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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明信将藥房裏的痕跡善後,估摸樓下的人已經走了——不然君洋呆在自己被搜身的地方立個碑紀念,發願十年後來雪恥嗎?

沒想到剛拐了個彎,他就看到那個單薄的身影正在不遠處漫無目的地晃蕩,一只腳踩在路沿上,多動症似的搖搖擺擺。

大部分學員都穿着一模一樣的訓練服,路上還有其他人來往。嚴明信說不清究竟是自己抱着一線希望搜尋而看到的,還是君洋作為臨時同夥,特地站在那等他,故意讓他一眼看到的。

待他由遠及近,君洋不晃悠了,問:“放好了?”

嚴明信:“嗯。”

他不收拾,難道還指望有田螺姑娘嗎。

君洋臉上雖然還帶着點“娃娃氣”,但五官已經長得很是那麽回事兒了,不過個兒再高挑也是個青少年的模樣,整個人就是一個大寫的“年輕”。

斜上方的路燈提前亮得多餘,嚴明信擡頭看他時一不留神,被晃了一下眼。

他忽然想起來,他們兩人之間恐怕代溝都可以劃出來好幾條,他早已忘了自己處于這個年紀時整天在想什麽。

君洋每次轉臉都迎上他的目光,蹙眉問:“看我幹嘛?”

“你頭發該剪了。”嚴明信看這毛孩渾身哪哪兒都欠收拾,感覺前路漫漫,滿心惆悵,随後想起了正事,又問,“要是我沒在,你就把藥拿回去‘吃着玩’了?”

他很想知道答案,偏偏君洋一言不發。他下意識地又問了一遍:“會不會?”

依舊無人回答。

他對這個人知之甚少,不知道他的沉默代表的到底是外厲內荏心虛的肯定,還是懶得搭理的否定。

兩人不約而同地朝餐廳走,路上有三三兩兩的男孩們并排勾肩搭背,嬉戲打鬧,享受着無人約束的散漫時光。

嚴明信頗有感慨:“真好啊。”

君洋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費解:“哪裏好了?”

“吃飽喝足,無憂無慮。”嚴明信轉眼看他,話裏有話,“不過日子過得太好也不行。飯吃得太多,力氣用不完,就容易滋生千奇百怪的念頭,不知道天高地厚,想尋找刺激,想以身試法……”

君洋瞥了他一眼,不置一詞。

嚴明信不知從何下手,嘆道:“你應該是很好的人。”

“嗯?”君洋略有動容,“為什麽?”

“因為……”嚴明信語塞。

在他心裏,君洋應當是集沉着、冷靜、機敏、勇敢等等于一身的。精湛的技術和了得的身手都非一日之功,反推到現在這個年齡,他們應當正一往無前地蓬勃發展,可眼前這個旁逸斜出的臭小子作風散漫,相差甚遠。

他每天洗漱完畢上床就入睡,實在無法想象,忍不住又問:“你平時都在幹什麽啊?你為什麽會睡不着?”

培訓中心享有財政補貼,餐廳為學員提供免費的食物。這幾天休假,留下的人或是加班、或是不便回去,餐廳也十分體貼,供應好得不像話,随吃随拿。

過去嚴明信所在部隊有嚴苛的體質要求,習慣了就餐時計算碳水化合物、脂肪和蛋白質的比例。他眼睜睜看着君洋取餐,粗略一算,這小子一餐熱量下肚,血糖上頭應該能把人直接放倒才對。

嚴明信愈發好奇,刨根問底:“你睡不着的程度嚴重到需要吃藥了嗎?你有沒有試過早一點睡覺?”

很多人仗着年輕肆無忌憚,越到晚上眼珠子越亮,殊不知大家都是肉.體凡胎,熬夜成本終究要由其他器官代償。

嚴明信語重心長道:“別熬夜。把要緊事忙完就可以歇着了,早點睡覺其實非常容易睡着。”

君洋仿佛嫌跟他說話是雞同鴨講,眼皮都不帶擡一下,道:“你來陪我住吧。”

嚴明信:“……”

他猜君洋多半是随口堵他,但這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嚴明信認真考慮了片刻:“不行,有查寝。”

“……”君洋用筷尖在餐盤上重重一點。

嚴明信渾然不覺,暗自思忖:難道是他們宿舍有問題?可反觀君洋,也不像是受人排擠欺淩的小可憐兒啊。

甚至對于還沒從童年世界完全走出的大孩子們而言,在以貌取人的擇友觀念中,君洋正是受人歡迎的類型。

更何況,如果人在一個地方過得不太好,肯定早就千方百計地跑回家了。

嚴明信随即問:“別人走了,你為什麽不回家?”

君洋低着頭,一聲不響。

嚴明信鬼使神差地問:“你家是哪兒?父母在哪裏?”

他知道他管得實在太寬了,但他還有十萬個為什麽想問。其中包括他不便問出口的話:為什麽擅自開火?是意氣用事還是有別的什麽原因?

一直不吭聲的君洋忽然開了口:“你看我像缺覺嗎?你根本不知道當人想用吃藥來催眠的時候,吃下去的是什麽。”

這話的弦外之音,俨然是将嚴明信和他的苦口婆心拒之門外。

“是什麽?”嚴明信臉色沉了下來,“所以,如果我不在,你會吃。”

他重重地咬了那個“會”字。

面對突如其來的嚴肅,君洋搖搖頭:“不是已經沒了嗎?”

嚴明信清楚地知道,他攔下君洋只是一個“意外事件”,他本來不應該在這裏出現。

“不能吃。”他盯着君洋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低頭。難熬的日子五花八門,不可能每次都能投機取巧。過不去的坎兒,就自己撐一撐。”

人一生中選擇軟弱和後退的機會成千上萬,它們無不包裝成神仙模樣,令人心馳神往,只要稍加追逐就能手到擒來的輕松程度也十分誘人,但“向水草豐美處游去”只是單細胞動物的應激本能。

世界回饋人類的規則并不會因此改變。

平坦的道路早已平坦,開拓、改變并維持着這個世界的,是那些為真理和正義披荊斬棘的人。

在成熟的自我意識覺醒之前,不用想太多,撐着就行了。撐過九九八十一難,撐到問心無愧。

“勇敢點。”嚴明信拍拍他的肩膀。

這話不止對君洋,也是對他自己說的,他的處境同樣不容樂觀。

他知道,君洋聽不見他未說出口的話。

可他又覺得,君洋似乎看懂了。

即便兩人默默地對視了半晌後,君洋将視線移開,評價道:“話真多啊。”

面對他這個不明人士的長篇大論,人家非但沒有當他是胡言亂語的瘋子退避三舍,還從頭聽到了尾,時不時給點嗤之以鼻的反饋,已經算是對陌生人合理防範之上的友好。思及此,嚴明信心裏偃旗息鼓的小火苗“騰”地又亮了起來。

二人吃過飯,沿街走着。嚴明信心事重重地跟在君洋身邊,不知腳下的路通向哪。

夜色越深,走得越遠,海風越大。

君洋猶豫地開口:“你剛才那兩下,怎麽弄的?”

他用手肘試着抵了一下嚴明信的臂彎,想用手臂盤他後腰,卻不得要領。嚴明信站得巋然不動,他絲毫沒有限制住對方,反而像是親昵地将人摟住了。

君洋讪讪地收了手,面無表情地藏起了尴尬:“教教我。”

嚴明信一眼看穿,當即笑話他害羞得多餘,直接拉起他手腕三寸:“抓這兒,抓緊了。手臂壓我的肘關節,用力向下壓,同時把我肩膀往後別——這樣,你爆發力越大,是不是手就越好伸到後面?馬步紮穩,頂我膝彎,讓我失去重心。”

君洋看着不怎麽壯實,其實有些力氣,只是發力的部位不太對,他在背後緊緊抱住嚴明信,卻沒撼動他的重心。

格鬥絕非一朝一夕三言兩語的功夫,是力量、膽識與技巧的集合。嚴明信不着急也不多催,任他拉着自己胳膊練手。

對練是個力氣活兒,動真格的比劃起來消耗很大,沒一會兒兩人都出了一身汗。

嚴明信身上黏膩膩的,想捏起衣服扇扇風,又被君洋鎖住,不便動彈。

這種感覺他不知怎麽形容,只覺得君洋用力的方式大錯特錯,他不應該抱得這麽緊,又在壓制關節的地方用力那麽松。

忽然,嚴明信手臂一涼,是君洋松了手。

君洋的視線越過他肩頭,看向遠方的天空。

嚴明信不明所以。

他剛想轉臉瞧瞧,卻陡然聽到了再熟悉不過的轟鳴——那是他朝思暮想、魂牽夢萦的聲音,那是早已淪肌浃髓、重重刻進他骨血,和他身上每一個細胞都息息相關的聲音,無論時光倒流多少次,他願意随時為之奮鬥終身——

十幾秒鐘後,二十餘架飛機組成的編隊整齊地掠過枯桃海事培訓中心上空。

嚴明信屏住呼吸,全世界只有他心髒狂跳聲和機群經過低空時的莊嚴轟鳴。這樣規模的聯隊,不啻于一場小型戰役中的空中力量。

“是山海關的。”君洋的聲音在海風中若有似無,“有潛艇在公海擊沉了路過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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