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男二現形
琨瑤性有寬仁,卻果然去奚落了卻邪一番。
琨瑤言行正經,少有閑話。嚴厲直當他沉悶無趣,不想他一本正經地奚落起人來,引經據典妙語連珠,字句如刀戳人見血,嘴巴着實堪稱毒辣。卻邪起初還能應付幾句,最後啞口無言,只能苦着臉任他數落教訓。
嚴厲一旁聽得極爽,不由咋舌:“早知你有這個本事,我何必浪費這許多好酒?索性讓你說他三天三夜,想必更有扒皮剮肉之力。”
“來前打過腹稿,說這些已是極限了。”琨瑤微微一笑,轉身便走。
嚴厲跟上去時聽卻邪苦笑一句:“疏不間親,古訓誠不欺我!您二位交情愈深,小仙功不可沒。大神且饒了小仙罷,再泡下去,小仙可不能傳宗接代了……”
虞靖有些抓狂道:“殿下快封了他的嘴,婢子這一天真被他煩死了。”
嚴厲回手一指,立時得了清淨。虞靖倒又附耳呱噪,悄聲笑道:“殿下還覺得公子他悶麽?”
嚴厲摸了摸下巴,快步跟上琨瑤,随他站到一棵大梧桐樹下,不動聲色地細打量他一番。
琨瑤幽深的雙眸總是透出春水般的柔和,叫他看來正是如玉的溫潤,眉心正央那滴紅豔的血印則使他顯得清雅不可方物。縱然被虞靖言中,這厮表裏不一,乍看是根木頭,實則內裏風丨騷,嚴厲可沒看出他哪裏像是待她有情,只覺他眉心那枚血印是點睛之筆,才讓他面容生動了許多。
琨瑤仿佛不覺受了嚴厲好一番打量,“有件事,我說了你也別急。”
嚴厲道:“你只管說。”
琨瑤大半月沒理會嚴厲,一來與她較了個真,二來則因察覺一點異常。
琨瑤與荊戈的結識始于一場混戰,彼時有一夥妖靈結隊上山,懷柔孤身不敵,荊戈卻因在洞中供養孩兒,無法脫身相助,琨瑤借機現身,就此與夫妻二人相交。
荊戈夫妻雖鹣鲽情深,但因出身正邪兩道,脾氣秉性頗難融洽,成親百餘年來時有矛盾。譬如懷胎這事,荊戈本欲以蛇族秘法處置,是懷柔極力反對,嚴厲這才有機會輾轉送上晧睿仙師的功法,讓南無自胎裏便開始滌蕩邪氣。
大荒山頑石遍地,草木稀疏,因山主是路蛇神,山中蛇類頗多。琨瑤心細謹慎,兩年來,已将山中情形摸得極清。那日拜別荊戈下山時,瞧見一條尺許長的玄蛇,似非山中之物,心疑之下又觀察兩回,果然那蛇總是跟着,回想荊戈言行似也有異常,故才暫且不來梧桐林。
嚴厲早便細查過荊戈夫妻的來歷。懷柔倒是尋常,荊戈卻本是忠于蛇君碧淵之海蛇,出海游玩時貪戀紅塵繁華,在大荒山一駐便是五百載。因此南無之事嚴厲才不好出面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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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厲的耳目是三只金雕,分別喚作阿大、阿二和小三。小三常駐玄清山,梧桐林中之蛇早被阿大阿二覓光,二雕都是在大荒山探聽消息時順便覓食。近日卻聽二厮閑聊,道是林中又有了美味。
南無拖了數年也未能降世,走漏消息也是早晚的。
嚴厲興致斐然,“如此看來,還真有人欲給我添點麻煩吶。”
琨瑤道:“方才我已細觀,卻邪雖看來頗為苦痛,受盡奚落也懊惱之極,言語表情毫無破綻,眼底卻有戲谑之意,像是根本不懼酒力。”
嚴厲不急才怪,“竟有這等事?”
琨瑤道:“只不懂這厮使了什麽古怪。”
虞靖在一旁插話道:“婢子看守他整日,可沒發覺異常。公子許是看錯了。”
見嚴厲也有質疑,琨瑤道:“我斷不會看錯。三日之後他若無恙……”
“何必等三日?”嚴厲立時起身,去到卻邪那裏細看,可沒瞧出他眼神有異。
被嚴厲冷眼冷面地盯看半晌,卻邪竟還笑得出來,說了句無聲之語。嚴厲看懂了,這厮顯然是說:“大神莫非是來放了小仙?诶——”
嚴厲揪住卻邪的衣領,将他自缸裏拖拽出來,捏訣一指,七尺高的男人立時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只精工制作的酒囊。
虞靖“啊”一聲驚嘆,“怎麽會……”
嚴厲也頗為意外,可沒聽說這物事也能修成人身吶!将那酒囊來回翻看,靈氣稀薄不至成人,上面畫那株桃花倒是纖毫畢現,十分生動,不由咋舌道:“難怪連我都被這厮喝倒了。”
嚴厲捏訣再指,卻邪恢複人身。
卻邪一面擠去衣發上的酒水,一面指着自己的嘴巴,尋常動作于他做來,竟也撩惑動人。
嚴厲解開禁言之術。卻邪笑道:“大神想看小仙的真身,說一聲便是,何必浪費三百年修為。”轉而對琨瑤怨道:“你這人忒不厚道,這麽早說破還怎麽玩下去。”
琨瑤但笑無語。
嚴厲正了正鼻子,随意捏丨弄幾下手掌。卻邪立時打個哈哈,“大神且慢動手,小仙可是過了鑒心臺的在籍之仙,若被打殘打死了,您多少也得負點責任不是。”
“本殿絕對不打你。”嚴厲彈指鎖了卻邪修為。
卻邪十分妖嬈地躺倒地上,道:“大神何必多此一舉,在您面前,小仙可不敢逃走。”
嚴厲可不是防他逃走,捏訣一指。
仿佛被什麽無形之物擊中,卻邪猛地打個激靈,恍悟自己中了什麽,不由面色一變。
鳳族咒出成真。嚴厲使的咒喚作真言不妄語,效力非凡卻有反噬,她會三個時辰說不得話。見她指手畫腳地示意,琨瑤徑自開始審問。
卻邪竭力也管不住舌頭亂動,琨瑤問什麽他便答什麽,絕沒有半字假話。
琨瑤問:“你是何人?”
卻邪答:“吾乃新任龍君迦昱——”
聞者皆深為震動,卻邪哽了少頃又補充三字:的酒囊。
琨瑤颦眉一想,問:“你如何能成人?”
卻邪答:“兩個甲子前,我主人獨酌時忽生一奇想,遂施展神力,以一縷命魂為引,桃枝為骨,花為筋肉,酒為氣血,囊為皮毛,造出小仙這個風華絕代的尤物來。”
虞靖不由嗤笑一句:“我家殿下說:造你這等禍害有什麽用!”
卻邪道:“我主人那般性情,想必造我成人不為颠倒衆生,只為得一人傾心。”
虞靖訝然道:“單單挑中紫陽少君,莫非你主人好男風?”
卻邪道:“這怎麽可能!自從我主人入駐摩挲羅海,雖後位空懸,卻後宮充實,妃嫔們雨露均沾,恩澤平分,可沒見他寵幸過男人。”
虞靖還要多嘴打岔,被嚴厲冷眼一瞪,立時縮起頭來。
鳳與孔雀咒出成真,龍蛇二族則法擅造物。若哪條龍、蛇襲上古神之血脈,魂力不凡,确有造人之能,至于造出這人與其神魂相通多少,則看造時用心幾成。高明者造人效力堪比仙道元神出竅,卻比元神出竅少受限制,倒不知卻邪皮囊至美,內裏又是何等品相。
而卻邪既是以神力所造,本就無心,難怪修為恁低也過得了鑒心臺。嚴厲不得不往深處想,人縱不是碧淵這只魔神所造,依照龍蛇二族的密切關聯,定也與他脫不了幹系。
琨瑤繼續問:“你混入大羅天有甚麽企圖?”
卻邪答:“探尋長生之道。”
琨瑤問:“紫陽少君糾纏嚴厲大神,可是你蓄意挑唆?”
卻邪答:“我不過随口一說,他卻認了真,動了情。而情這一物,絕非我能左右。”
琨瑤問:“你如何得知嚴厲大神是個女人?”
卻邪答:“我主人明示過,我才知道。”
琨瑤問:“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卻邪答:“主人之事,不說我哪裏能知道?只曾經聽他說過,是一個無名女妖告訴他的。”
琨瑤問:“緣何你總與我生事?”
卻邪答:“并非我要與你生事,是我主人在考量你。”
琨瑤問:“考量我作甚?”
“何日你見了吾,吾會親口告訴你。”卻邪忽然一笑,從容起身,動了動手腳。
見嚴厲颦眉,琨瑤心知有異,縱然再問不出什麽,先前那幾問卻足以說明甚多事情。
卻邪目視嚴厲,透過他那雙原本似醉非醉、稍作流轉便令人心蕩意牽的桃花眼,嚴厲分明看到迦昱那雙骁悍銳利的眼眸。嚴厲心下一驚,雖未能幹擾她咒術之力,卻這麽快便破了她的禁制,可見眼前這“人”與迦昱神魂相通甚深。
“數年不見,大神越發美麗動人,讓人心悅不已。”卻邪沉聲笑語,仿佛從裏至外瞬間換了個人。知他言行已遭異神操控,嚴厲說不得話,只得挑了挑眉,以示不領受贊美。
“贈劍之情,無以為報,先告訴你一個秘密。”卻邪道:“一萬兩千年前世間曾出一大妖,乃溟河黑水積澱數十萬年之妖氣所化。此人名喚淩柯,你雖生的晚他數千年,也總該聽說過。”
嚴厲自然聽過大妖淩柯。傳說此人化身出世前,亦是群妖出洞,禍亂世間。待此人出世,衆妖臣服,擁其為帝,妖界在其帶領之下,有過最為輝煌的時代。可惜後來淩柯聯合蛇族與魔界噬天不成,慘敗給晧睿仙師帶領的仙界。淩柯被鳳皇打散元神,妖界自彼時起風光不再,至今雖有個挂名妖帝,衆妖王卻似一盤散沙,各自為政,不受統禦。
嚴厲往深處想,暗自不由一驚。
曾聽晧睿仙師說過,淩柯魂飛魄散之時曾有狂言,一萬兩千年後必定歸來,屆時當取鳳皇首級,踏平無極宮,襲滅大羅天。淩柯有樣先天本性正是聚魂,莫非……
卻邪道:“你想必不知,紫陽少君在母親胎裏曾受邪氣侵擾,好在東華帝君發現及時,分辨不出那邪氣是何來由,使盡手段也無法驅除,只能将其壓制下去。紫陽少君堕入輪回,失了大羅天極清之正氣壓制,這才讓那縷邪氣伺機顯現。依眼前情形看來,恐正是淩柯之魂作怪。若非晧睿仙師的功法,淩柯早便吞掉紫陽少君之魂。也正因那門功法,淩柯的魂力被壓制許多,邪氣發散不足,才只能召來這些妖邪。”
這分析倒也有理。嚴厲卻怎麽肯輕易相信,果然是淩柯渡魂在南無身上。
“這等秘事,你又如何得知?”虞靖替嚴厲發此疑問。
卻邪道:“倘若不信,可去問晧睿仙師這個萬事通。我與晧睿仙師有個約定,你若疑心我有歹意,可一并問他。”
嚴厲颦眉細想,當日管晧睿仙師求那門功法時,曾求教過南無之怪異,那老仙确是言辭閃爍,欲漏還遮。本當他端着架子故作高深,如今再想,那些隐晦之語定有因由。
卻邪手指自己道:“這是我珍愛之物,随身已久,心血來潮賜它生命,百餘年已足夠它看盡世間風光。現贈與你,還望不棄。”說完化成酒囊,落進嚴厲手中。
嚴厲掂着手裏的東西,微微一笑。
虞靖道:“我家殿下說:何日與你共飲,定當一醉方休,只是辣手摧花那賬尚且未完,下次咒你三年沾不得女人。”
“只別再讓我三年沾不得酒,且随你去。”卻邪長笑三聲,化神而去。
眼見手裏的酒囊失卻命魂,徹底回複成死物,嚴厲業已拿定主意。
虞靖道:“公子?”
琨瑤本在沉思,聽喚輕嘆一聲,“早知如此,我絕不戳穿卻邪。”
頂标致的小子說沒便沒了,卻是有些可惜。虞靖道:“殿下說:兩個甲子雖短,卻已勝過凡人一生一世,他不虧,你也無須歉疚悲憫。”
琨瑤道:“神祗之力果然不俗,叫人望而生畏,心有戚戚然。”
虞靖道:“殿下說:這只雕蟲小技而已,不必羨他,更不必懼他。”
琨瑤輕嘆道:“雕蟲小技,已讓人望塵莫及。”
虞靖道:“殿下說:凡道修行,縱然矢志不移,也不過能于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術,因此貴在證道修心。心之所至,天地亦可包容其中。你若少些妄自菲薄,多些勤奮刻苦,總有淩駕九霄、俯察大地之日,屆時縱然是我,在你眼中亦不過蝼蟻微塵,渺小卑微不值一顧。”
琨瑤被這番霸氣發散的寬慰說得失笑,目視嚴厲,但笑不語。
嚴厲心知琨瑤一向不驕不躁,也從不妄自菲薄,定是悔不該圖一時之快,害人殒命。卻邪之死卻真怨不得他,想通迦昱收回那縷命魂的用意,嚴厲不由颦眉。
虞靖簡單說明淩柯生平,道:“殿下問您,眼下該怎麽辦?”
琨瑤細思量一番,道:“迦昱的話雖合情理,卻真假難辨。若去找晧睿仙師确認,來回費時頗久,山中卻事急,若真是蛇君碧淵伺機而動,趁你不在發難,誰又攔得住他?再者說……”
嚴厲瞪了瞪眼。虞靖道:“殿下說:這些我都懂,你只說怎麽辦便是。”
“恐怕你還未曾全懂。”琨瑤搖頭失笑,欲說些什麽,轉念卻道:“罷了。強占山頭之事你也不是沒做過。”
嚴厲咧了咧嘴。虞靖囧了一剎,道:“殿下說:如此正合我意,但若占山為王,總得有個壓寨夫人。公子您能勉為其難麽……”
自從琨瑤戳穿嚴厲是個女人,嚴厲待他多少不同往日,言行正經了許多。
忽然間受此調戲,琨瑤眼波一動,道:“定難勝任,且找別人罷。”說完轉身而去。
嚴厲攤了攤手。虞靖十分篤定道:“婢子以為,顯然他這是頂着醋意才不肯就範。”
嚴厲颦眉表示不解。虞靖舉起爪子扶額道:“您說醋在哪裏?”
順着虞靖的爪子所指,嚴厲低頭看去,分明裏面是酒。
虞靖恨不得撓主上幾爪子。
嚴厲擰開酒囊的蓋子,嗅一口極香,正忍不住心癢欲淺嘗一口,虞靖忙叽叽喳喳攔道:“恐是那厮喝剩了的殘酒,百餘年之久定已馊臭了,甚或裏面加了料,您怎麽還能喝!”
馊臭尚且不至,加不加料倒須防備一下。嚴厲欲将囊中酒倒空,不想此物大肚能容,提到溪邊去,良久才連桃枝、桃花帶酒一并傾盡。正裏裏外外仔細涮洗,不經意擡眼,見琨瑤從對岸緩步走近。
溪水只有幾尺寬,琨瑤直目審視着嚴厲,直到她眼中生出疑惑,才道:“倘若你咒他三年沾不得女人,你會如何?”
因虞靖沒跟過來,嚴厲也不知該怎麽說明。見她比手畫腳地怪滑稽,琨瑤不由失笑。一貫話多的人忽然說不得話了,還真難為死她了。
笑完琨瑤又颦眉,“聽說你族咒術皆有反噬,咒人越狠反噬越重。譬如你當年咒紫陽少君癱了數日,你自己也數日不良于行。上次咒迦昱三年沾不得酒,你也有數日聞見點酒氣便作嘔。方才你咒卻邪說真話,你倒說不得話了。若總這麽得失并存,還是少招惹他。”
顯然,琨瑤完全沒看懂。嚴厲索性不說了,低頭刷洗酒囊。琨瑤默然瞧她片刻,臨去之前終歸笑道:“占山為王你也是個女王,我怎麽能做壓寨夫人?”
嚴厲目送琨瑤緩步走遠,刷洗完酒囊,捏着下巴望了會天,忽生一個念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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