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自疑
12月3日清晨,海東區公安局刑偵支隊辦公樓亮了一整夜的燈下夜班了,連夜收集材料的幹警們個個挂着黑眼圈。
來上班的林敏欣貼心地為他們拎來兩大袋煎餅果子,又去食堂幫他們打了豆漿。
“夠及時,就等你這一口了。”剛趴在桌上想眯一覺的亮子,揉着眼接過林敏欣手裏的東西給兄弟們分。
林敏欣單獨拿出來一份,問:“姜隊呢?”
亮子朝上一指,說:“在樓上跟局長彙報工作,放他桌上吧。”
“好。”
林敏欣跟着把早點分完,才踏實地回到自己工位喝兩口豆漿洇洇嗓子。
“我說,你昨兒沒值班,怎麽也這麽困?”亮子湊過來問。
林敏欣說:“別提了,追了個電視劇,挺有意思的,結果看到一半知道這劇原作有點問題。”
“嘛問題?”
“過度借鑒什麽的,倒是沒有蓋棺定論,可明眼人誰瞧不出來。看得我如鲠在喉,這個難受。不看吧,電視劇拍得不錯,應該和原作分開評價,而且都追一半了;看吧,眼睜着從根兒上有問題。氣得我一晚上沒睡好,然後你猜怎麽着。”林敏欣苦笑道。
“怎麽着?”
“五點多就醒了,起來翻刑訴,研究到底該怎麽看待’毒樹之果’。”
亮子是憑借自身刑偵素質過硬,在派出所幹了十年後調上來的,不是公安專業本科出身,沒什麽法律基礎,因此聽得一頭霧水,皺着眉,直摸自己的光頭:“嘛、嘛果?”
“毒樹之果。”副隊長吳澤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吳隊。”林敏欣和亮子異口同聲道。
“早。”吳澤端着水杯繞到自己的辦公桌後,“亮子不是我說你,理論知識要跟上。敏欣,你給他講講。”
“是!”林敏欣應道,“吳隊,早點給您放桌上了。”
吳澤早看見了,對她笑嘻嘻的請功心中有數,“得嘞,回頭你們姜隊給你報銷。”
他屁股還沒做熱,桌上的電話就響起來,又急匆匆地出了辦公室。
林敏欣卻沒有偷懶的打算,一把抓住眼看要溜的亮子,“亮哥別走,吳隊剛給我任務了,我得給你說說。”
所謂毒樹之果,從字面意義上講,是說一棵果樹受到了污染,變成了有毒的樹,那麽它結出的果子是否有毒?
在刑訴理論中是指通過非法手段獲取的證據,即證據來源受到污染,那麽由此獲得的證據也受到了污染。
亮子越聽越迷糊,撓頭這個引申義形容詞在他這裏變成了生動活潑的具現。他一邊撓着光頭,一邊問:“嘛意思啊,不是,這和你剛才說的電視劇嘛關系?”
林敏欣一個頭兩個大,“我說得不明白嗎?來來來,再給你解釋一遍。一會兒吳隊考你可別掉鏈子,說我不幫助你。”
這時,林敏欣的電話響了。
結束彙報後的姜準讓她把張傑明叫起來,讓亮子跟他一起去走訪。
林敏欣響亮地應聲:“是,姜隊。”她和亮子都如蒙大赦,各忙各地去了。
但最忙的還是張傑明。
昨晚熬了一個通宵不說,眯了還沒三個小時,又得去興義巷和榮光裏附近走訪。
他是四年前進入刑偵支隊的,當時的支隊長還是聶誠。那時他剛剛大學畢業,笨手笨腳不說,膽子還小,一聞到案發現場的味道就要吐,比被同期入職的女警吳鈎還嬌氣。
吳鈎由姜準負責,算是他的學生;他則是由聶誠帶,管聶誠叫師父。因為他的事,姜準沒少揶揄聶誠。張傑明暗下決心,不能給師父丢人,潛心學習,逼着自己往前沖,慢慢也能完成一些任務了。
後來聶誠降職調崗,徹底出了他們區,但他沒和師父斷了聯系,逢年過節都登門拜訪,偶爾還旁敲側擊地請師父幫忙分析案情,沒因為職位不同,影響彼此的關系。
上午走訪完,亮子先回局裏,他則熟門熟路地拐進了和安區榮光裏派出所。
這兒遠比他們區分局熱鬧,有來上戶口、改名字的,有報案丢東西的,剛送走一對吵架的鄰裏,又迎來一位走失的老人。
張傑明不是第一次來,和這裏的同事認識,瞧見唐靜芸出來趕緊攔住他:“唐姐,我師父呢?”
唐靜芸這一上午忙得不可開交,剛結了手裏的事出來打水,張傑明來得巧,又是區分局的人,她就耐心地跟他說起話來:“在裏面審着了,有個扒竊的。也不知道怎麽了,一個禮拜的業務量都堆在今兒上午了。你坐這等等,他一會兒就出來。”
“好嘞。”
趁她打水的工夫,兩人又聊了幾句,很快聶誠夾着文件從訊問室出來了。
“師父!”張傑明高興地跟上去,鞍前馬後。
聶誠被他逗笑了,“你怎麽來了。有事改天吧,今兒太忙。”
“不耽誤您時間,這不都中午了,請您吃個飯。”
張傑明再三邀請,聶誠覺得他一定是有事要說,就答應了。
他交接完手中的工作,和張傑明在近旁的包子鋪裏找了個僻靜的位置。
張傑明小聲抱怨着:“……好容易提交了,又退回來補偵,我也快擁有亮哥的頭型了。這還不算完,前兩天河邊還出現了一宗命案,局裏這兩天人仰馬翻的。”
聶誠聽到“命案”時眉心一跳,不動聲色地問:“大案嗎,沒聽新聞裏報。”
見聶誠主動問,張傑明趕緊說:“現在好多都還沒弄清楚,壓着呢。周圍幾個區分局只知道案發在河邊,還都以為是普通的跳河自殺,其實死者後腦有傷,肯定不是自殺。”
店員端來熱氣騰騰的包子,張傑明當即止聲,不再談論案情,然後狠狠地嗅了兩下,肚子叽咕一聲。他餓狠了,顧不上跟師父客氣,沾着小碟裏的醋,狼吞虎咽地塞下去兩個,直贊這家的餡和得好,蝦仁和肉也都新鮮。
聶誠等他墊了墊肚子,才問道:“從河裏撈出來的麽,案發時間呢?”
“沒在河裏,躺在河邊的,死亡時間推測是1號晚上8點到10點。”
“死者性別?”
“男的,有前科。”
男性死者,後腦有傷,怎麽看都不會觸發他的創傷情境,聶誠揪着的一顆心稍稍放下。
“師父,”張傑明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我這次找您,是想和您說說姜隊的事。”
聶誠手中的筷子一頓,并不接話。
他沒調任前,和姜準一起面對生死,是可以托付背後的人,但是他突然調任,姜準頂替了他原來的位置。局裏有猜測是兩人為了支隊長這個位置,鬧了矛盾。
張傑明對聶誠的心理狀況只是有耳聞,并不甚了解,只眼看着師父前腳抱着文件箱離開警局,姜準後腳就占了他的辦公室,之後兩年彼此都不提起對方,因此他對這個猜測也摸不準了。
若是猜測成真,他這回就踩雷了,可這兩年裏,他作為前隊長的學生,不僅沒被排擠,還跟着姜隊學到了不少東西,也漸漸了解他的為人。他覺着,他們也許私下有聯絡,總不至于因為一個職位成了仇人。
“姜隊最近似乎狀态不太對。”張傑明說,“一陣一陣的,偶爾給我們安排任務的時候還不明顯,但是接觸時間一長就能感覺到他有點不對勁,和平常不太一樣。”
聶誠淡然道:“人總是會變的。”
“不是,師父,我說不出來。就是、就是姜隊向來話不多,雖然現在也是,但是現在總像是有意回避我們,而且偶爾說出來的話總帶着一股不容反抗的感覺,還有點争強好勝似的。他們說,姜隊是在這個職位呆的有官威了,但我覺得不是,因為每次他這樣之後都會有一點點懊惱。”張傑明困惑地說。
“許是最近壓力太大了,你剛不也說了吧,局裏人仰馬翻的。”
“但姜隊的情況持續有一段時間了。我們在他面前也不太說得上這些,姜隊對我們挺照顧的,我想着您和他是好友,是不是能勸勸?要是姜隊遇到什麽麻煩事受影響了,我們也好幫幫忙。”張傑明越說聲音越小,他已經能從師父那張沒什麽表情的面孔上看到了拒絕。
正要硬着頭皮再勸,手機響起,局裏催他趕緊回去。張傑明只好咽下碗裏最後一只包子,忙着跟聶誠解釋,又要付賬。
聶誠攔下,讓他趕緊去忙,看着他在門口攔了輛出租車走遠了,心裏才慢慢放松下來。
姜準。
親吻、糾纏、兩手交握……
聶誠垂下眼,将這個名字勾起的畫面拒之門外。
那個人可不會輕易被影響,他現在自顧不暇,沒空理他。
張傑明帶來一個很重要的消息,12月1日晚上發生了命案,案發的具體時間在他失去記憶的時間範圍內。除了時間上的吻合,案發地點在河邊,他偶爾會去那附近夜跑。但這是一條城中河,毗鄰火車站,算不上偏僻,夜跑的人不少,和他的關聯性不算太強,警方一時不會把他和案子聯系起來。
昨晚那件帶血的衛衣,确實是他自己的衣服,袖口血跡的形狀和他手腕上的淤痕相符。如果血跡和被害者一致,那麽他一定和命案有關。從目前的情況推測,這個可能性很大。
他心中的僥幸在客觀事實面前褪了個幹淨。
我殺人了,還是被卷入其中?聶誠自問。
與郭英案有關麽?為什麽事後沒有自首,而且出現了驚恐發作?
按照自己的性格推測,無論是故意還是過失,肯定會在事後報警。這是安全安心的做法,而且他信任他的同事們。這兩年裏,他雖然一直有意識地回避海東區分局刑偵支隊的同事們,但大事面前他分得清輕重。
然而現在的實際情況是,他正坐在派出所旁邊的包子鋪安然享用午餐。
當初他顯然認為暫時不能去自首,所以他現在也還不打算交出帶血的衛衣。
這背後一定有他不得不獨自暗查的理由,必須趕快回憶起那天發生的事。
聶誠慢慢握緊拳,又坐了片刻,結賬走人。
忙過上午那一陣,下午忽然空閑起來。
聶誠在辦公桌後邊寫報告,邊試着回想1日晚上發生的事,卻沒有一點思路。
聽說大腦會自動屏蔽痛苦的回憶,那他的大腦未免把他保護得太好了,聶誠苦笑搖頭。
唐靜芸得了空閑湊了過來,“昨天的姑娘怎麽樣,雖然條件是有點……但人真的不錯吧,工作也沒得說。”
聶誠少不得和她彙報情況,又表示遺憾地說雙方不合适。
和唐靜芸聊完,他忽然意識到,胡小菲是位心理咨詢師。
他早先就知道,但一直沒把這事和自己聯系起來。如果這就是他一定要赴約的理由,那麽就說得通了。
他和指導員打了招呼,三點多提前下班,按照和胡小菲聯系時約定的時間和地址去了她工作的地方——魏遠心理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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