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言行無狀
打坐這事,須持梵心、滅人欲,物我兩忘,方能事半功倍。嚴厲入定未深,翌日琨瑤方猛地坐起,她便也睜眼看去。
視線與嚴厲撞個正着,琨瑤面上暴戾漸漸消退,探手撫在她面上。
琨瑤似乎沉浸在夢一樣的思緒裏,嚴厲暫且不驚動他,給蹲在窗外的虞靖傳話,“你說,他這是作甚?”
虞靖吃吃笑道:“昨日殿下與人鬥法時,公子曾幫您拭汗,好生溫柔體貼的樣子。”
嚴厲方一擡手虞靖便勸道:“如此好過他鬧騰別的,殿下且由他摸兩把吧,您少不一塊肉,還能省了氣力。”
嚴厲心想也是,倘若琨瑤只生一念,只執著此事,自然省卻不少麻煩。
摸完臉又摸頭發,摸完頭發複又摸臉,反反複複琨瑤也不覺厭煩。縱然他心智失常,記憶深刻的喜惡人事卻不會變,素日越是壓制越是執著之事,如今便越會顯露。
嚴厲強忍了片刻,琨瑤總算開了口,輕聲喚道:“晏璃。”
往日被琨瑤喚作上神和公主殿下,忽然叫出這個舊名字,嚴厲不由楞了一下。
“我想跟你交丨配。”琨瑤補上這後半句話讓嚴厲迥然一驚。虞靖則噗通摔倒在地,笑到打滾。
南無那等沒臉沒皮之人也未講過這等葷話,嚴厲險些一掌拍在琨瑤面上,好歹才忍住了。
“果然這厮不可貌相,素日忠厚老實,看來真不通男女之事,竟甚有禽獸之心!”
聽主子懊惱傳話,虞靖忍住笑道:“男女之事,說白了即是禽獸之事。公子自小便喜歡深入觀察禽獸之行,在這等血氣方剛的年紀,沒有禽獸之心,不想做禽獸之事,才是極不正常的。”
嚴厲挑眉道:“怎知他只是想做,不曾對別人做過?”
虞靖道:“殿下忘了麽?公子修的玄冰訣須有純陽之體相佐,否則寒氣反噬,甚損修為。”
“诶……”嚴厲囧然一呆,“本殿竟是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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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靖吃吃一笑,“婢子以為,此事您再糊塗也無妨,公子略通一二便成。”
嚴厲正要拍開那只插入她頭發貼在她腦後的手,聽琨瑤輕嘆道:“我心知這樣想是玷污了你,卻總也管不住心猿意馬,绮念叢生。好生苦惱。”
嚴厲道:“食、色,性也。有邪念并不怪你,只怪我過分美麗,且總是失禮調戲你。”
琨瑤受教道:“原來如此。還當時常想着把你壓倒是我的錯,你知道了會厭棄。”
嚴厲笑眯眯道:“你只管放心地想,大膽地說,也只管來壓一壓試試,不必擔心自己會像紫陽少君那樣被我打死,且死得渣渣都不剩。”
琨瑤現下可聽不出這是反話,釋然道:“你這麽說我便放心了,以後再不壓抑這些念頭。”
嚴厲甚是無語。虞靖再度笑到絕倒。
“交丨配這事太不切實際。其實我更想要的是每日都能見到你,聽你有的沒的閑聊鬼扯。”
琨瑤赤紅的眼眸幽深專注,柔似春水。嚴厲不由問道:“你不嫌煩麽?”
“自然很煩,煩到想要……”琨瑤的手指忽然落在嚴厲唇上,輕輕摩挲着。嚴厲側目一睨,虞靖縮着頭飛走之前嘀咕一句,“您少不一塊肉,還能省了力氣。”
“……想要狠狠堵住這裏。”琨瑤似乎強抑了少頃,卻終是眼波一漾,将面目緩緩湊近。嚴厲正猶豫不決,小白一口咬在他脈腕上,血流如注。
受此一驚,琨瑤頓時改了心念,探手要抓龇牙咧嘴的小白。嚴厲反應迅疾,瞬間自小窗閃到屋外,等琨瑤随即跟上,她已将小白信手團了團,藏進懷裏。
驟然失去目标,琨瑤茫然地放眼四顧。趁他一念渙散另一念未生,嚴厲忙化塊布帛蒙住他雙眼。想讓他心無雜念萬不可能,只能竭力幫他減少思維發散,最好只生一念。
琨瑤卻不配合,忙要拆下布帛。嚴厲用力握住他的雙手,且喚了一聲驸馬。
這一喚使了點神通,琨瑤仿佛在迷途中受到一點指引,猛地反握住嚴厲的手,力道之大,連她都覺出了疼。聽嚴厲柔聲安慰幾句,琨瑤這才略松了松手,任她領到聽澗石,與她對面坐下。
目竅通心,色丨欲皆由此生。目竅受阻,聽覺和嗅覺反都提升了。
周圍并不靜谧。然那竹香、花草香、雲水之香,風聲、水聲、蟲鳥鳴叫聲,甚或走獸拉長音調的嚎嘯聲,一切皆是琨瑤極熟悉的,座下巨石則是他素日煮茶靜心的地方。
很快的,琨瑤安靜地似已入定,只不肯松開嚴厲的手。嚴厲未想到如此容易搞定,單手幫他包紮好傷口,後以晧睿仙師所授之法助他行功。
收功天将入夜,嚴厲将琨瑤領回竹屋,說動他躺到床上。
燭武留下不少瓶瓶罐罐,裏面有一道香,靜心安神十分管用。嚴厲将香焚起,很快琨瑤便睡了過去,卻縱然睡得沉了,也始終不肯松開嚴厲的手。
小白在嚴厲懷中安生待了一天,嚴厲将它掏出抖了幾下,它這才睡眼惺忪地驚醒了。
“往後再若咬他,我拔光你的鱗!”嚴厲指着琨瑤恫吓道。小白壓根都沒瞧她,自顧鑽進她袖管裏,往她臂上啃了一口。
這次傷口比昨日大了數倍,趁着嚴厲往臂上敷藥,小白又爬回她懷裏去。
看來琨瑤對小白有着非同一般的執着,小白則對琨瑤甚有敵意,一人一蛇最好別撞見。
翌日琨瑤醒來,仍是第一眼便望見嚴厲。自然,嚴厲又被他赤丨裸裸地調戲了一番。
小白剛探出頭來便被嚴厲拍了一下,立時又躲了回去。自昨日便蹲在遠處的虞靖則縮起頭,以翅膀掩面。于是未等琨瑤湊近,嚴厲先行貼近。唇舌相交的感覺果然美妙,嚴厲正飄飄然地臉熱心跳,小白忽在她懷裏扭動得翻江倒海一般。
霎時回神,嚴厲忙自靜心。琨瑤顯然意猶未盡,嚴厲費了點功夫才讓他消了此念,蒙上眼睛,乖乖跟着往聽澗石上行功。
自從占了大荒山,嚴厲便管琨瑤喚作驸馬,說來戲谑,實則心下認真。
當日選中琨瑤是嚴厲的拖延之計,得知迦昱便是大兇之人,她這才真正認真對待那個死劫,也便真将琨瑤視為自己的未來夫君。這卻是她一廂情願的事,故此總不言明。如今見琨瑤亦有幾分情意,嚴厲自是欣喜,打算待他好了立馬說明實情。在那之前她則打算撇下驕矜,甚或舍身助他。
妖魔皆喜陰氣,月圓時,天地之間陰氣轉重,正是兩道生靈攝取靈氣的最佳時間,也是修為最強的時候。而對于瘋魔之人講來,卻是最易發狂的時候。
琨瑤自午時便開始躁動,嚴厲以神力遏制他的心緒波動,入夜時終也控制不住。
琨瑤猛地站起,嚴厲糟他戾氣反噬,不由氣息一滞,緩和之後他已扯掉眼上布帛,繞山疾走了一圈。因他戾氣發散甚于昨日數倍,所過之處的活物感應到危險,盡皆退避。就連虞靖也不敢近。
這等戾氣深重,嚴厲的話已無法破開琨瑤的心障,他所想所見,唯他一心執著之人事。
琨瑤在竹林中站定,仰首看着一根巨竹良久。
仿佛忽然間記起什麽大事,琨瑤化形要走。嚴厲怎會容他離山,攔住他正欲強行制住,有人跳出來急道:“上神別打壞了我徒兒,也莫毀了我的山吶!”
霄霜這老不正經的總算正經了,自昨日便躲在遠處屢屢偷窺,念他愛徒心切,嚴厲只當不知。
一來怕傷了琨瑤,二來怕再毀了他的東西,嚴厲本也未使全力。琨瑤卻心智失常,出手毫無章法可循,橫沖直撞只欲離山。嚴厲能把他攔住,一時竟也制不住他,反被他蠻力撞得氣血翻騰。
“公子曾經有言,倘若他入了魔道,讓殿下不必手下留情。”
聽虞靖在遠處多嘴一句,嚴厲冷眼瞪道:“何時留情,何時不留情,本殿自有主張。”
虞靖閉了嘴,蹲在他身邊的霄霜則眼珠一轉。
一人一鳥早便湊到了一處。
前夜過于憂急琨瑤,霄霜雖有驚疑,卻無心探問嚴厲緣何穿了身女裝,回到前山倒跟歌吟琢磨了一番。此時管虞靖一打聽,才知嚴厲竟真是個女人。原本生怕琨瑤的心思被個好男風之人給帶歪了,此時總算籲了口氣。
虞靖雖未多言,以霄霜之心思剔透,霎時也明了了什麽,“上神若是攔不住他,貧道倒是有個主意。”
嚴厲方才無暇聽一人一鳥嘀咕了什麽,“講來。”
霄霜抖手擲過來一個錦囊,“這是內子的一口丹田氣,她已往它處拿回一只妖姬……”
不待霄霜說完嚴厲便将錦囊往他身上一擲,冷道:“本神能讓你徒兒化戾氣為祥和,這等淫邪之物,你且留着自用吧!”
蛇神的丹田氣乃天下奇淫之物,聞者必定諸事不顧,任你是瘋是傻,是老是幼,縱是根木頭怕也生出春心,一心只想做禽獸之事,不與人練至精疲力盡決不罷休。琨瑤的髒腑本就在碎裂的邊緣,哪兒禁得住這等折騰。
“貧道腰好腿好,身強力壯,素來不須這個東西。”霄霜不死心地勸道:“我徒兒禍害一個妖姬事小,好過他去妄造殺孽。”
“誰說禍害一個妖姬事小?”嚴厲覺得這事兒必須理論一下,“失了純陽之體,許多功法皆難以精進,豈不壞了修行?”
霄霜道:“貧道毛還沒長齊的時候便沒了童子身,不也修成如今這樣潇灑快活的模樣。”
窮極一生修煉,你也只能在八重天以下逍遙快活了,嚴厲暗罵一句,嘴上卻贊道:“你說的有理,這真是個好主意,想它的時候費了不少神吧?”
霄霜打個哈哈,“其實這是內子的主意。”
“果然是她麽?”嚴厲笑眯眯道:“本神竟沒看出來,她是這等賢妻良母!”
霄霜是個極會察言觀色的主兒,與虞靖對視一眼,再不多言。
琨瑤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嚴厲又拖片刻,正自掂量是否容他離山,忽有一道簫聲傳來。
衆人擡眼望去,見一青衫男子懸在半空,一支竹簫豎在嘴邊,随他手指起落,簫聲清亮如泉水叮咚,婉轉如絲絲縷縷的風,吹入耳中,也溶入心中。
嚴厲不通音律,卻聽晧睿仙師說過幾句。
千般滋味何處聞,無限情懷盡曲中,彈指有神,氣破心障,妙曲能通神魂。那簫聲顯然有靜心安神之功,琨瑤很快止了躁動,停了手,側耳聆聽。
一曲終了,簫聲化作餘音消散。青衫男子落到琨瑤面前,笑問道:“吾友,別來無恙否?”
“竹馫!我正要去找你,你便來了。”琨瑤十分欣喜,捉住竹馫手腕,領着他往聽澗石走去。嚴厲緩步随後,霄霜和虞靖也才敢走近了些。
悄然現身在嚴厲身側的紅衣男子正是燭武。
燭武這兩日不但往冥府走了一趟,還往人間去置辦了一堆物事。
嚴厲傳話道:“你來的正好。”
燭武道:“殿下料想得準,公子果然甚為執著此人。有他在,殿下能輕松一點。”
關于竹馫,琨瑤只對嚴厲提過幾句,嚴厲并不曉得二人相交之細處,但從琨瑤對那支竹簫的痛惜程度看來,竹馫是個非同一般的存在,甚或影響了他對妖靈的認知。
琨瑤性子平和且又灑脫,少有挂礙。嚴厲細想過,能叫他執著之事無非兩件,便是竹馫之死和後山那把火。
好友之死固然讓琨瑤痛心,縱火那事卻更甚,彼時雖能頓悟幾分,定還有些殘念,恐在月圓之夜惹他發狂。嚴厲料想不定,只得未雨綢缪。本也打算插手竹馫之事。只是竹馫既死,魂歸冥府管轄,冥府規矩卻多,白判又刻板刁鑽,燭武能從他手中讨出人來,必定下了大功夫。
琨瑤已和竹馫對坐到聽澗石上。
琨瑤道:“方才的曲子十分好聽,你再吹一次可成?”
“有何不可。”竹馫微微一笑,果然又吹一遍。
琨瑤道:“上次的曲子也十分好聽,你再吹一次可成?”
“上次的曲子?”竹馫想了想,又吹奏一首。
琨瑤道:“上上次的曲子也十分好聽,你再吹一次可成?”
竹馫甚是無語道:“你找我便是為了聽曲子麽?”
琨瑤一愣,颦眉想了良久才道:“我找你,是想跟你學吹簫。”
竹馫道:“我已技窮,無甚可教你了。”
琨瑤道:“有一首曲子尚未教完,你便死了,甚是可惜。”
竹馫道:“惜我之死,還是惜曲子未完?”
琨瑤道:“惜你之死遠甚曲子未完。”
竹馫輕嘆道:“果然你不是個重色輕友之人。今夜我若不來,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琨瑤迷茫道:“我有些記不得了。”
心知他思緒無常,記不得了更好,竹馫道:“當日未能教完那首曲子,我也頗覺遺憾。”
“那便趁此良辰,一并教完罷。”琨瑤往腰間摸了一把。不把玩時,竹馫的竹簫總是被他別在那裏。見他垂首颦眉,嚴厲忙化支一模一樣的竹簫,放入他手中。
竹馫未教完的曲子喚作長鳳歌,琨瑤只學會一個開頭他便被天雷劈死了,連曲譜都未留下。
長鳳歌極長,指法和調門皆有奇巧之處。
接下來一整夜,嚴厲在聽澗石上打坐。她身畔的兩個青衫男子雖在正邪兩道,卻為摯友,二人各執一支竹簫,一個教的仔細,一個學得認真。
燭武還有事要做,向嚴厲禀完冥府之行始末,奉上一堆物事便離山去了。
眼見徒兒被件雅器給搞定了,從暴走兇獸變成了小綿羊,霄霜早回洞中禍害人也被人禍害去了。虞靖則在個簫聲略小的角落裏閉目養神。
天光破曉時總算教成。琨瑤道:“承你授藝未曾報恩,你卻便死了。”
竹馫道:“我來即是讨要報酬的。往後你要聽我的話。”
“聽你的話……”琨瑤笑道:“那是自然。”
竹馫道:“這支曲子你勤加練習,定能青出于藍。”
“是麽?”琨瑤道:“那我多練幾次,熟稔了便去吹給她聽。”說着便要開練。
竹馫笑問道:“她?幾年不見,你也生了春心麽?不知是什麽人?”
“她是……”琨瑤颦眉想了良久,也說不出個名字來。嚴厲适時睜眼,自他手中抽走竹簫,以神力傳話道:“驸馬,你累了,該就寝了。”
“驸馬……”琨瑤總算被這二字喚醒了,手掌落入一只熾熱的手裏,這才改了心念。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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