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面具

聶誠清晰地感受到姜準不是同事、不是戀人,而是作為立過個人三等功,獲過市局嘉獎的刑警的氣場。

他強迫自己與他對視,但他的一席話讓他極度懷疑自己不光是卷入案件中,而是直接參與了殺人。

如果現場出現女性,當另一個男性要去欺辱她、殺害她的時候,如果過去的記憶與兩年前重疊,讓他将這位女性當成了郭英,他覺得自己很可能反應過激,将壓在心底的恨意映射到施暴人身上。

聶誠臉色慘白,選擇實話實話:“我不記得。”

姜準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一絲無助,但不能停止發問:“是因為你目睹了那位女性的死亡嗎?”

“我不知道。”聶誠說。

知曉聶誠PTSD病症有兩人——聶誠的師父邵青雲和姜準,了解聶誠創傷情境的只有姜準。

吳澤在姜準向聶誠發問時就拿出一早準備好的筆錄紙,他的目光不明所以地在沉默的兩人之間逡巡,良久忍不住開口道:“有什麽線索說什麽就行,其實那女的……”

他話說一半,被姜準掃來的眼神硬是把後半句吞了回去,深深明白那是一句無聲的“閉嘴”。他一攤手,立刻表明“好我閉嘴”。

聶誠沒被吳澤的打岔幹擾,始終看着姜準,認真地說:“我不知道。”

姜準漸漸放松了肩膀,他沒有真憑實據,聶誠又是系統內的公職人員,總不能扣着不放,疲憊地說:“我知道了。”

吳澤立刻帶着聶誠離開了他的辦公室,親自送他下樓,沒再提案子,只說姜準壓力太大,态度不好你別往心裏去,他近來脾氣特別不好,走訪時甚至被群衆舉報了。

聶誠默默聽着,除了區分局後,才意識到現在剛中午,還不到下班的時候。他心力交瘁,先在這附近找了家小餐館歇一歇,吃點東西。

他點了兩籠燒麥,不同于便利店裏賣的包着糯米的那種,這家的面皮兒裏裹着肉,像是開口的馄饨,面不夾生也不幹,熱乎乎的,配上一碗小豆粥,甜絲絲地結束午飯。

出了餐館,聶誠正要擡手攔出租,電話來了。

“喂,吳澤嗎?”

“是,你到單位了嗎?”

“沒有,剛在門口吃了點東西。”

“那正好,魏遠要見你,你在分局門口等會兒我,我帶你過去。”

不多時,吳澤開着警車從門口出來,招呼他上車,說:“魏遠昨天上午要求見姜準,具體說什麽不知道,今天又要見你,他怎麽想的?”

聶誠搖了搖頭。

吳澤也沒打算聽到什麽消息,繼續說魏遠的情況:“他是附近省縣城的,本科和研究生來了咱們這讀的,畢業後留下工作,去年還買了房。說實話,我真是搞不懂他怎麽想的,放着大好前程不珍惜,去殺人?”

“你們為什麽抓魏遠?”聶誠問。

“嗯?姜準沒跟你說嗎,監控也拍到他了。他跟在那一男一女後面,然後走進了監控盲區,大概十分鐘後原路返回。我們一路往前倒監控,發現他跟了這兩人五分多鐘,再往前還發現他跟男被害人從一個方向來的。”吳澤說。

聶誠微微吃驚,他沒想到魏遠牽扯了這麽深,那天晚上難道他目睹了一切?這和他殺魯潇又有什麽關系?

“把他抓回來後,不管我們怎麽問,他一口咬定河邊那起案子跟他沒關系,他就是路過。問他看到什麽了,他說看到一男一女撕扯起來,然後就走了。難搞啊。”吳澤嘆氣道。

看守所門外停了不少車,昨天上午姜準來時人沒這麽多,魏遠一再要求私下談話,他就安排了一間律師會見室,囑咐吳澤也給聶誠這麽安排。今天周日,不少律師趁沒有開庭來會見當事人,沒有空着的會見室了,吳澤就找了間訊問室,關了監聽設備,把魏遠帶了過來。

此時訊問室裏只有聶誠和魏遠,屋頂懸着監控,但不錄聲音,沒人會聽見他們說些什麽。

“最近感覺怎麽樣?”魏遠率先開口問道。

聶誠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也思考過魏遠是否因為掌握了什麽而想做交易,但從未想到他想在自己辦公室中一樣,立刻掌握談話節奏。

“還可以。”聶誠說。

“關于你的情況,我想了很久。因為你始終無法我完全信任我,有很多事情我無法知曉或者了解細節,難以做出準确地判斷,而且我也沒那麽多時間了。”魏遠推了推眼鏡,繼續說,“我不知道你對之前的心理醫生說了多少,他又是怎麽判斷的,不過我覺得你的發病原因不單單是因為你妹妹的事。”

“怎麽說?”聶誠來了些精神。

“警察、軍人、經歷過災難的人因為直面過死亡或死亡的威脅,确實容易産生精神障礙,但這往往發生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時候。遇到災難的是普通人,好理解;軍人在真正上戰場前,難以想象戰争的殘酷;警察往往實在第一次接觸兇案或者第一次經歷同伴死亡時,才會出現PTSD。這雖然是概率問題,但是’毫無準備’是容易造成創傷的原因之一。

“在我們之前的聊天中,我知道你從警近十年,案發時是第八年,不是第一次目睹身邊人的死亡,包括你的父親、母親、同事。即使你妹妹遇害很讓人心痛,也與你有關,但按照常理推斷,不會造成這麽嚴重的創傷。”

魏遠說的這些聶誠從未想過,郭英遇害給他的打擊極大,他不覺得還有其他原因。

“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我不敢說對你很了解,但在我們的接觸中,我發現了一個問題很可能導致你發病。我想問一下,你的朋友、同事們對你如何評價的?”魏遠問。

聶誠一怔,“呃,這要問他們。”

魏遠露出了微笑,“你覺得呢?”

“大概是沉默、固執……”

“好的方面呢?”魏遠打斷他道。

“沉穩?寬厚?誠實?”聶誠遲疑着說。

魏遠點了點頭,“你不用懷疑,其實我的感覺跟他們一樣。聶先生,你表裏如一,這是很難得的品質。但是在現代社會,我們經常處理複雜的人際關系和事情,只有一張面具是不夠的。”

“面具?”

“人格面具。這不是貶義詞,不代表八面玲珑,也不是精神分裂,這是一個心理學名詞。你可以理解為,一個面具代表一種性格特質。比如面對長輩,會戴上乖巧聽話的面具;面對同事,會變得争強好勝。而你,面對任何人是不是都是如此沉穩、寬厚、誠實?”

“我……我……”聶誠竟然不知道該怎麽接了。

“我的角度可能與傳統對單一人格面具的看法相比有失偏頗,主流觀點認為單一面具很可能導致人格障礙,不過你不至于。你的面具很成體系,能應對生活中的大多數情況,其中的特性,也包括你剛說說的’沉默、固執’,這都是些偏向于壓抑自我的性格特點。兩年前發生的事情使你的這張單一的面具無法應對,再加上巨大的悲傷、沖擊、難以抉擇等等,造成了你發病。”魏遠說。

這是第一次有人跳出創傷情景本身來跟他談論他的性格。

“本質上也許依舊是PTSD,但還是像我一再說的,你要說清兩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找到真正的根源。”魏遠有點疲憊地說。

聶誠沉默片刻,點點頭,說:“謝謝。”

魏遠笑了,“不必客氣,這是我該做的。”說完,他指了指訊問室牆上的時鐘。

周日的下午三點,正是每次他做完心理咨詢的時間。

聶誠明白了,魏遠是在兌現上周他的預約。

身側響起了敲門聲,吳澤在門窗外面朝他指了指手表,聶誠點點頭。

他還有兩件事要問:“12月1日晚上,你有沒有看到我?”

“沒有,我确實只在路口站一下就走了。”魏遠說。

“那你為什麽沒有向他們……揭發我?你肯定知道這會降低你的嫌疑度。”聶誠相信魏遠早就将他在咨詢中談及的情況和案件聯系起來了。

“不一定吧。”魏遠笑了笑,想起了那位面容冷峻的刑警隊長。

其實在聶誠第一次去他診所的時候,他就将與那位姜先生聯系起來了。姜準一年半前找到他,聲稱自己得了PTSD,對兇殺現場的女性屍體産生了強烈的生理厭惡,并且詳細描述了之前目睹“他妹妹”死亡的經過,與聶誠磕磕絆絆地敘述形成鮮明對比,而內容的一致性高度統一。

他很快識破了姜準是代人咨詢,他點破後姜準毫不介意地将心理咨詢改為心理專業知識咨詢,為這位友人盡心盡力。而後每隔小半年還來找他聊聊有什麽新理論,只是最近才頻繁起來。他若真的把這位聶警官牽扯出來,恐怕嫌疑更大。

魏遠收回玩笑态度,認真地說:“還是那句話,我不會突破我的職業道德标準。我确實沒有看見你,不知道你是否在場,也不會用你在咨詢中告訴我的事去推測和傳播。

“不過有件事我想多句嘴。姜先生是你的好友吧,你要多注意他。”

聶誠靜默半晌,對他點點頭,離開了訊問室。

等了一個小時的吳澤任勞任怨地把他送回派出所,得了聶誠句謝,在他面前欲言又止,最後嘆了口氣,擺擺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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