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就業
“怎麽回來了?”姜準驚訝地問。
“嗯。”聶誠一手扶着門口,彎腰換鞋,頭也不擡地應道。
“你不說有大案麽?”
聶誠背過身,把外套挂進衣櫥。
“怎麽了?垂頭喪氣的。”
聶誠嘆了口氣,坐到他身邊,郁悶道:“我沒有查案身份。”然後對他大致解釋一遍滅門案的情況。
姜準越聽臉色越差,餘子軒家在海東區,這是他轄區內發生大案,他想參與偵查,至于聶誠說的身份問題,也不是沒有辦法,他正要開口,電話響了,是吳澤。
下午聶誠離開現場後不久,吳澤、祖星輝、吳鈎三人就趕到了,從偵查到開會,一直忙到現在吳澤才有時間給姜準打電話彙報情況。
“姜隊,你明兒真得來一趟。”吳澤說。
轉天一早,聶誠開車把姜準送到海東區分局大門口,正好遇到張傑明,就由他推着姜準進去。聶誠再去駐看守所的調查組上班,昨天還人聲鼎沸的會議室裏靜悄悄的,辦公區也一個人沒有,他跟獄警一打聽,原來昨天餘子軒案發後,調查組覺得在這邊也查不到太多,兩案又有關聯,于是并案處理,相關負責人都挪到海東區分局了。
聶誠在看守所裏的走廊裏徘徊了兩圈,他想給李穆打電話問問情況,又顧及李穆現在肯定正忙,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情打擾他,于是他給同在調查組的其他同事打了個電話,得到回複說調查組暫時解散了,以後可能要成立專案組,所有人現在都回原單位等消息了。
他把自己留在這裏的資料整理好放進文件袋,離開看守所,回到原單位榮光裏派出所。所裏的同事好幾天沒見到他,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他笑着回應了,徑直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一開門,發現他的桌子上鋪滿了東西。
那些不是等待他處理或簽字的文件,而是辦公文具、水杯、幾本雜志和文學書籍等等個人物品。這不是他的東西,他不想亂動,摸不着頭腦地推出房間看看門窗框上的牌號,往後一退後背撞上人了。
“诶,聶誠你回來了?”柴所長驚訝道。
“所長,您來得正好,我辦公桌上……”
“來我辦公室說。”柴所長蓋上保溫杯蓋子,連忙朝他招手。
柴所長關上辦公室門,示意他坐下,“是這樣,這兩天上峰安排了一個同志來我們所交流,了解基層工作。你呢,跟着李隊正在辦大案,我尋思怎麽也得有幾個月,就讓他先接手你的工作了,要不你那裏空着也是空着,而且我心裏有數,咱們局裏這些人數你最能幹最有調理,他接你的工作好上手。對了,你跟李隊那邊的案子怎麽樣了,怎麽突然回來了?”
聶誠明白了,他懶得去回答柴所長的試探和考量,不想去知道那位空降是誰,也不想為難他們,說不定他之前來所裏也是這種情況,只面無表情地問:“那我的後續工作是什麽?”
“你原先是刑警隊長,我覺得查案的本事不該丢,最近是多事之秋,你帶着鄧汀他們多跑跑,有你跟着我放心。”柴所長笑着說。
“行,現在就開始嗎,我的工位換到哪?”
“不急不急,你這幾天太累,人都瘦了這麽多。我啊,給你一周假,先回去好好歇歇。”柴所長說。
聶誠一聲不吭,轉身就走了。辦公室的門關上後,柴所長對着聶誠消失的背影冷哼一聲,就像沒發生過這檔事似地哼着昨晚練的京戲小調翻開桌角的期刊,抿了一口保溫杯裏的熱水。
一出派出所大門聶誠就後悔了,他太沖動了,他知道有些事不是柴所長能左右的,擱在平時他不會這麽處理事情的,也許他真的太累了。他懊惱地啓動車,一時不知道該去哪裏,手扶着方向盤愣了半天,最後回到家中。
進門後,他把車鑰匙門鑰匙一起扔在鞋櫃上的鐵盒裏,不顧那咣的一聲響,随手把風衣搭在沙發靠背上,窩在沙發裏發呆。
半晌,他給姜準發消息,說這幾天他休息,随時可以去接他。半個小時後,姜準回了個他一個“好”字。
聶誠疲憊又沮喪地躺在沙發上,不知不覺睡着了。他這一覺睡到下午,迷迷糊糊地以為自己睡到了明天,他最近在上午睡覺也會睡得很長很沉。手機裏通知欄裏一條消息也沒有,沒有微信、沒有短信、沒有電話,他鎖上屏幕,雙手搓搓臉,重新躺平。
他發現屋頂的牆皮出現了一條裂痕,很細小,尚不能成為一道縫隙,也不足以影響周圍的牆體,但又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房子确實有點舊該裝修了。
起身喝杯涼水,在卧室的寫字臺前坐了五分鐘,又去書房的書櫃前找書,一本想看的都沒有。他幾乎是繞着屋子逛了一圈,最後重新窩回沙發,他知道自己是心裏有事,踏實不下來做些什麽,索性又睡了一覺。
傍晚姜準的電話把他叫醒,說今天不回去了,上面組織成立了專案組,晚上要麽局裏值班室要麽統一去招待所,讓他不用惦記。聶誠囑咐他小心別碰到腿,注意休息,主動挂了電話。
他沒蓋着東西,睡得有些涼了,醒來就覺得餓,點了份外賣,一個人邊看電視邊吃。味如嚼蠟地吃完晚飯,扔掉餐盒,之後刷洗了盤子筷子,擦幹淨茶幾,下樓扔垃圾,一套動作熟練而自然,他才想起這原本是平常休息日的生活。
同樣的生活過了三天,姜準、李穆以及榮光裏派出所的同事誰都沒有聯系他,他們就像從來沒出現在他的生活裏,又好像是他自己人間蒸發了。這80多個小時中,他對自己的評價和認知産生了動搖,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迷茫,當年害死父親和妹妹的主犯全部落網,他作為警察的這些年也切實地幫助了不少人,但是現在……
他頭一回下載了招聘相關的APP,按照要求填好表格,認真地琢磨起自己的專業來。他上學早,二十歲從警校畢業,讀的大學是全國刑事偵查學專業排名數一數二的,實習和工作的單位都是公安,如果不當警察,他還能做些什麽?
細細算起手中的證書,有英語、計算機和心理相關的,但是實際技能水平不專業,也沒有相關工作經驗,大概很難找到工作。唯一有點說服力的可能就是法律職業資格證書——他在大學時通過了司考,那時還叫司考。或許他可以去考法官和檢察官,但是這兩個考試條件好像要求應試者的專業是法律,專業不相符考不了,那只能去做律師了,他在刑事訴訟這方面确實會比一般的實習律師有經驗,說起來畢業後常聯系的同學中确實有一位現在做律師做得風生水起的……
聶誠胡亂想着,又睡着了。
睡睡醒醒的這幾天極大緩解了他之前半個月熬大夜帶來的疲憊,被柴所長批準休假的第四天,他開車去了位于繁華地段、交通方便、毗鄰商場的文勝律師事務所拜會老朋友沈承文。
四月天,晝夜溫差大,晚上有些涼,但白天最高溫度已經突破20度大關,有時冒猛子能到25度以上。聶誠已經換上單薄的春裝,薄夾克下穿着半袖,坐在車裏沒過五分鐘就靠邊停車,脫下夾克放在副駕駛上。他看到相向而行的司機有不少都穿着T恤,甚至車窗緊閉開着空調。
他提前給沈承文打了電話,沈承文強烈表示要掃榻相迎,将事務所的具體地址發到他手機上。他在寫字樓一樓填寫了訪者登記,保安幫他刷開電子通道,指給他能通向25層的三臺電梯。
25層有兩家事務所,另一家是會計師事務所,他走向挂着文勝兩個大字的前臺表明來意,前臺電話打給沈承文,沈承文立刻從辦公室大步趕來,離着三步遠就遞出雙手,逮住他那只尚在猶豫要不要伸出的手一頓猛搖,點頭彎腰地笑:“誠哥,什麽風把您吹來了,快請進快請進。”
他這一副企業家接見首長的熱情把聶誠給搞蒙了,進了他辦公室,關上門第一句就問:“怎麽回事,你确定沒認錯人嗎?”
“不相信老同學不是?我就問你,是不是想開了?”沈承文笑眼彎彎地問。
他不比聶誠和姜準,身板相對單薄,他當年學的也不是偵查而是犯罪學。當年他們四人一間寝室,他和任正宇被分到本專業宿舍的最後一間,學校安排偵查專業的兩人和他們合住。這四年裏在聶誠和姜準對真相正義的執着感染下,原本打算讀研考博留本校任教的任正宇畢業後當了緝毒警,27歲那年在邊境犧牲。沈承文不似他們三人強壯,在體力上只比久坐不愛運動的上班族好一些,又一早認清自己就是貪財惜命的普通人,一畢業就去律所當實習律師,十年間賺得滿金滿缽。
他自嘲一畢業就輸在起跑線上,這輩子怕是都不能活成早年間自己心目中英雄的樣子,對他的三位室友充滿敬佩。任正宇葬禮上,他對任正宇的妻子說,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自願負擔孩子的生活學習開銷。任正宇妻子不要,沈承文說他不是白給,等孩子長大得管他叫幹爹。任妻含淚點頭,說那當然、那當然。
是以,聶誠對這位掉進錢眼裏的老同學評價不高也不低,若是他打電話來咨詢一些扣押關押的問題,他總是耐心解答,但事後的請客他十次裏卻要推掉九次,心裏總保持着對金錢腐蝕性的警惕。
此時聶誠上下打量着他,想看穿他的鬼心眼。
“如今你也三十而立了,是不是要為結婚養家發愁了,明白口袋癟心裏慌的道理了?你要肯來,不說別的,我讓刑訴部現在的部長帶你,他可是有三十年經驗的老律師了,等你拿了紅本(律師執業資格證),我鐵定能說服合夥人,給你成立個刑訴二部,你自己當部長帶案子,夠意思吧?”沈承文說。談生意時,他向來嚴肅認真、态度誠懇,加上他長了一張娃娃臉,舉手投足間總有種天真熱忱的少年氣,容易讓人信任。
他目不轉睛地觀察着聶誠的一舉一動,探究他此行的目的,探究說服他的可能性。他知道聶誠是個很執着的人,務實的同時也有一些充滿浪漫的正義感,頓時發覺剛才那番曉以利弊的說辭不夠動人,他回憶了一下刑訴部最近接手的案子,在腦中飛速挑選出一個家暴的。
這家男的好吃懶做騙低保,手裏的錢全換成煙酒,受了奚落或心裏不爽就拿老婆孩子撒氣,片警調解過很多次,看守所也進過,但男方不離婚,女方就得不了自由。女方家人請律師按照家事法打離婚官司,敗訴了,現在距離一審判決不到六個月不能二次起訴,女方家人經律師建議,想試試走刑事自訴案件,先把這渣滓關進去,判刑也不冤他。目前這是公安無力改變,但是律師可能為當事人争取到的解決辦法,這種事情聶誠應該會感興趣,沈承文想。
他正要開口,聶誠放在桌面上的手機猛地一震。
聶誠不知怎麽撥到了靜音,姜準打了好五個電話都沒接到,他估計是等了半天沒見回音,以為他去所裏開會了或者在辦事,只好發條信息過來:
“看到後速來分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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