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排

黑夜望不到盡頭,比人生旅途更漫長。

聶誠掙紮着掀開眼皮,噩夢後的頭痛撕扯着神經,模糊的視線緩慢聚焦在陌生的天花板上,鼻尖傳來消毒水的氣味。

他從警以來,不知身在何方的經歷有兩次。一次是被歹徒一棍擊中後腦,醒來後混戰還在繼續,他臉枕着砂礫,面前是同事死不瞑目的面孔,血順着額前的彈孔一直蔓延到他耳邊。另一次是因為毒販的報複,□□作用過後,他在極度恐懼的尖叫聲中醒來,被吊在半空,親眼目睹暴徒□□他妹妹。

沒有一次是好事。

這回又是哪裏?

聶誠猛地坐起身,像溺水獲救的人那樣拼命呼吸,被冷汗浸濕的病服緊緊纏在身上,皮膚蒼白冰涼。手背的刺痛傳入大腦,輸液針已然見了血。

床邊挂着的輸液瓶見底了,病房只有他一個人,牆上的時鐘指向十點,窗外朔風呼嘯,陽光和煦。

護士推門進來查液,見怪不怪地拔了針,對發呆的聶誠說:“醒了啊,大夫一會兒就來。今天狀态怎麽樣,呼吸困難嗎?”

聶誠瞟了眼護士衣服胸前繡着的“市安定醫院”幾個字,沉默地搖了搖頭。

他有些驚訝,但不如何意外。他确實有心理方面的治療需要,可以排除被人不懷好意送進來的可能性。

自兩年前妹妹郭英的案子發生後,他對有女性死者的案發現場産生了生理性的排斥,同時出現了失眠、反複噩夢以及強烈的驚跳反應,被診斷為PTSD,即創傷後應激障礙,嚴重到需要接受治療。工作也因此發生調動,從區分局刑偵支隊的隊長調到基層派出所,一幹就是兩年。

這兩年中他的病情逐漸穩定,上次發病要追溯到一年前,因為闖進犯罪嫌疑人住宅後目睹了女受害人的分屍現場,但那時他也僅僅是臉色發白,眼神發凝,雙腿發軟,出了一身冷汗而已。

那這次呢?

聶誠盯着左手腕上莫名多出來的指痕淤青,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他甚至不記得昨天發生了什麽,這是從沒有過的。

病房的門再次被推開,一位中年女醫師走了進來。

聶誠直起身,熟稔地朝她打招呼道:“馬大夫。”

馬大夫是有四十餘年從業經驗的主任醫師,也是聶誠自兩年前發病以來的心理醫生。她頭發花白,一笑眼角彎起的皺紋讓聶誠想起去世多年的奶奶。

“好些了嗎,昨天你情況可夠糟糕的,驚恐發作。你同事都哪去了,大晚上出完警還讓你自己一個人來?”馬大夫坐到他身邊,摸了摸他的手心,“手還這麽涼。”

“昨天……我記不太清了。”聶誠皺起眉,再次仔細回想,記憶中依舊是一片空白。

馬大夫諒解道:“你還需要恢複恢複。液不用再輸了,你這一年多來情況都不錯,現在也穩定了,不用住院,可以回家去了。假條我開好了,跟你領導請兩天假。”

聶誠道了謝,換好衣服出院,站在醫院門口讓冷風一吹,思維又清晰了些。

昨天是12月1日周日,輪休。他獨身一人,沒什麽特別愛好,休息日通常是狠狠睡上一天,然後閱讀、健身。昨天應該也不例外,下夜班後一直睡到下午五點半,随便煮了點面條,又看了會兒書。正巧聽到樓下有大爺吃完飯遛彎,正在聽新聞聯播,那是七點整。然後呢,好像又睡了一覺?記不得了。

馬大夫說他是淩晨時分,一個人跌跌撞撞闖進醫院,硬撐着填完登記就失去意識。

從下午七點到淩晨,這五個小時裏發生了什麽?

聶誠把假條撕碎,扔進門口的垃圾桶,打車去榮光裏派出所。

除了記憶有缺失,手腕上的淤青一碰有些疼以外,他和往日沒什麽不同,而且今天是周一,他得去上班。

出租車停在派出所門口,他剛一下車,就見兩個年輕警員出警回來,朝他打招呼:“誠哥,你不請了半天假,這麽早就來了。”

他什麽時候請半天假了?

聶誠暗自琢磨,面上一點不露,笑着朝他們點了個頭。

進到所裏後,同事們對他晚來半天毫不好奇,還都勸他難得請假,還不趁機該多歇歇。

聶誠越發疑惑,他甚至懷疑是不是馬大夫幫他請的假。但這不可能,一來馬大夫從來不會直接幹涉他的工作和生活,二來既然越俎代庖請了假,哪還用得着開假條。

那是誰給他請的假?

擱在往常,聶誠肯定直接開口問了,但是五個小時的空白記憶和莫名其妙的驚恐發作讓他不敢輕易透露自己的情況。曾經作為刑警的警覺在他心中悄然複蘇,下午處理糾紛時,他說話不由自主帶上了面對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時的冷漠,跟他一起出警的同事連連感嘆當過刑警的就是不一樣,有氣勢。

臨下班前,柴所長碰見他,親切地問起他身體情況,說下次再想請假不用這麽晚打電話,如其是半天假,跟指導員打個招呼就行了。

聶誠感謝領導關心,這才明白請假的人正是他自己。

手機通話記錄裏,确實有一通打給柴所長的電話,時間是晚上10點53分。

能冷靜的安排休假,證明他當時的情緒還不至于太崩潰。聶誠微微松了口氣,勸慰自己也許只是記不起來了而已,沒發生什麽大事。

“到點定外賣了,我今天吃雞腿飯,那家的澆汁特別入味,你們誰定?”文員唐靜芸站起來問值班的警員們,走到聶誠身邊,詫異地問:“聶誠,你還不走,一會兒來不及了。”

聶誠一愣,又核對一次值班表,指給她看,“唐姐,我夜班。”

“嗨呀,那個誰不是已經跟你換了嗎?趕緊去換衣服,這次給你介紹這個姑娘特別好。”唐靜芸焦急道。

聶誠懵了,“什麽姑娘?”

“什麽姑娘!”唐靜芸豎起眉毛,“你小子昨天答應得好好的,現在跟我玩吃了吐?你不說這次感覺還行,先見見嗎?”

我說的?聶誠茫然片刻,忽然警覺起來,這也許和請假的事情一樣,是他昨天晚上的安排。

唐靜芸趕着他去換衣服,眼瞧着他上了出租,幫他向司機報上了餐廳的名字,又囑咐一句別忘了是18號桌,才安心地朝他揮揮手,又挑出拇指祝他好運。

出租車內的暖風吹得他發困,大腦不停地思索這莫名其妙的一天。

意識到自己有發病的征兆而事先請假,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答應相親這件事,聶誠怎麽也想不通。

不管在刑偵隊還是派出所,他一向是委婉拒絕各種領導和同事的牽線搭橋,其中原因稍有些複雜。

他的父親也是警察,在執行任務中犧牲,遺體告別時,他在親人肝腸寸斷的恸哭中暗自發誓,長大後一定要成為警察,伸張正義。

後來母親卧在病床上,拽着他手,要他發誓,以後絕對不當警察。她前半輩子為他爸擔驚受怕夠了,不然也不會離婚,所以決不允許兒子再走上這條路。十五歲的聶誠梗着脖子,咬緊牙關就是不吐口。直到母親臨去世前,嘶聲竭力地說:“你不發誓,我死不瞑目。”聶誠才流着淚承諾絕不當警察。

然而大學報專業和進入社會工作時,他毫不猶豫地追随父親的腳步,成為一名人民警察。

他心中有愧,卻也存了一絲僥幸。正所謂邪不壓正,他會披荊斬棘,揪出犯人,絕不落父親後塵。憑着這股勁兒,他一路成為區刑警支隊的隊長。

直至妹妹郭英被他牽連遭受暴行,他才體會到母親的苦心,深切認識到這一行究竟有多危險。

他尚不能确定當初殺害父親與侵害妹妹的毒販是否是同一夥人,如果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那恐怕他已經被盯上了。自那時起,“若是向毒販伸手,他自己或身邊人必遭報複”的信號,他收到了。

那麽,就不要拖累其他人了。

何況,他心中早有……

“先生,到了。”司機停車後等了半天不見有動靜,出聲提醒道。

聶誠如夢驚醒,連忙付錢下車。

面前是約定的西餐廳,聶誠盯着彎曲成店名的霓虹燈駐足半晌,打定主意只探虛實,不能讓女方誤會,才邁步走進其中。

門鏡映出他憂心忡忡的表情,同服務生迎來送往的笑臉對比鮮明。他不想失禮,整理好風衣,報出了桌號,随着引導走向燭火曳曳的大廳一角。

狹小的餐桌邊坐着一位發式簡約、長裙知性的女士,她看到有人走來,有意識地坐直腰背,十足的商務态度。等到燭光清晰地勾勒出聶誠的容貌,她在恍惚中回憶起了往事,才露出笑容,“原來真是你,我還以為是重名呢。”

今日出乎意料的事情已經不少了,聶誠卻還是沒想到這位相親對象竟然是十多年未見的高中同學胡小菲。

聶誠擺出久別重逢的喜悅,公式化地微笑道:“好久不見,這幾年還好嗎?”

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請假、相親、遇見同學,是誰安排了這些事,如果是他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難道是為了遮掩空白的五個小時,那五個小時中又發生了什麽?

胡小菲是聶誠高中時的同班同學,自小父母離異,媽媽去了外地再沒回來,她爸游手好閑,抽煙打牌沒個正行。她受到周圍同學的排擠,聶誠幫過她。那時網絡不發達,畢業後大家就沒什麽聯系了。

她之前結過一次婚又離了,前夫分給她一大筆錢,從此一刀兩斷,現在她獨自撫養三歲的兒子。按說她離過婚又帶着孩子,條件不好,奈何人美高挑,工作體面,并不乏追求者。唐靜芸這才把她介紹給聶誠,聶誠同意後,兩人加了微信。

對了,微信。平時事多,常聯絡的朋友不過警局這些人,若非有事需要聯系,聶誠不會特意翻看信息,因此疏忽了。

他在微信裏都和胡小菲說了什麽?

聶誠不動聲色地掏出手機,胡小菲正在說話,看他突然忙起別的,稍稍皺起眉,就聽聶誠問:“你朋友圈怎麽屏蔽我,還想看看你兒子呢。”

胡小菲臉上立刻有了笑容,邊拿起手機打開權限,邊說:“昨天你沒多說,問你是不是一個高中的也沒回答,我還以為認錯人了。”

“昨天有些累了。”聶誠嘴角保持着禮貌的笑容,眼睛不帶一絲情緒地飛速掃過與胡小菲和唐靜芸的聊天記錄。

唐靜芸是周日下午7點28分給他發來胡小菲的微信名片,她的簽名裏簡單的寫着她的職業——心理醫生。

他不确定什麽時候發送的好友請求,晚上10點36分胡小菲通過了他的請求,并且向他打了個招呼。他如胡小菲所說,僅是和她商定下了見面的時間地點,再沒說什麽。

确定下來後,他又向唐靜芸說起了今天的安排,所以唐靜芸才會适時地催促他來赴約,并且提醒他約定的餐廳和桌號。

照這樣看來,之前的“被請假”也不難理解,如果他無故遲到半天,不免要當衆說明原因,那時尚未有過多警覺的他肯定會照實回答。唐靜芸聽到後,無論是覺得他的狀态不好,還是覺得他的心理問題嚴重,她作為介紹人,很可能替他取消與胡小菲的見面。

所以,一切安排都是為了讓他順利赴約?

他下意識看向大廳裏的男男女女,卻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有三種可能,第一,有人僞造電話卡并且盜取了他的微信號來做手腳,那對方還需要模仿他的聲音與柴局通電話,并且确定微信的聊天記錄依舊出現在他的手機上,可能性很小。第二,有人直接用了他的手機,模仿他的聲音打電話、發信息,并且用完後放回到他身邊。第三,是他自己設計了所有事情。

“……我也是盛情難卻,回去別忘了和唐姐交差,咱統一口徑,就都說對方不合适。聶誠,說好了啊?”胡小菲說。

“啊,好,我也是不好拒絕唐姐。”

兩人在餐廳門口分別,似乎還說了些以後常聯系的客套話。聶誠看上去應答有序,彬彬有禮,實則始終走神,不太記得自己都說了什麽。但是這種不記得,和那仿佛消失的五個小時完全不同。

他心中的不安漸漸變成了擔憂,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緩緩向他迫近。

轉角處有公交車站,正好有一路到他家門口。過了晚高峰,車裏只有寥寥幾位乘客,他獨占一排雙人座,還在思考着。

如果這是他自己的設計,那麽他為什麽要大費周章地給自己添設謎題,有這個時間直接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寫下來或者錄音說清,存在手機裏亦或藏在家裏就好了。

如果是其他人……沒必要。在他接觸的案件中,除了極少數的反社會人格或高智商犯罪分子會出此下策,幾乎沒有如此迂回的作案手法。不管他們想從他這裏得到什麽,既然能拿到他的手機,何不把他直接綁回去,就算擔心打草驚蛇,他們也沒有這份閑心來設計游戲似的精巧步驟。

他已經有了判斷的傾向,但還是不明白這背後的原因。

十二月的夜風寒意十足,比十一月時冷得多,本想着今年是個暖冬,沒想到1、2日突然降溫,整個津河面上都結了冰。可見這氣溫也抵不過季節本身的交替,該來的總會來。

聶誠在樓下望着自己的公寓,忽然心中一動,不知道後面還有沒有其他安排。

擰開門鎖,熱烘烘的暖氣撲面而來,打開燈,客廳淩亂的景象一目了然。

算不上滿地狼藉,但是有幾個抽屜被完全拉出來扔在地上,沙發坐墊被翻開,椅子倒在地上,茶幾上的水杯也碎了。

聶誠眯起眼睛,視而不見地拉上窗簾,去查看卧室。卧室比客廳更糟,每個抽屜裏的東西都被翻倒出來,與郭英案有關的文件資料被撕得粉碎,書籍散落一地,而且他的電腦不見了。

電腦、所有U盤硬盤以及淘汰的手機,都不見了。

聶誠抿起唇,沉下眉心,繃緊了身體。

不過此時,他至少能确定,這個“安排”絕對不是出自他意,也不會刻意為對方安排出搜索的時間。

對方很可能是在昨晚潛進來,目的明确,先搜卧室,而後為了看起來像入室盜竊再弄亂客廳。

好在他有随手清理文件的習慣,電腦以及儲存設備裏沒有機密文件,重要的電子數據和郭英案的資料原件都在局裏,他手中的複印件藏在書桌夾層,對方沒有找到。

這一遭,他只有財産損失,以及需要花費力氣重新收拾屋子。

聶誠嘆口氣,他對這兩天的事大致有推測了。

他一定無意中掌握了什麽或者拿到了什麽,引起了對方的警覺,招致對方上門搜索,但對方也許尚不确定,所以沒有直接向他發難。而他做出的安排,要麽是為了防止自己卷入麻煩,要麽就是預測到了身邊有形資料留不住,所以給自己留下線索。

他再嘆一口氣,開始動手整理東西,先騰出睡覺的地方,收拾完卧室,就懶得再管客廳,做好熱水準備洗澡。

他今天很累了。

衛生間也有翻找過的痕跡,但想來電子産品不會放在潮濕的地方,櫃子裏的東西都沒被動過,這裏只是象征性的“意思意思”。

聶誠将撕爛的卷紙和被抽出的卷紙芯攏在一起,踩起垃圾桶的翻蓋,正要往裏扔,忽然頓住了。

垃圾桶沒被翻找過,裏面有被丢棄的白色衛衣,是他往常去跑步時穿的那件。

聶誠扔下手裏的紙,立刻拽出衛衣,在袖口處找到了刺目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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