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風雪
年三十眨眼而至,聶誠攬下了值班任務,和傳達室大爺一起喜迎新春。
初七開始正式上班,大家夥工作熱情不高,積壓的活兒卻不少,只好像老牛拉破車似地慢慢吞吞趕工。這一周裏,個個都累得身心俱疲。
正月十五那天,聶誠還得出個差。
之前區分局趕着年前把魏遠的案子移交檢察院了,因為事實清楚、證據确實充分,魏遠又認罪,檢察院處理得也很快,只是有一樣需要補偵。
魏遠的供述中提到,他因為自己幼年經常看到父親家暴母親,所以對何佩儀産生了強烈的同情,自作主張為她“除掉這個麻煩”。但是魏遠作為執業多年的心理醫生,之前的患者中也有被家暴的情況,他并沒有極端舉動。
難道是因為何佩儀漂亮?魏遠辯稱,何佩儀和她母親年輕時有些像,所以才讓他回到那段痛苦的記憶。
檢察院對這一說法存疑,雖然是否因為同情殺人,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案件本身,但是對于魏遠的社會危險性評估有重大影響,意味着會影響量刑。
他如果真是因為自身經歷和何佩儀具有他母親的特質而決定殺人,那麽對于一般大衆來說他的危害性不大。
檢察院發還公安補偵,李穆就找到了聶誠,區分局最近沒人手了,麻煩他帶人走訪一趟,帶點證據回來。聶誠有辦案經驗,他放心。
聶誠應了,打算帶着鄧汀一起去,結果鄧汀被柴局派了別的活兒,其他同事這幾天也都各有任務,李穆要又得急,他一時竟找不到人了。
可巧正月十四這天姜準給他來電話了,問他之前說的“吃個飯”打算什麽時候踐行。
聶誠現在哪有心思吃飯,随口提了句出差的事兒,沒想到姜準毫不猶豫地應了。
“我和你去。”他幹脆利落地說。
于是正月十五一早,聶誠開車到姜準樓下接他,兩人順着外環線上了高速,導航顯示到達目的地預計時間3小時。聶誠之前給魏遠母親打過電話,讓她把以前挨打後看病的診斷書之類的證據提前整理出來,再加上向她了解些情況,不會占用太多時間,當天就能往返。
這天陰沉沉的,開出市區後鉛色的雲層上看不着一點陽光,沒什麽風,濕潮得厲害,讓人冷到骨子裏。
路過第一個服務區時,聶誠默默點上了一根煙。
姜準好奇地看着他,“怎麽又抽上了?”
聶誠笑了笑,沒說話。
姜準反應過來,“是不是累了?掐了,一會兒我開。”
聶誠沒推辭,聽話地碾滅了煙頭,把還剩大半支的煙扔進垃圾桶。
姜準坐進了駕駛室,聶誠稍稍放倒副駕駛座位,阖上眼沒幾分鐘就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崎岖的路颠得整個車子跟着晃,聶誠才從熟睡中醒來。
“到哪了?”
“快到了。”
他們剛剛進了村口,眼前是一片小平房,屋頂上挂着太陽能電池板,家家都有高高的院牆,門口間或放着幾輛自行車,路寬的地方也停有汽車。
自他們一進村,村民們的眼神繞着他們這輛外地車打轉。姜準索性降下車窗,主動打招呼:“老伯,請問魏遠家怎麽走?”
魏遠被捕的事村民多多少少知道些,頗有些積極地圍過來給他們指路,又不免站在車窗前跟他們說起閑話,也無非是“可惜了,還是大學生呢”“他家剛過來幾年好日子,沒想到啊”“從小看他長大的,怎麽一去城市變成這樣了”之類,沒有有價值的情報。
兩人耐心地聽村民們議論了幾句,找準時機道謝,連忙啓動車繞過了人群。
魏遠家在村一角,與周圍屋舍開門的方向不同,門口朝着一條僻靜小路,原本可能是為了清淨,如今在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下顯得冷清。村裏平時沒外人,他家兩扇鐵門半開,從外面能一眼望進院內。
他們下車敲了敲鐵門,沒人應,提步走進院子。院落四周收拾得幹幹淨淨,沒有養家禽,兩個前後放置的椅子上曬着茄子幹、臘肉一類需要風幹的食材。房子看上去還算新,雖然只有一層,但三間大屋嵌着大扇雙玻璃,顯得幹淨明亮。
“有人在家嗎?”聶誠揚聲問道。
“來了。”
穿着毛衣的男人從迎面的屋子裏開了門,他虛着眼睛往外看,本就皺着的眉頭褶得更深。
“你們是?”
“警察,來了解情況的。你是魏遠的哥哥魏達?”
他們亮出證件,魏達諾諾應是,不自在地搓着手,警惕的目光在他們之間轉來轉去。
“兩位屋裏坐吧,屋裏說。”他做了個請的手勢,讓兩人先進屋,自己去關緊了大門。
推開門,立刻就能感覺到屋內的熱氣和一股酸味。這酸味倒不難聞,是他家自安暖氣上烤着的醋蒸發出來的,醋盆旁邊還放着幾個已經烤幹的橘子皮。屋內收拾得很幹淨,東西擺放得有條理,沒見多富貴,卻勝在溫馨。
只是屋裏未免有些熱了,窗戶內側挂滿了水珠,在北方幹冷天裏還能感覺出一股濕氣。就這樣,坐在床上魏遠母親還捂着一床大棉被。
魏母年近六十,頭發白了大半,一看見他們身上的制服眼神便黯了下來,又不敢有絲毫怠慢,強顏歡笑地招呼他們快坐,這時魏達也回來了。
聶誠說明來意,魏家母子才放松了一些。
“也許能讓小遠少判幾年?好好,我們一定配合。達子,那些東西都在我屋裏的五鬥櫃裏,你去給警察同志拿過來。警察同志,喝茶,喝茶。”魏母說。
兩人在魏母殷切的笑容中坐下,聶誠問:“魏遠上次回來是什麽時候?”
“兩個月前,哦不對,現在已經二月份了,他是去年長假後回來過,大概在十月中下旬。”
“呆了幾天?”
“四天。”
聶誠問起魏遠的近況,魏母不停嘆氣,說他工作忙,平時也不回家;再問,說的就全是魏遠上高中住校之前的事。
“媽,你放哪了?”魏達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最後一個抽屜裏,我都整理好了。”魏母沒下床,側着頭朝屋裏大聲說。
“沒有。”
“那就是倒數第二個。”
“沒有。”
“不可能,你再找找。”
魏母嘆着氣,顫顫巍巍地掀開被子,要下地去找他。
姜準離得近,一把扶住魏母,勸道:“您別着急。”
聶誠站起身,說想去魏遠的房間看看。
魏母頓了頓,嘆了口氣道:“在隔壁屋,沒鎖門,你去看吧,我不跟着了。”
聶誠點點頭,出了房門,無需下臺階,轉身到了魏遠的房間。可能因為他不經常回來住,雖然給他留着房間,卻是三間中唯一東西向的。
他沒有真正經手魏遠的案子,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從側面了解他曾經的心理醫生。
房間不足十平米,不朝陽加上陰天,室內光線昏暗,适應了光線後,可以看見有單人床、床頭櫃、衣櫃、一張簡單的寫字臺和一臺傳真複印機,還有一個分外顯眼的書架。書架上堆滿了書,迎面方便拿取的幾排都是心理類書籍,聶誠随手拿起一本,書邊頁有認真詳細的備注;其他幾排比較雜,有文學類、歷史類的書籍,有上高中大學時的教材,還有一些雜物。
聶誠目光掃過一圈,将注意力放在他的寫字臺上。桌面一側摞着幾本書,聶誠微微彎腰側頭去看,都是些關于人格心理學的書籍,這些區別于書架上的,應該是常看的,或者是十月份他回家時特意找來閱讀的。
他将這幾本書快速翻過一遍,在飛閃的紙頁中沒有看到端疑,書中也沒有夾着紙條,然後照原樣放回。
寫字臺一側有三個抽屜,他放輕動作一一拉開。
他沒有搜查證,這樣明目張膽地搜人家抽屜不好,但是魏母剛才說不跟來,她或許是覺得其他警察已經來過幾輪,再有什麽也都搜走了,又或是覺得疲于應付,已經算是默許了。
對于魏遠的事,他心中始終有說不出的疑惑,總覺得這些事都發生得太巧了。
第一個抽屜是剪刀膠水一類的雜物,第二個抽屜是空白筆記本和草稿紙,第三個抽屜是一些打印出來的論文,聶誠粗略翻翻,沒有新的線索。
正當他合上抽屜準備回到堂屋時,忽然發現魏遠寫字臺的抽屜構造和他的一樣,都是抽屜長度短于寫字臺桌面的長度,那麽抽屜後板和寫字臺後板之間會留有一定的空間,從外面很難注意到。
聶誠立刻完全抽出中間的抽屜放到一邊,伸手向裏摸,蹭了一手灰之後,在最下一層抽屜的後板外摸到了一個牛皮紙文件袋。
他确定沒有其它東西了,趕忙裝回抽屜,撣去文件上的灰,一圈圈繞開纏線,拉出裏面的A4紙。
紙拉到一半,身後忽然有人推開了門。
“資料找到了。”姜準說。
聶誠沒有回頭,說:“知道了,這就來。”
“嗯。”
姜準先回去了,聶誠看着手中拉出一半的文件,上面映入眼簾的是姜準的照片,旁邊是幾行類似簡歷般的個人資料。
魏遠即使是姜準的心理醫生,也用不着如此刻意地隐藏一份患者資料。
這份資料會不會意味着,他近來遇到的這些事并非巧合?
姜準還知道些什麽,他有沒有瞞着他的事情?
聶誠将文件袋對折放進制服內,回到堂屋後神色如常地接過魏達遞來的資料,翻看那些傷情鑒定,當初魏遠因為父親家暴報警時一家人的筆錄複印件,還有法院判決離婚的判決書等等。
聶誠一份份與他們核對一遍,寫了一張清單讓他們簽字确認,他和姜準也在上面簽了字,還拍了些照片。
臨走時,寡言的魏達雙手握住聶誠的手,眼裏含了淚,請他多關照魏遠,又請他們幫忙轉告,說魏母最近的病嚴重了,讓他有空寄點錢來。
離開魏遠家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半了。
原本村子這邊僅是多雲,偶爾還有點陽光,現在完全成了陰雲,黑得厲害,如同他們來時高速路上的天氣。
不遠處的鎮上飄着雪花,他們在附近随便吃了點東西,等吃完路面上已經積了一層雪,還刮起了風。兩人趕緊上車,由聶誠開車往回返。
越往前走雪越大,高速路已經飄起鵝毛大雪,路面積了厚厚一層雪,擋風玻璃也一刻離不開雨刷。
車既不能在風雪天開得太快,也不能在高速上開得太慢,聶誠全神貫注盯着前方,姜準不敢放松地幫他看着路況,比聶誠還要疲憊。
許是長時間精神緊張,又在狹小的室內,加上天氣陰沉讓人胸悶,姜準的情緒很糟糕,他甚至不顧聶誠地勸阻抽起了煙。
他們好容易進了本市,剛過高速收費站就被交警攔下了。
聶誠搖下車窗,值勤交警向他敬個禮,呵着白氣說:“同志,前面雪太大,路已經被封了。”
“現在怎麽辦?”
“從那邊下高速,可以走普通車道回市區,但是雪太大了,不好走,也危險。我建議你們下去後到附近找個地方住一晚。”
“這附近是有服務區旅館嗎?”
“沒有,但是不遠處是個景區,應該有住宿的地方。”
風雪肆虐,能見度非常低,他們說話的這段時間裏沒有一輛車來往,聶誠知道真不能再往前開了,說聲多謝,盤下高速,沿着小路慢慢往前開。
交警口中的景區是幾座山,是夏天乘涼的好去處,山腳下有不少農家院,但是現在隆冬三九,連個亮燈的都沒有。
手機信號不好,導航的位置變來變去,找到的幾家農家院全都關門了,姜準一直皺着眉不說話,一雙長腿不停屈伸,變換着姿勢發洩心中的煩躁。
開了近一刻鐘還未發現住處,聶誠也有點着急,就在他猶豫要不要原路返還走普通車道繞回市區的時候,眼前終于出現了光亮。
這是一家建在林中小道的旅館,只有兩層,外觀講究,和服務區裏殡儀館似的旅店不同,很有林間民宿的風格。從這條岔路走能直通景區,平日裏倒是個不錯的選擇,此時這條路未免太過坑窪,現在車開得進去,雪再深就開不出來了。不過這裏不是東北,很少有連續數日的大雪,最遲到明天上午就停了。
他們顧不了許多,将車停在門口,又灌了些防凍液,裹緊外套進了這家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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