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旅館

門上風鈴一響,聶誠和姜準帶着一身寒氣進到旅館內。

門內擺着綠植,挂着暖色小串燈,質樸的木凳上面立着廣告架,旁邊的熒光黑板上寫着住宿價格,這些布置讓小旅館在寒冬中很溫馨,還有幾分聖誕節的氣氛。

“滴滴——”牆上的電子鐘整點報時,時針指向5點。

他們在腳墊上踩幹腳底的雪,又望了一眼門外呼嘯的風雪。

“兩位是住宿嗎?”窩在前臺後面的男店員擡起頭問道,視線卻還粘在手機的游戲界面上。

“對,一間雙人房。”聶誠說。

“身份證。”男店員說,他堅持到接過身份證的最後一刻才放下手機,不得不給他們辦理入住手續,“上樓左拐201,走廊盡頭右手邊的那一間。”

通常住旅館忌諱最靠邊的一間,邪事多,不過他們是兩個人,還是兩個警察,倒不在意這些。

“房間裏提供洗漱用品嗎?”聶誠接過房間鑰匙,問。

“有牙刷、小牙膏、小香皂和浴巾,毛巾要單買。”男店員仰頭用下巴示意一下旁邊的價目表。

“要兩條毛巾。”

“好。”

“你們這熱水嗎,可以喝的。”姜準問。

“有,就在大廳裏面,挨着餐廳口。房間裏也有電水壺。”男店員說。

姜準拿過聶誠手裏的保溫杯去旁邊接水,他不想用房間裏不知道煮過什麽的電水壺,也懶得去刷洗。

旅館正門在整個建築的最右邊,直面林間小道;進門後,前臺在正對面,一米長的玄關牆勉強将前臺和其它空間分隔開,無論公共大廳還是餐廳都在左手邊;通向二樓的樓梯隔着一段距離與玄關牆側面相對,在前臺與公共大廳之間。

聶誠掃碼付款之後去找姜準,發現大廳還有其他人。

身穿淺灰色毛衣,頭戴棒球帽,膝蓋上搭着油光水滑的皮草大衣的男人正背對樓梯看雜志,他面對姜準,側對聶誠,眼神在他們之間打轉。

另一個是披着藍色短款羽絨服的男人,露出藏綠色舊毛衣和紅色秋衣領,正蹲在牆角吸煙處抽煙,盯着煙頭明滅的紅光走神。

為了方便旅客,水箱放在了大廳裏,貼着隔出廚房的那面牆。姜準先接了點水用嘴唇感受一下水溫,然後接滿,輕輕晃着水杯。

聶誠朝他揚了一下手中鑰匙,示意他手續已經辦好,見姜準擰上水杯蓋,擡腿向他走來,就轉過身率先上了樓梯。

還沒踏上第三級,背後傳來一聲怒叫:“你幹什麽!”

聶誠回頭,剛才的和諧局面夢一樣頃刻間不見了。

姜準揪着皮草男的衣領将他掼到沙發扶手上,另一只手指着他的額頭,一句話不說,目光充滿威脅。

聶誠趕緊拉住他,“怎麽了,怎麽回事?”

姜準聽勸地松開手,警告的意味絲毫不減。

“不好意思,可能有什麽誤會。”聶誠見他不肯說,向皮草男客套道,然後拉着他上樓回了房間。

姜準跟在他身後上樓沒有解釋的意思,聶誠幾次以目光相詢都沒有得到反饋。

走廊鋪着木質地板,有幾處發出老舊的吱呀聲,但并不吵擾。盡頭的這個房間除了标準露天陽臺,衛生間也有一扇小窗,晴天時陽光應該不錯,現在有點冷。

打開燈,房間內一覽無餘,地面上鋪着灰色地毯,開闊的地方像一把菜刀,筆直的玄關如同刀柄,長桌貼牆順着刀背擺放,長桌上有樣式複古的臺燈和一臺32寸舊電視;兩張單人床床頭朝牆,正枕在刀刃的位置上;刀片最下面的位置上有一個兩開門的衣櫃;衛生間和浴室在玄關左手邊。房間整體而論,倒是個規規矩矩的長方形。

隔開卧室和陽臺的玻璃門冒着寒氣,屋內一側附着薄薄的露珠,聶誠看看陽臺上白皚皚的積雪,拉上了窗簾。

姜準一進來就坐在床邊,懊惱地支着頭。

聶誠體諒他心情不好,難得休息要陪他出差,又趕上暴雪天,找旅館也不順利,更何況去程時他睡着了,姜準一個人悶頭開了兩個多小時,現在煩躁也正常。

他打開暖風,調好溫度,刷了兩個杯子,晾上熱水。

“沒想到還要住一晚,也沒帶吃的。我看他這有餐廳,要不要下去吃點東西?”聶誠問。

姜準搖搖頭。

他安慰地拍拍姜準的肩膀,“那我給你帶上來,你先睡會兒,我帶着鑰匙。”

姜準一點頭,如釋重負地躺下休息。

聶誠将床角的毛毯搭在他身上,一個人下了樓。

樓下大廳裏的立式空調開着暖風,比燈光昏暗的走廊暖和,皮草男還在沙發上裝模作樣的看雜志,聽見動靜瞥了他一眼,嘴裏嘟囔着什麽又把棒球帽往下壓了壓,抽煙老鄉已經上樓了。

聶誠問前臺男店員是否有晚餐,男店員給他擺出了泡面、面包、餅幹、鹹菜這類速食食品。

他買了泡面、餅幹、火腿腸和牛奶,去餐廳用熱水泡方便面,又用熱水澆澆牛奶袋,好歹不那麽涼了。他沒端着方便面上樓,就在旁邊餐桌上吃。

餐廳與大廳一牆之隔,長度相同,寬度減半,牆壁和窗戶之間縱向放着一張餐桌和幾把木頭椅子,爐竈、抽油煙機、微波爐一應俱全,不過油煙不多,看上去不常用。

聶誠坐在背對着牆的餐桌主位上,和前臺男店員坐的方向相同,能看到樓梯的動靜,也能看到外面的風雪。

等泡面這會兒功夫,男店員上樓一趟又很快下來,他剛坐下來不久,門鈴響起,來了一對年輕夫妻,他們說話時有些匆忙,呵着寒氣,聶誠遠遠聽着都能感覺到他們的旅途勞頓。

他們上樓時,聶誠透過餐廳門看到他們大包小包地往上走,嘆氣說着眼看快到了,竟然還要在外面住一宿。顯然也是像他和姜準,被風雪攔在半路的人。

他吃完飯,看了眼時間,5點45分,又在前臺買了一份一樣的晚餐,用熱水泡好方便面端上樓。

房間裏開了暖風後,比外面暖和很多。姜準紮在枕頭裏睡得很熟,聶誠想了想,沒叫醒他,把吃的放在床對面的長桌上。

他把手機充上電,也幫姜準重上,脫了身上的制服,把口袋裏的煙和打火機也掏出了,确定鎖好門後,去洗了個澡。他擔心吹風機的噪音吵醒姜準就沒用,卧在被子裏看視頻,等頭發不太濕了才躺下睡。他看了眼時間,8點25分,這可能是他近半年來睡得最早的一天。

中間床頭櫃上有切換屋內所有燈光的按鈕,他只留了玄關的一處小燈,屋內暗下來,他很快進入夢鄉。

聶誠忽然想起在魏遠家看到的牛皮紙文件袋,裏面那張印證姜準信息的資料他塞進公文包後還沒來得及再看。

現在姜準睡着了,睡得很熟,他應該趁這個時候好好研究魏遠留下的線索。聶誠想掙紮着起床,眼皮像被粘上一樣睜不開。他對自己狠了狠心,硬是坐起來,走到公文包前從裏面抽出了文件袋,手臂無意識般一圈圈繞開線繩,幾張薄紙沉甸甸地壓着手腕,他将打印紙一點點倒出來,又看到了姜準的一寸照片……

“啊啊——!”

耳邊傳來了尖叫,隔着房門也能聽到聲音裏的恐懼。

聶誠頓時清醒了,他趴在枕頭上,還保持着晾頭發的姿勢,根本沒有去翻找過文件。旁邊床空着,姜準不知什麽時候醒的,他看一眼手機,現在是10點35分。

他立刻坐起身,去廁所看一眼也沒找到人,連忙穿上衣服和鞋,扯過制服上衣披在身上就跑出去。

204房間外的走廊上跪坐着一個女人,她吓得渾身顫抖,紮掙着向後退,眼睛裏滿是驚恐。

情況不妙,聶誠兩步趕到她身邊,順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驚人的一幕。

204房間門開着,橘色壁燈透出昏暗的光,勉強能照亮橫躺在長桌上的男人。他走近幾步,根據衣着和體型認出是剛才坐在樓下的皮草男。他已經死了,頭朝卧室門,雙目圓瞪,舌頭外伸,屋內有隐隐騷氣,死者有過失禁。

最令他驚訝的是堂而皇之站在死者身前的人,男性,高大,身體強健,聶誠趕來時他的雙手尚未從屍體脖頸處收回,這個人正是他不知去哪的室友姜準。

那個吓得倒在地上的女人是聶誠吃飯時來入住的小夫妻裏的妻子,她顯然将姜準當成了正在犯罪的兇手。

“你看這道勒痕。”姜準看到聶誠趕來,側身指給他看,并将随身帶着的薄橡膠手套分給他一只。

聶誠摸摸屍體的溫度,稍稍側過他的頭,沒有血跡,也沒有發現外傷,簡單檢查一下他的肢體,大致确定他屬于機械性窒息死亡,應該是被勒死的。

在他檢查屍體這段時間裏,其它房間的人也穿着睡衣或披着外套風風火火的趕來了。

“別進來。”姜準朝他們豎起手,“出現命案了,請大家配合工作。我們是警察。”

跪坐在地上的女人顯然不信服,她抓着剛剛趕來的丈夫的手,激動地指着姜準說:“是你,是你,我看到了!”

“我們确實是警察。”聶誠說。他披着制服來的,從口袋裏掏出警察證展示給他們,又在人堆兒裏認出了聞聲趕來的男店員,對他說:“把所有人到叫起來,到樓下大廳集合,發生命案了。”

他和姜準走出房間,關上房門,确認所有人都下樓了,關上204房間的門也去了大廳。

現在整個旅店,算上聶誠和姜準,一共8個人,6男2女。

小夫妻馮永慶和胡雯坐在死者生前坐過的二人皮沙發裏,胡雯已經好多了,只是握着馮永慶的手還有些顫抖。

二人沙發兩邊各有一個單人皮沙發,靠近壁爐的那個空着,另一個坐着的是旅店老板錢桐,他五十多歲,眉毛奇長,穿着睡衣拖鞋,對于自己旅館裏發生命案這種事十足的氣憤,他身後站着前臺男店員王曉志。

之前他們遇到過的蹲在角落裏抽煙的老鄉徐建軍正站在水箱附近,與所有人拉開距離,揣着手打量着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另一邊倚牆站着的是圍着毛披肩的中年女性,手指纖長,直發披肩,叫潘虹月,她的眼神一直在姜準身上打轉。

“人都齊了?”姜準問。

“齊了,每個房間裏的人都叫下來了。”男店員王曉志說。

“剛才大家都報了姓名,我們也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海東區分局刑偵支隊隊長,姓姜,這位是我的同事聶警官。我們是出差中途遇到暴風雪,偶然住在這裏,在本區公安沒趕來之前,暫由我們二人負責。”姜準端出刑偵隊長風範,邊出示警察證,邊冷着臉道。

聶誠下樓後去了前臺,手機沒有信號,他想用座機試試,結果也打不出去,只拿了所有人的身份證複印件,回到大廳對姜準搖搖頭。這種天氣,線路很容易出問題,也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他将死者的身份證複印件遞給姜準,上面寫着姓名甄思哲,年齡39,不是本市人。

他站到姜準身邊,就聽剛才受到驚吓的胡雯疾聲對姜準說:“你不行,不能由你負責!我剛才看見你手掐着他脖子的,你也有嫌疑!”

其他人的目光全朝着姜準射去,姜準嘆口氣:“剛才我已經解釋了,我是去确認情況。”

“那你為什麽關着門?”胡雯問道,又扭過頭來對丈夫和大家表白似地說,“我想去樓下買點吃的,路過204時看到門半掩着,一時好奇才往裏面看了一眼。”

“你這個隊長有嫌疑,我看到你跟死的那個打過架,我不聽你管。”報過名字後就一言不發的老鄉徐建軍說道。

“打過架?”旅館老板錢桐驚訝道,又看了一眼王曉志。

“沒有真的動手,就是死的那個說了一句什麽,他就把他攮到沙發上了,就這。”徐建軍說。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微微點頭,不太相信姜準。

姜準揉揉眉心,說:“行吧,既然你們都不相信我,那就由我的同事負責。他是曾經的刑偵隊長,說起來還是我的老上級。”

大家一片贊同,紛紛表示早該讓“官大的”主持,完全不知道聶誠現在只是個普通民警。

姜準做了個請的手勢,走入其他人中,猶豫一瞬在靠近壁爐的單人沙發坐下。

聶誠無奈地示意大家安靜,一再表示既然他接手了,大家就要聽安排聽指揮,姜準雖然有嫌疑,但是他畢竟是刑警,他的安排大家要盡力配合。

他規定從現在起,沒收手機,離開大廳不能單獨行動,要去衛生間的話,要由兩個不相熟的結伴。他讓姜準保管手機,并且負責大廳的秩序,自己帶着老板去二樓死者的房間。

錯身而過時,姜準點點頭示意他放心,聶誠輕輕颔首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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