茶湯,又看看殷切的小童,敲敲案臺:“給你取個名?”

小矮道童立即滿面驚喜,然而下一秒想到觀裏那個叫二狗子的紙人,頓時又渾身一僵。

關卿不動聲色地将他臉上神色的變化收盡眼底,不愠不火地說:“二狗子有人叫了,要不……”

小矮個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叫你狗蛋兒吧。”

“哇!”矮道童汪的一聲哭了粗來,吓得掃院子的那個忙不疊跑進來,瞪眼道,“你在先生面前哭什麽,像話嗎?!”

矮道童也不管在他們心愛的先生面前的形象了,抽抽搭搭地說:“先、先生要叫我狗蛋兒。”

“……”他的小兄弟沉默了,悄咪咪地開始往屋外挪小碎步,生怕被關卿獨特的取名技巧所波及。

“跑什麽?”關卿輕描淡寫地叫住他,“你也有份,你麽……”他略一沉思,“叫個二蛋可好?”

二蛋:“……”

這下兩個人一起哭成了狗子。

關卿黑着臉俯視兩個哭得傷心欲絕的奶娃娃:“逗你們玩呢,哭什麽哭?你們原先就有名字,不用另外取名。”

幹嚎的兩人又同時止住哭聲,淚汪汪地看着關卿。

關卿嘴角抽抽,懶散地指了指矮個子:“八咫,”又指了指另外一個,停頓片刻,“尺八。”

于是八咫和尺八正式成了定坤觀的兩個新成員,定坤觀裏不再只有一個觀主一片紙人,和一頭快要老死的毛驢。

有一天名叫小山的毛驢終于壽終正寝咽氣了,八咫和尺八鄭重其事地在前院給它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葬禮,關卿沒有出席這個葬禮,但是允許他們埋了一堆白蘿蔔給小山做葬禮。

再後來,二狗子在幫關卿誅殺黃皮子精的時候被墓裏的長明燈給燒着了,關卿斬斷了黃皮子精的頭顱,帶回來了二狗子的一點殘骸,幾片紙灰。

八咫和尺八哭唧唧地将紙灰埋在了小山旁邊,關卿照舊沒有出席這個葬禮,但是默許尺八他們剪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剪紙給二狗子陪葬。尺八一時心血來潮,甚至給二狗子剪了一個扁頭扁腦的媳婦。

在剪紙過程中,關卿不意路過,看着尺八手裏的紙人嘴角直抽:“這是個什麽玩意兒?”

“媳婦兒!先生!我給二狗子剪的媳婦,”尺八抽噎着說,“二狗子倒死都是個單身紙,太可憐了。”

“哦好吧,”關卿冷漠地說,“你開心就好,還有,”他屈尊纡貴地彎下腰,指了指紙人胯下凸起的某個部位,“這真的是媳婦,不是它兄弟嗎?”

尺八驚呆了。

再然後,定坤觀裏就只有關卿和八咫兩兄弟了。時間仿佛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動,一年複一年過去,他永遠是春華不老,青春永駐的模樣。尺八和八咫倒是慢慢地長了起來,雖然比尋常孩子生長得緩慢許多,但是他們也漸漸幫着關卿處理一些瑣事,譬如接待有求上門的訪客,又譬如趕走一些不讨人喜歡的客人……

“我們家先生說了,警察之類一概不接訪,”尺八瞪着橫了一輛車堵住牌坊大門的男人,“你快走啊,再不走我就動手了。”

“喲,早聽說你們定坤觀名聲響亮,沒想到膽子也忒肥了,”男人倚着警車門,優哉游哉地亮出一張搜查令,“煩請你明白,我不是來請你們家先生蔔卦算命的,而是走正常辦案流程,請他解釋一下昨晚為什麽他會出現在案發現場,和受害人的屍體在一起。你敢動手,是想襲警?”

尺八第一次遇到這麽難纏的人,趕了多少遍他死活不走,後來這人幹脆把他們定坤觀的牌坊給堵了。簡直,簡直……

他漲紅了臉,拔高音量叫道:“我們先生是他們家重金請去看風水的,誰知道他們家會突然死人?公安了不起啊,你們部長見到我們先生都……”

“尺八。”憑空傳來的一道聲音冷淡地喝止住了尺八。

尺八臉紅脖子粗地生生卡住了話頭,惡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

男人嗤笑一聲,回頭和車裏的同事說:“老龐,這年頭還真有人敢光明正大的宣傳封建迷信啊?回頭和局裏說一聲,整治整治這些裝神弄鬼的騙子。”

“哎,蕭隊,人家地盤你少說兩句嘛。”龐龍小聲逼逼。

“騙子?”那道聲音冷冷地笑了笑。

牌坊後蔥蔥郁郁的林蔭裏漸漸走出一道清姿卓絕的身影,略顯病态的蒼白臉龐,水墨勾勒般的清冷眉眼,唯有一雙微翹的薄唇鮮紅欲滴,看着是在笑,卻是噙着一抹嘲諷的弧度。

“美人啊!”龐龍發出一聲驚呼,在自家隊長鄙夷的眼神下讪讪捂住了嘴。

蕭隊側過頭,視線和對方猝不及防撞在一起,那是雙略為狹長的鳳眼,眼尾捎着潋滟的風情。

不可否認,這一剎的對視,的确驚豔了他。

兩秒後他回了神:“你好,我是刑大的隊長,蕭七。數字七,敢問先生貴姓?”

男人定定地注視他,嘴角微微抿了抿,在尺八瞪圓了的眼珠子下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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