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陳氏女6

厲南極為不喜松君這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仿佛他是超脫萬物的主宰, 淩駕于所有生物之上, 笑看人類如蝼蟻一般,在世間掙紮。

在他出聲反駁松君之前,言慎之慢條斯理地伸手攔住了他, 對方的神情依舊溫和, 雙眸中帶着抹了然,像是吃透了松君這個人。

在地府時,言慎之是鬼的形态, 眼睛無神,面無表情, 而附在言行善身上時,屬于人類的靈一下子将他的形象具體起來,那份沉澱多年的氣質是任誰都模仿不來的。

“松, 你總是愛說命。”言慎之上前一步,“那晏的命, 究竟如何?”

“他的命?”松君搖搖扇子, 語氣輕佻:“他的命怪好的,陳氏女想盡辦法要弄死他, 本來十年一日費盡心機做的局已經是無解,可誰叫他是言叡的轉世,誰叫他有個騰根血脈的情人, 誰叫他剛好碰上了我?

慎之, 你還不信命嗎?”

松君的三言兩語, 瞬間勾勒出言行晏的一線生機,但還不等厲南高興,松君眼珠一轉,注視着他說:“陳氏這法是複制出一個與現世完全相同的夢境,說是夢境又可稱之為空間,亦或者是小世界,那裏只有言行晏一個活物,除此之外,與現世沒有任何區別。”

“想要救他出來,我需要一份媒介。”松君擡起左手,示意他尾指上的紅繩,“就是這個。”

“可是我們的已經斷了。”厲南也擡起手,那裏的月下紅繩因為被切斷,露出了本來的面貌,軟軟的一截紅繩墜在手背上,“松君大人,這怎麽辦?”

“急什麽。”松君瞥言慎之一眼,後者立刻了然地側身,為他讓開路,“這小子蠢是蠢了點,紅繩都敢斷,但本君也不是就此沒了辦法。”

說着,他打開折扇,扇面上的墨松緩緩在衆人的眼中活了過來,并且從紙上破土而出,茁壯成長為一棵盆景樣的小松。

松君掰斷松樹枝頭的一截松針,又不知從什麽地方變出一個小巧的石杵,他懶懶散散地将松針一下一下搗爛成泥,動作遲緩得像垂垂暮年的老頭。厲南也不好催促他,只能在一旁幹着急,幾番想幹脆直接奪過來幫他搗算了。

“他故意的,他這人就是這樣。”言鬼師忽然說,他看向厲南,說:“事情應該沒那麽簡單,松這麽一說後,我發現這門禁術我也略有耳聞,月上紅繩是克制它的最佳法門,但這繩既然斷了……我想即便是松也沒有辦法立刻解決。”

“呵。”松君嘲諷地看言慎之,“得了慎之,你這是幾百年前的激将法,以為還會對我有用嗎?”

——事實證明,真的有用。

因為不到三秒後,松君就垮着嘴角說:“的确,我的松葉汁液只能提供修補的功效,但想要将你和他斷裂的紅繩連上,還需要一個要求,那就是你們的這只手,同時接觸在同一個物體上,有了這個媒介,我才能施法修複月下紅繩。”

風貍眨了眨眼,“什麽意思?再說一遍呢?”

“小東西。”既然已經将底牌暴露出來,松君也懶得再磨洋工延長時間,他将石杵抛給風貍,“我搗得累死了,你是間接的罪魁禍首,你來。”

“……”風貍耷拉下耳朵,任勞任怨地用爪子扶住石杵,像搗藥的兔子那般認認真真地戳起松針來。

保持沉默的黑無常在此時開口道:“既然你們無意審問她,我就要引陳氏女回地府接受審判了。”

“嗯。”言慎之點點頭,“南,等我回了地府,也會在刑罰當中幫你再問問她,看是否能獲得些許的線索。”

厲南對陳氏女開口不抱任何希望,走過十八層煉獄的鬼,怎麽會懼怕嚴刑,他更關心的還是松君給予的辦法,“同一個物體?你之前說,言行晏目前身處于的地方和我們現在的世界一模一樣,除了他那邊沒有任何活物,如果他現在就坐在床上,手撐着床鋪,我只要也抓着床單,就可以連起紅繩了嘛?”

“是的。”松君單指繞住自己的一縷長發,玩弄着發梢,“又或者你們同時拿起一件衣服,一本書,什麽都可以,但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又拿着什麽嗎?這就要看你們夫妻之間的默契了。”

“……”厲南早就已經習慣了這一聲聲的夫妻,他只是想着自己總是在裝作不解言行晏的心意,總是在逗弄他,然而首次向言行晏坦然承認自己的心情時,迎來的卻是他的突然消失和生死不明。

如果這是他們最後的結局,那厲南相信自己絕對會後悔一生。

所以,他絕對要将言行晏從幻境中拉出來!

厲南沉下心思,專心思考起來。言行晏永遠都會貼身帶的東西只有他的法器竹笛,但笛子已經随着言行晏一起消失,最簡單的答案不能選擇,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厲南思忖着拿起言行晏放在床頭的手機,接着擡眼看向了松君。

“這麽快就有答案了?”松君不知何時躺在了窄細的窗框上,長腿有一搭沒一搭地搖晃着,垂着眸正在戳玩扇面上的松樹,他沒有看厲南一眼,卻知道身邊發生的所有事。

“手機啊……是個好答案,聽說現在的年輕人都離不開它。小東西別再搗了,把石杵拿過來。”

松君慵懶地擡起手,風貍趕緊夾着尾巴遞上石杵,果然背地裏風貍那麽讨厭他是有道理的。

“擡手過來。”

厲南也立即握住手機,用另一只手将斷了的紅繩交到松君掌心裏,後者用指尖點了一星汁液,在線的端點處輕輕一抹。

一切仍是原樣。

“啊……很遺憾你答錯了。”松君遺憾地放開紅繩,“不過你也不用着急,我決定住下來了,你可以有無數個答案,嘗試無數次,反正你的一生對我來說,也不過是轉瞬。”

“不行。”厲南搖頭道,“不能超過三天……對了,他在那裏有水有食物嗎?”

松君笑起來:“放心,吃喝不成問題。不過你還真是自信啊,或許他早就離開這裏,去其他地方了呢?你們恰好同一時間觸碰同一樣的事物的幾率又有多大呢?”

厲南不願意順着松君的說法去細思,他會抓狂,在只有自己一人的世界裏,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如果不是條件太為苛刻,他怎麽可能定下三天這麽保守的誓言。

黑無常已經帶着陳氏女消失,言鬼師本想也立刻回到地府中繼續辦公,無奈松君冷着一張臉瞪他,鬼師又怕附身太久,言行善身體真出了問題,他只好借着風貍的身體,與松君無言和解,再一同到另一個房間裏說說話。

鄭高秋功未成,但已無事可做,他給厲南留下一件信物,說有事再找他,接着身形引入夜中,繼續他未完成的複仇旅程。

言行善雖然被附身,但有着之前的所有記憶,他坐到厲南身邊,和他一起思考起來言行晏可能會随身攜帶什麽東西。

他們從衣服讨論到鈔票,從如果世界上只剩你一個人你可能會去哪裏,到言行晏喝水用哪一個杯子。

“我覺得想是想不到的。”将近天明的時候言行善打了個哈欠,“還是得多試……我覺得按弟弟的性格,不可能無知傻缺到這種情況下出門旅游,或者趁着沒人體驗一把搶銀行的快樂,他應該不會離開這間屋子。

我怎麽總覺得他這時候說不定因為想不到什麽辦法出去,幹脆睡了一覺呢,你要不模拟一下行晏的起床習慣,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恰好碰上了。”

“希望吧。”厲南的精神狀态有些差,他看看時間正好,起身想去言行晏的房間,腳剛落地,他又慢慢躺回了自己床上。

厲南有些羞恥地想着,如果他是言行晏的話……那麽今夜他一定會躺到厲南每晚睡覺的地方,用厲南每晚都會蓋的被子包裹住自己。

言行善本來還疑惑厲南想要做什麽,等到厲南閉上眼睛,右手試探着捏住枕頭,他立刻意識到什麽,“……你知道了?”

“嗯?”厲南沒有睜眼。

“行晏喜歡你這件事。”

“……”厲南壓低了聲音,“他同你說了?”

言行善笑着擺擺手,“這怎麽可能,但誰看不出來呢?他總愛粘着你,我之前看他在你肩頭裝睡,那還不是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

回憶起往事,厲南忍不住也勾起唇角,可下一秒,他又啞然失笑,“……我應該早一點告訴他的,我也,”

“停!”言行善趕緊打岔道:“別說!如果讓行晏知道這句話我是第一個聽到的,他肯定會殺了我,什麽剖白的話,等他出來了,你們好好交流。”

精神而朝氣的同伴總是會給人信心與動力,厲南點了點頭,打起精神仰起頭喚道:“松君大人。”

不過三秒,松君從牆壁中穿越而來,懷裏抱着沉睡中的風貍,面對厲南疑惑的目光,他解釋說:“附身太久,累得睡着了,不過不用擔心,我已經解開了它的束縛環,不出兩個小時它就又生龍活虎了。”

“鬼師大人……”

“回去了。”松君的心情極好,“你叫我是想再次實驗了?”

“是的。”厲南想,知道今天被迫沒課,或許言行晏還在睡懶覺?

松君做出了昨晚一模一樣的動作,也說出了一模一樣的話:“很遺憾,你又答錯了。”

“……”厲南忍住心中巨大的失落感,默默握緊了拳頭,言行善趕緊安慰道:“不急不急,厲南,現在言行晏的安慰都得靠你,你一亂一慌,那就真的全完了。”

“沒事。”厲南坐起身,左右看了看,握住床頭的水杯,也不知言行晏什麽時候把自己專屬的杯子落在了他的房間裏,“松君,再試試呢。”

……

從早晨七點起,厲南就像是要把松君的利用價值消耗殆盡那樣,每走一步就要松君施法一次,各種常用的動作更是都試了不下三次,刷牙吃早飯,穿鞋玩手機,喝水試的最多,因為厲南記得言行晏簡直就是個水做的男人,總是不知不覺間就喝滿了傳說中人體所需的一日八杯水。

等到一點一滴地回憶起來,厲南才現在自己居然記住了言行晏那麽多專屬的小習慣。

比如刷牙的時候他會從牙膏底端開始擠,穿衣服的時候會傻傻地解開襯衫所有的紐扣,再一一系回去,大部分的情況下還會系岔,需要再扣一遍。

不喜歡吃蔥,但菜裏面一定要放蔥,他再不厭其煩地挑出來,泡面會放在固定的地方。

午飯後一定要吃水果,還會削好切好給厲南一份。

坐沒坐相,屁股一接觸沙發,不到三秒鐘腳一定會跟着翹上去,會躺倒玩手機,還會用腳去敲厲南的背,騷擾他。

但厲南不明白,為什麽他嘗試了那麽多次,完全模仿了他心目中的言行晏,卻依然沒有能夠與他有一點點的重合。

他到底在做什麽?他到底在哪裏?

從早到晚,松君怕是施了不下百次法術,但他卻沒有絲毫的不耐煩,甚至始終飽含樂趣,厲南明白這個惡趣味的鬼仙,就是喜歡看他一次次抱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的樣子。

“鬼仙大人,你這個樣子,或許真的只有言鬼師能受得了。”

第二日的中午,厲南實在撐不住眯了半個小時,又被噩夢驚醒,起身到陽臺上曬太陽,與他亦步亦趨的松君嗯了一聲,語氣不明地問:“我什麽樣子?我已經好幾百年沒這麽有耐心了,幫你這麽大的忙,我還不好?”

“……”厲南虛弱地笑了笑,他的眼底是濃濃的青黑色,言行善回家之後不放心,此時又帶着陶泉過來陪他,與他們一起的還有周遠閣,以及飄在他身後,至今未曾離去的周樂妍。

兄妹倆一個看不到,一個沒有神志,卻也從未分開。

周遠閣已經得知了情況,他知道這種痛苦,并且是剛剛經歷過,他帶來了雞湯和準備好的手刀,準備等厲南喝了湯,直接把他劈到,就算是暈過去,也要讓他多睡一會。

厲南沒什麽胃口,也知道自己不能餓出病來,他強逼着自己喝了一碗,又随便吃了幾塊肉,剩下的松君不屑于嘗,風貍也不肯吃,厲南幹脆放到冰箱裏,笑着說等言行晏回來吃。

等陶泉幫忙洗了碗,出來看到周遠閣竟然真的毫不留情地敲暈了厲南,此時正和言行善埋屍一樣拖着厲南的身體往床上放。

這一覺厲南睡得極不安穩,夢裏都是言行晏在質問:為什麽喜歡他又不肯說,為什麽不願意告訴他,他是那麽喜歡着你,你怎麽忍心看着他什麽都不知道地離開……

厲南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他從床上彈坐起來,喘息着盯着漆黑的牆面,耳邊有呼嚕聲,他這才發現言行善和陶泉竟然在他房間裏打了地鋪,手段殘忍的周遠閣似乎也請了假,此時睡在了客廳的沙發上,周樂妍幽幽地飄在他的頭頂,像一個無言的保護神。

風貍在枕頭上翻了個身,随着它的動作,不遠處,一道輕笑随風而來,松君的一頭白發徐徐地飄動,月花傾瀉在他的身上,而他的眼睛像兩盞幽暗的燈,就這麽定定地看着厲南,好像已然将一切盡收眼底。

秒針越過0點,在第三天來臨的第一秒,厲南聲音輕得就似是一道嘆息,嘆出了他這兩日心中的濁氣。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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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啊,不,下一章完結,是不是明天得看鴿子精是否附體,不虐不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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