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自首
直到李穆去提人,河邊案還是沒什麽進展,聶誠礙于職務也得不到更多消息。魯潇案卻是偵破神速,趕在12月底結案了。
就在該案移送起訴的同一天,榮光裏派出所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這位男生背着雙肩背,穿着休閑衣褲,看起來是位大學生。他微微低着頭,目光上挑,黑眼球貼着眉毛似的,瑟瑟縮縮地進了大廳。
從他跨進門起就引起了民警們的注意,普通市民對公檢法有畏懼是常事,他畏縮得像個小賊,但總不至于偷到派出所來。于是他們忙着手裏的活兒或者接待面前的群衆,沒立刻過去和他搭話。
他站在大廳中間,左靠幾步,右挪幾步,一時不知道該跟誰說話好。
可巧聶誠從所長辦公室出來,幫着給大廳的民警遞文件,就和善地過去問:“你好,有什麽事嗎?”
這學生瞄了一眼聶誠,見鬼似地瞪大眼,臉色蠟白,拔腿就跑。
聶誠見情況不對,立馬伸長手臂,一把就逮着衣領将人拽回來,直接拉進詢問室,又叫鄧汀來幫忙記筆錄。
他哆哆嗦嗦地說:“我是來報報報案的。”
他從包裏掏出筆記本電腦,點開一個視頻,将屏幕轉向他們,然後小心翼翼地盯着聶誠。
那是一段他在窗前唱歌,然後向攝像頭展示身後燈光的視頻。鄧汀湊上前,看了一半才注意到視頻一角撕打在一起的男女,以及從一邊趕來的聶誠。
聶誠突然按了暫停,不管另外兩人看向他的目标,掏出随身帶的U盤,将這段視頻複制了一份。
“你先看着他,我一會兒就過來。”他給鄧汀留下這句話,一個人回來了辦公室,用自己的電腦看完整段視頻。
他閉上眼,腦中閃過諸多片段,那一晚上的事想起了七七八八。
回到詢問室,他和鄧汀帶着這個學生上了警車,直奔海東區分局。
這是鄧汀第一次來這個分局,不斷地打量着周圍的人和事,也沒找到機會問為什麽要來這。
聶誠帶着他們直接上三樓,敲刑偵隊長的門,等了半天沒人響應。他只好去辦公區探頭問:“打擾一下,你們姜隊呢?”
與聶誠曾共事多年的同事們猝不及防見到老領導,全愣住了,還是姜準以前帶的女警吳鈎率先反應過來,說:“姜隊在詢問室。”
張傑明已經回來了,興奮地說:“師父,你來了!”
聶誠平靜地“嗯”一聲,說:“我來自首。”
這句話讓剛剛從呆滞狀态活泛起來的同事們再次陷入冰凍。
他沒再多說,帶着人去了詢問室。他們來得很巧,姜準和祖星輝正要出來,見到聶誠也是一愣。
“你們先等一等,錄音錄像設備先別關。我想和你們反應情況,有關12月1日的那個案子。”聶誠拍拍那名學生肩膀說,“讓吳澤或者張傑明問一下他,他有重要線索。”
姜準打量着他,說:“好。這位同志,麻煩你帶他去旁邊辦公區,叫張傑明問他。”
鄧汀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聶誠,收到示意他沒事的眼神後,回答了聲“是”。一直把聶誠當潛在犯罪嫌疑人的男學生茫然地跟着鄧汀離開了詢問室。
詢問室只剩聶誠、姜準、祖星輝三人。
聶誠拉開椅子坐到他們對面,雙手交疊搭在桌邊,考慮着如何把這件事講明白。姜準和祖星輝在他的行為中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立刻從之前的驚訝和茫然中找回刑警辦案的素養。
“12月2日早上,我在市安定醫院醒來,大夫說我是前一天晚上淩晨驚恐發作,然後自己來的醫院。我卻怎麽也回想不起來,12月1日晚上七點到淩晨間的五個小時發生了什麽,又是什麽原因促使我驚恐發作。我沒當回事,照常去上班,晚上回家後,我發現家裏遭人偷竊,筆記本電腦和U盤、硬盤都不見了。這很可能是死者同夥做的。”
他說到這裏,祖星輝聯想到前段時間他們去數碼大事走訪的事,立刻看了一眼姜準,姜準毫無反應,他才驚覺自己不該表現出來,趕緊低頭繼續打字。
“還在衛生間發現一件被扔在垃圾桶裏的衛衣,袖口有血跡,現在還在我家衣櫃角落裏。”聶誠說着從口袋裏掏出門鑰匙,放在桌上。
姜準收下,示意他繼續說。
“我常穿着這件去河邊跑步,上班時聽說河邊出案子了,我感覺不太好。一方面我确實還未想起發生了什麽,另一方面我覺得在案子之外這些大費周章的事情太多,背後可能有隐情,我想再觀察一下。
“12月8日,我去數碼大廈買新電腦時看到你們在找人恢複數據,我想你們很快就能發現事情與我有關,但是一直沒人來找我。後來我想,在那五個小時中,我可能用同名覆蓋的方式清空了所有資料,所以你們沒有找到我。”他看向姜準。
姜準阖了一下眼,算是承認。
“可那時,我以為你們掌握了線索,急于恢複記憶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連着幾周都去魏遠心理診所。因此無意中知曉了魏遠和何佩儀的醫患關系,為破獲魯潇案提供了線索,但是12月1日的案子我始終一無所知,直到今天,那個大學生拿着視頻來報案。”
聶誠深吸口氣,“他是短視頻博主,視頻內容是唱歌和介紹窗外夜景。他在來的路上說,因為最近是考試周,他錄完視頻後就忘了,這兩天快放假了才找出來剪輯,剪輯到一半發現無意中錄下了案發經過。
“我再次看到當時的情況,很多記憶在我腦中閃現,回想起了大概。12月1日晚上我吃完飯看了會兒書,7點多我收到同事給我介紹相親對象的消息,不到八點下樓去河邊跑步。那天大幅降溫,即使我跑得熱起來了,還覺得風很冷。我決定跑完這一圈回家,然後就聽到後面有女人的呼喊,喊的是’走開’’滾開’。我距離他們有段距離,晚上又黑,只能看清是一男一女在推搡,不能判斷他們之間的關系。後來那男的搶了女人的包,在裏面翻找,女人上前攔阻,他給了她一巴掌,暴力程度變成了撕扯,有搶劫的可能性。我折回去先打算拉開他們,我一手按着女人的肩膀,一手用力向後拽那個男的,他可能是因為心虛,有點退縮,突然放松了力道,但我和那個女人都沒預見到,我一拉她一推,男的沒站穩一下就摔地上了,後腦磕在花壇邊上,立刻失去意識。
“我上前查看他的傷勢,袖子上的血應該是那時留下的。那個女人吓壞了,而且看起來有點奇怪,我懷疑她之前吸毒了。她塞給我一些文件和一個U盤,然後求我,讓我快走,別管這裏,千萬別被抓到。我離開路口時的視頻也許能看到我手中有東西嗎?”聶誠問。
姜準說:“能。”
“嗯,那我沒記錯。但文件和U盤有什麽內容我現在還沒記起來,但當時肯定有什麽說服我了,不是她的話就是她給我的東西。”聶誠反複回想着,腦側針紮一樣疼起來。
“那個學生的視頻裏錄下來了麽?”姜準問。
“沒有,他只錄到男的倒地,我上前查看,女人又把我拉開,然後他就走進屋內了。”聶誠說。
“如果你當時沒有離開,而是叫救護車,死者有被搶救回來的可能性麽?”姜準問。
聶誠略作思索,說:“我不知道。當時那一下磕得很重,那天也冷,他流了很多血,但是我無法确定具體的傷情。”
姜準點點頭,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了,他讓祖星輝接杯水,聶誠的嗓子已經有點發啞了。
“你和那個女人之間發生了什麽,又為什麽會驚恐發作,暫時不再我們偵查的範圍之內。那個學生的視頻是很重要的直接證據,目前來看你和她是過失致人死亡,但是她也死了,沒法追究她。”姜準說。
“可以問下她的死因嗎?”
“鑒定結果是吸毒過量導致的猝死。”
“不是溺亡?”聶誠驚訝道。
“不是。”
聶誠沉默了,不知道她之前是否有吸毒史,還是被人強制注射的。他離開河邊之後,又有人去過嗎?不對,周圍的攝像頭裏沒有錄到其他人,那她應該是猝死前失足掉進河中。
姜準去隔壁屋看視頻,祖星輝打印出筆錄,讓聶誠簽字、捺手印。
“事情的大致經過我了解了,”姜準又回到詢問室說,“你覺得那時是在執行公務麽?”
警察法有規定,“人民警察在非工作時間,遇有其職責範圍內的緊急情況,應當履行職責”。但具體到案件,“職責範圍內”和“緊急情況”還需要再次界定。
“他們的行為看起來不像熟人間的争吵,發展都後來也有搶劫的表象,但具體如何界定不由我說了算吧。”聶誠說。
姜準點了點頭,“你先在這裏等一等。”
他出詢問室去分局長的辦公室,又打了好幾通電話,回來後說:“上面的意思是你可以先回去,這幾天不要出市區。至于是否羁押、起訴,是否按照過失致人死亡來處理,都要看檢察院。我送你下樓。”
一同來的大學生早早錄完筆錄,得到了刑警的感謝,由鄧汀送回家了。聶誠不用等他們,跟着姜準下樓。
其實還有一個細節聶誠沒說,倒不故意隐瞞,而是覺得與案件無關,就是他為什麽要大費周章地安排和胡小菲的見面。
在那五個小時裏,他應該預見到家裏會被人搜索,那一定會事先銷毀這些文件,而且他那時很可能有了驚恐發作的征兆,知道自己會在接下來幾個小時中失去意識,那麽所有有形的資料都不在安全,寫字臺夾層裏的文件沒被發現只是僥幸,因此他沒有寫字條或錄音等方式備份文件。除了留下線索被人發現,他也擔心有心人會加以利用,誤導他對案件的猜測,做出不理智的行為。
那晚他在下樓跑步前就收到了唐靜芸發來的胡小菲的微信名片,知道她是心理醫生,而且作為曾經的高中同學可以信任,接下來為了讓自己悄悄回憶起案件經過,他順勢安排了“請假”和“相親”與胡小菲見面。
應該就是這樣,聶誠暗自點頭,坦白後徹底放松下來,尚未發現這其中的邏輯悖論。
姜準除了在詢問室談案子沒再跟聶誠說過多餘話,把鑰匙還給他,一直把他送到區分局的大門口,臨別時終于忍不住捏一下他的肩膀,“別擔心。”
聶誠回手拍拍他的手背,應了聲“嗯”。
他打了輛出租車回派出所,還要向所長彙報情況。
姜準那幾通電話,以及系統內一層層上報最後到了哪裏,聶誠不得而知,但僅僅十天後,卡在元旦1月1日那天,就傳來了好消息。
每到法定節假日,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聶誠總是主動值班,在辦公室整理檔案時,桌上的手機忽然響了,亮起的屏幕顯示出熟悉的名字和一行簡短的信息——“檢察院決定不起訴”。
聶誠拿着手機有些發顫,懸在心裏的塊大石這才落地,他飛速回了一個“謝謝”,兩年多未聯系的聊天界面上終于出現了一組對話。
聶誠在灑滿冬日陽光的辦公室裏走了兩圈,心情才慢慢平靜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姜準透的風,他的事情驚動了不少以前帶他的前輩或者父親的同事朋友,從海東區分局回來後就接到好多詢問他情況的電話。現在有了結果,他又給他們一一打回去彙報和感謝。
給李穆打時,他順帶問:“李隊,魏遠的作案動機到底是什麽?”
“他的動機說來也不複雜,就是同情。何佩儀在他那咨詢一年多了,他見過她被家暴後臉打得青腫,也見過她手上、腿上的傷。兩人分居後,魯潇曾尾随她找到她租的房子,然後經常去騷擾她,甚至在那裏動手打她。魏遠說自己小時候就經常看到他媽媽被他爸打,但那時他小啊,沒辦法啊,只能哭,可是他媽媽的慘叫現在還讓他不安寧。再加上最近壓力非常大,他說自己失控了。”李穆說。
“您有沒有問他為什麽選擇淹死魯潇?”
“問了,他說是因為不想把現場弄亂,以免沾上血跡什麽的不好處理,沒想到還是露餡了。”
聶誠聽得皺眉。
他沒有輕視魏遠對家暴的怨恨,也知道童年傷害對人的一生都有影響,可是魏遠那種人會做出這麽沖動的事麽?這背後還有別的原因嗎?
他說自己“壓力非常大”,是因為他的事嗎?不,不會,他是專業心理醫生,又有多年的從業經歷,懂得處理這種特殊的醫患關系。那面對何佩儀時他為什麽沒有控制住,還是生活中發生了什麽?
他暫且壓下疑慮,再次向李穆道謝,然後挂了電話。
打完一圈,手機掉了不少電,正要準備充,有電話打進來了,是姜準。
“喂?”姜準率先開口道。
“我在。”
“剛才在開會。我就想再跟你說一聲,沒事了,別擔心。”
“嗯。我知道這段時間你花了不少功夫,為我做了很多……”聶誠有些不好意思,卻堅持磕磕絆絆地表達着。
“我知道。”姜準及時打斷道。
兩邊的聽筒都沉默下來。
姜準既享受這種無聲的默契,又有點尴尬,小聲嘀咕一句,“你不用發表講話了。”
聶誠忍不住笑了。
姜準的聲音也輕松起來,“女性死者的事兒還沒結,先不聊了,改天一起吃飯。咳,之前鑰匙還錯了,你那串還在我這,你要是……”
“先不用換了,反正這兩串鑰匙都一樣,等忙完年底這段時間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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