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男主悟情
嚴厲是個雷厲風行之人,一念既生,立時付諸行動。
嚴厲易釵而弁始因鳳皇的惡趣味,自襁褓時便沒穿過女裝之人,冷不丁穿上,走路都成了問題。好在她的仙衣頂結實,不至因她忘了該輕移蓮步而撕裂,也正因太過結實,邁不開腿時必定磕絆。故此一路摸索着,從河邊走回梧桐林費時頗久。
眼瞅着嚴厲袅袅婷婷地走到近前,虞靖這才回過神來,“殿下這是要鬧哪樣兒……”
底下人都不習慣?嚴厲暗自有些悔了。見她四顧之後問的是:“本殿的壓寨夫人呢?”虞靖翻個白眼,禀道:“公子說,殿下縱然要玩也須拿捏分寸,搶得先機才能确保不生變故。他一貫心細謹慎,已先去大荒山探看了。”
嚴厲提起裙擺要走,被虞靖攔住,從頭到腳好一通品評指點。嚴厲既打定主意便虛心受教,重新鼓搗一番,這才往大荒山去。
遠見繞大荒山主峰添了一重瘴氣,嚴厲疾行近前,落到臨近主峰一座山頭。琨瑤正站在山巅,幾乎終日蹲守山中盯看的阿大和阿二則在他頭頂盤旋。
三千年前,嚴厲巧立名目插手蛇族紛争,實因剛剛受封一品神君,氣盛驕狂不知分寸,才做出逞強任性之事。鳳皇聞聽将她好一通訓斥,說通龍君做中說和。碧淵卻記恨難平,不肯善罷甘休,揚言與嚴厲誓不兩立,窮極心力也要雪恥解恨。只是他被傷及根本,閉關百年且将養千載才恢複元氣,伺機報複已久,至今卻還隐忍未發。南無這事定被他當做天賜良機,絕不會錯過。
嚴厲的氣息琨瑤極熟,雖覺她站至身邊,也兀自颦眉沉思,并未分心。
龍蛇兩族一貫進退與共,嚴厲性子雖直卻不蠢笨,自然明白迦昱的話不可盡信,也知卻邪之死并不能讓他洗清與碧淵合謀的嫌疑。
大荒山忽然多出一道瘴氣,看來厚重,卻是瘴術之下重,似是荊戈那般修為能化。嚴厲有真氣護體,輕易可破,琨瑤卻恐是碧淵已不知何時悄然上山,既占了先機還化這重毒瘴,定為誘人深入。嚴厲也正有此疑慮。
“如此一來行事未免被動許多。好在……”嚴厲一拍琨瑤肩膀,“有你這個壓寨丈夫在,能幫我出謀劃策,助我掃清麻煩。”
琨瑤這才側首看去,不由怔住。
嚴厲繃着臉不茍言笑。莫說虞靖眼光犀利,連她這等不善察言觀色的都瞧出來了,琨瑤一貫淡漠的表情生出幾分波動,分明喚作驚豔。
很快掩住情緒,琨瑤笑問:“你這是什麽扮相?”
虞靖吃吃笑,“自然是大羅天上最時興的女紅裝。”
“大羅天時興披頭散發麽?”琨瑤眼波淡淡,上下打量嚴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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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靖甚無奈地嘆氣,“我家殿下手拙,能将頭發梳開已是不易,您別太挑剔,快從了吧。”
琨瑤道:“這玩笑過大,只恐壞了你的名聲。”
虞靖撲哧笑道:“我家殿下的名聲一向都是歪的,如此一來,保不齊還能正回來幾分。況且這也并非是玩笑。”
“嗯?”琨瑤清俊的眉宇微微斂起。
虞靖忙解釋一句,“殿下說:因不知山中情形如何,讓你假作身份,是為轉移視線,拉仇恨用。你放心,我會時刻保護你,絕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對你不利。”
琨瑤沉吟,“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計。”
嚴厲先指琨瑤,後指自己的頭發,爾後化出梳子鏡子。這次不用虞靖說琨瑤也看懂了,搖頭道:“這事我做不來,也不可做。你且散着吧。”
嚴厲瞪了瞪眼,将梳子硬塞入琨瑤手中,往塊及膝高的山石上一坐。
聽虞靖道:“殿下說,哪怕梳個道姑頭也成。”琨瑤只得上前,動手。
強占山頭乃是化暗為明之舉,倘若碧淵真在暗處,誘人上山定為将人困死山中,甚或他糾結幾人做幫手也未可知。琨瑤道:“顯然,你這把定然玩得頗爽。”
虞靖撲哧樂道:“殿下說:獨爽不如共爽,此番行事全聽你的。”
琨瑤訝然一愣,嘆息道:“真真壓力如同山大。”
虞靖道:“殿下說:我信你有擎天之力。”
琨瑤莞爾一笑,“且占了山再合計,料也不遲。”
琨瑤的手一向靈巧,很快将嚴厲頂上那把青絲挽成一個髻子。
嚴厲對鏡顧盼,見頂上那坨東西雖然簡單,看着也算齊整,因此甚是滿意。
琨瑤道:“只缺了件佩飾,簡單的便好。”
嚴厲将傍身法器幻化,信手插在髻上,徑自化形而去。
大荒山乃頑石堆就,唯在半山腰有處極大的洞穴,荊戈夫妻以此為洞府。
洞分內外兩重,內洞本是荊戈夫妻打坐之用,現正在其中以五行結陣,将二人骨血——一枚碧綠的大蛋供在陣心。此時荊戈正在外洞榻上倒卧。覺山外瘴氣有異動,荊戈嘴角噙那縷笑越發邪魅,忙出洞去,正見一道赤芒以銳不可當之勢生生驅散了那層極為厚重也摻雜劇毒的黑霾。
待荊戈收了笑,那赤芒也收了神通,落到他面前化為人身。
來人紅衣似火,貌美無雙,通體并無綴飾,只在頂上簪了一支鳳尾釵,頸上戴了一串拇指大的金珠,腰間則系了一只巴掌大的酒囊。荊戈縱然不曾見過嚴厲,也該自那三十八顆鳳凰眼瞧出她身份,懾于她身上正氣凜然,也疑她竟着女裝,颦眉叱道:“大神緣何失禮闖山?”
嚴厲徑自上前。在她手下,荊戈的抵抗幾乎可以忽略,瞬息之間避無可避,被信手拿住頸子狠掼在地上。荊戈懵了片刻,欲爬起時胸口一沉,嚴厲那只穿着金絲步雲履的腳只輕輕一踩,便讓他如遭大石壓身,動彈不得。
垂眸睨視荊戈,嚴厲狹長的鳳眼明亮又威嚴。見她探手比劃幾下,荊戈又驚又疑道:“大神,您這是何意……”
嚴厲又比劃幾下,荊戈越發做迷茫狀。瞧他嘴角見了血,想是肋骨已斷裂幾根,嚴厲收腳轉身,擡頭一望,琨瑤和虞靖猶在半空中磨蹭,久不下來,卻在閑話。
嚴厲耳朵極尖,聽見琨瑤訝然道:“我還是初次瞧見你家殿下與人動手,難為她穿成這樣,卻還身手如此利落,真真天生骁悍,男兒不及。”
虞靖則咯咯笑道:“公子安心,我家殿下再骁悍,對您這樣的親近人也懂得溫柔相待。”
琨瑤輕嘆道:“有前車之鑒,只恐不然。”
虞靖道:“我家殿下似一把劍,鋒芒畢露,銳利傷人,世上能與她相配之人,須堅韌如同劍鞘,方能掩其鋒芒,卻又不受其傷害。”
琨瑤頓了少頃,莞爾道:“恕我直言,這話雖然貼切,卻不似你能說出。”
虞靖道:“此乃當日晧睿仙師說給紫陽少君聽的。”
琨瑤道:“他聽了怎麽說?”
虞靖道:“紫陽少君道是他确然沒有金石之堅,擋不住寶劍之銳,卻有蒲草之韌,認準一個纏字,三五十年不成還有三五百年,三五千年,三五萬年,總有纏得雲開月明之日。”
琨瑤再不接話。
嚴厲彈指使個神通,一人一鳥立時跌了下來。
琨瑤勉力站定,縱是被他順手護了一下,虞靖也摔得十分不雅,爬起來抖順羽毛才踱到荊戈面前,沒好氣道:“我家殿下說,從此刻起,你的山,你的蛋,和你妻子,統統都歸她了。”
荊戈的臉色頓時堪比他那身綠衣裳了。琨瑤上前将他扶起,輕嘆道:“無論你有什麽算計,還是早說了吧。”
琨瑤以竹馫之名上山,往日皆吞下竹馫內丹才來,面目表情皆有邪态,今日已無需僞作,自然眼波澄明,道貌清奇。荊戈睨他一眼,掙脫扶持冷笑:“我倒不曾見過你這般擅僞作之人。”
顯然,這是要撕破臉了。以荊戈性情,當會如此。琨瑤悵然一笑,退開幾步。
虞靖叱道:“此乃覺明府未來驸馬,小小邪神休得冒犯!”
“驸馬?”荊戈又驚又疑,啐道:“我當你緣何擅逢迎,能做戲,原是個吃軟飯的東西。”
側目見琨瑤略略颦眉,嚴厲彈指一揮。
荊戈立時飛出幾丈,狠狠撞上山壁,又彈至地上滾了幾滾。
嚴厲拍了拍手,仿佛上面沾了灰。方才使了些力,荊戈左肩被她指力洞穿,且因那一撞髒腑移位,幾乎便要厥了。
虞靖道:“我家殿下說,你既不愛豎着說,便橫着吧,等你說完再聽你妻子說,若有半字對不上,我家殿下手重你總該知道了。”
審時度勢,荊戈不得不交代了一番。
自從南無下了堕仙臺,晧睿仙師便以無極宮鎮宮之寶——穹光鏡搜尋,很快察到他投胎之地,此秘密保守嚴密,碧淵費了些心機也未能得知,只得使個笨法子,派人四處搜尋。元神入世必有三劫九難,碧淵的耳目專從奇人異事着手。荊戈夫妻恰在那時懷胎有異,自然也被好一通調查。只是彼時嚴厲處置得周密,沒給碧淵留下任何疑點。日久卻難免露出馬腳,且被荊戈給看了出來。
荊戈擔負守護山中衆蛇之責,大荒山若有以蛇為食之靈出現,一律被他斬殺。後來懷柔随他上山,道說物竟天擇,若無人獵食,山中蛇子蛇孫越來越多,必定亂了秩序,不如順其自然。荊戈再不管此事,近日卻因懷柔一句閑話發現了異常。
彼時夫妻兩個拌了幾句嘴。
因懷柔怨道:“我雖折了些壽元,總還有三五百年可活。然我二人只相守百年便恩愛不複,彼此厭了,倒不如山中那對金雕,壽元雖短,至死也不會被時光耗盡愛戀。”荊戈聽得邪火頓生,出洞便去尋那對金雕,正有殺心,見二雕不再繞山盤旋,而結伴下山。此時竹馫正緩步上山,二雕繞他盤旋幾圈,這才飛走。荊戈疑心頓生,費時查探,果然結果驚人。
荊戈萬不曾想到,自家孩兒竟是紫陽少君托生。想他身為一條海蛇,合該立時禀告碧淵,只是又擔心碧淵會如何處置他的孩子。怕懷柔憂急,且瞞着她,本指望能用一重毒瘴拖幾日,等孩子降世便攜妻子離山,不成想嚴厲硬闖進來。
荊戈說完求道:“小神離海已久,雖有忠心,也舐犢情深,委實難以抉擇。思量數日才拿定個主意,不欲參與主上與大神之恩怨。惟願孩兒能平安降世,小神夫妻會攜他換個安生處隐居。”
琨瑤與嚴厲對視一眼。
琨瑤道:“他這孩兒雖與你有些幹系,奪人子女卻非正道所為。姑念他夫妻得此孩兒不易,且應了他罷,”
嚴厲微微一笑,“但憑你做主。”
荊戈十分驚喜。琨瑤補充一句:“但不許你兒修邪法邪術,且以百年為限,屆時再将他帶走,你夫妻不可阻攔。”
如此荊戈也籲了口氣,勉力爬起,拜謝嚴厲。
嚴厲擺了擺手,施施然往洞中而去,虞靖振翅随後。
琨瑤再度上前,自袖裏摸出昨日嚴厲給那瓶藥。
荊戈平生最厭僞作不坦誠之人,琨瑤犯了他的忌諱,縱是好意救治他也不肯領受。
“僞作騙你實屬無奈,你有厭惱也是應該。”琨瑤甚無奈地起個話頭。
荊戈少不得接話探問道:“嚴厲大神怎是個女人?果然你是覺明府的未來驸馬?”
琨瑤是何等心思周全,只三言兩句便編的圓滿。越似是而非、模棱兩可、欲露還遮的話,反而越會讓人當真。荊戈收了厭惱之态,踟蹰片刻才道:“好歹相交一場,你雖僞作,我卻甚為真誠。我瞧着嚴厲大神竟聽你的話,我攜妻子歸隐這事,還須你多照拂。”
“那是自然。”琨瑤微微一笑,“但若你出爾反爾,我便也無能為力了。”
嚴厲一路走入洞府深處。
遠遠瞧見一抹素影,虞靖喝道:“大神嚴厲在此,下界小仙還不速速拜見!”
懷柔正在施法,見瞬間來在面前之人威嚴甚重,驚慌之下登時岔了口氣,陣心那坨青碧之物發散的光華因此而消了許多。嚴厲信手一指,因着極清極正之氣灌入,蛋上光華再度閃現。
嚴厲所使的功法懷柔也用了數年,只是嚴厲法力超絕,有事半功倍之效。
懷柔驚喜拜道:“莫非是您……”
“然也。”虞靖将當年如何傳授功法娓娓道來,懷柔因此消了戒心。虞靖巧言探問幾句,果然她毫不知情。
聽懷柔請教孩兒之事,虞靖道:“內情可去問你丈夫。近日你不必顧此,照顧你丈夫去吧。”
懷柔驚問:“我丈夫怎的了?”
虞靖咯咯笑道:“你夫妻忙于供養孩兒,想必已數年不曾同床共枕,少了魚水之情滋潤,日子幹巴巴的缺滋少味,難怪總生嫌隙。”
懷柔面上一紅,稍作遲疑,匆匆告退。
嚴厲側目睨道:你這張鳥嘴越來越不正經,何日遇見能讓你化人之人,也如此不知驕矜,豈不讓人家心生輕看?
虞靖是只青鸾。因祖上得罪了一路雀神,青鸾一族合族遭其詛咒,天生心如頑石,任如何修行也困于鳥身。但若何日生了情心,也便破此詛咒,立時化身成人。
虞靖甚無奈地嘆道:“婢子已活了半個大輪回之久,未經風月,卻已見慣風月,只從主人與尊上那裏便耳濡目染甚多。”轉而吃吃笑:“過于驕矜,恐有不解風情之疑。殿下到了公子那裏……”
虞靖忽然止了話,只因琨瑤走進洞來。見他打量陣心那一坨,虞靖道:“殿下說:依這個情形,不出九日便要破殼了。”
“九日……”琨瑤心知九日雖短,卻當是何等令他銘刻于心地相處。
虞靖道:“殿下已細看過這裏,沒有任何異常之處,或許荊戈沒有說謊,不必再百般防備。”
琨瑤道:“我倒寧願是我自己過于謹慎,把簡單人事看複雜了。然而目前我所能設想到的局內人個個皆有邪心詭道,因此萬不可大意。”
局內人……嚴厲颦眉深思。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你一時想不通,只因你漏算了一個人。”琨瑤無聲說出兩個字。
聞聽無照此名,再憶及卻邪所言無名女妖,嚴厲如遭醍醐灌頂,豁然明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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