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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明信懷着傷感吃得很飽,剛要走,卻不料在一群青瓜蛋子中被指導員選中,一把摁回了桌邊,并以“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啊……”為頭,絮絮叨叨了半天。
一開始還有幾個側耳偷聽的,以為指導員要單獨傳授什麽武功絕學,後來聽了一會兒發現是老大哥酒勁上頭,把幾件海上的陳年舊事颠來倒去地講,便陸續散去。
指導員臉黑,全然看不出來醉了幾分,其實嘴皮子早就不利索了,腦子裏也是七葷八素的,越說越胡言亂語。
嚴明信自嘲他真的是最失敗的時空旅行者——他既不記得彩票也不記得股市,不懂得怎麽竊取別人未來的勞動成果為現在所己有,他只記得大大小小的歷史事件。明明如數家珍信手拈來,卻偏偏人微言輕,什麽也改變不了。
而且他清楚地知道,真正能改變這些的人身負重責,絕對不會輕易相信空口無憑的他,甚至更有可能的是,他所知道的那些僅僅只是冰山一角,價值寥寥而已。就連指導員下酒時說混了幾句,他稍加提醒,也被罵得狗血淋頭。
嚴明信潛意識裏把君洋當成一個比自己年紀小很多的兄弟,平時盡力關照,這回出任務前乍一被這小子擔心,他還覺得挺不習慣。
出門的這幾天,他翻來覆去地惦記着這件事,一送完指導員,便順道去敲了君洋的門,報個平安。
君洋渾身冷汗地來給他開門,夜風一吹,還打了個篩子似的哆嗦。
嚴明信爬樓梯剛爬得一身是汗,伸手摸了一把君洋額頭,不太能理解這個溫差。他剛想調侃兩句,不經意間瞟見君洋的床褥上被汗水浸出了人形的一大片。
嚴明信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問:“怎麽這麽濕?你還好嗎?”
問題少年終于還是出了問題,用一種意味不明地眼神看向他,負氣地問:“你說呢?”
嚴明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讀心的,忙為失約解釋道:“本來說的是今天早晨回來,誰知道碼頭怕水位太低,擔心一臺龍門吊不夠使,要把我們留下當備用卷揚機來着。等了半天,最後沒用上,這才把我們送回來……你這什麽眼神啊,這不都是你烏鴉嘴說的嗎?”
君洋未說話,嚴明信關了門,道:“幹嘛在這把自己關起來?你是不是今天一天沒出門?我一直想問,這裏的培訓結束之後就要回守備部隊,可能一年放不了兩次假。你怎麽不趁現在回家看看?”
君洋的身子晃了晃,說:“沒了。”
嚴明信張口結舌:“……什麽時候的事?”
“很久以前。”君洋的聲音在空曠的屋裏回蕩,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哦……”嚴明信道,“難怪。”
有些事,與一個人堅強與否無關,只是有些情緒不好惹,它不肯随時間煙消雲散。
自初次萌生的那一秒起它就會分分秒秒伴随在人的左右,最終貫穿人的一生不說,它還會明裏暗裏拉幫結夥,和許許多多詞彙形成無形的聯系,任你日久經年還是滄海桑田,只要膽敢觸碰到它們之中的一星半點,便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引得思緒決堤,瞬間吞沒一整個“看起來沒什麽問題”的人。
也許是同學、室友之間頻繁地提及家庭、不經意間的攀比讓他觸景生情,人去樓空又使他的孤獨雪上加霜——畢竟別人攀比過後只是有輸有贏,而到他這裏只能直接挂個白旗,未免太過殘忍。
這是什麽不正經的培訓,怎麽總放假?
嚴明信張開手臂,滿滿地抱住他:“好了,兄弟。往前看,別老往後看。總是往後看的話,人就走不遠了。”
他的擁抱十分用力,想傳達出更多的力量,君洋随即也擡手環抱在他的腰上,低下頭,将臉貼在他的頸側。
抱吧,沒問題,嚴明信想。
難道他不會安慰別人、不能改變過去,還不能給人一點起碼的溫暖嗎?
但當君洋貼上來時,冰冷的汗水、不受控地顫抖的手、咬緊牙關喘着的粗氣,還有……燙人的液體,他感覺到心髒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在胸口。
尤其是觸碰的細微戰栗過後,習慣了脖頸間的濕熱,來自另一個生命體深處的悲傷漸漸清晰。
過了許久,嚴明信輕輕地拍拍他的背:“想點兒好的。”
“想什麽,怎麽想。”君洋長長呼出一口氣,低低地問。
是啊,想什麽呢。天穹之下有千千萬萬戶普通家庭,人們為其奔波勞累,為其披星戴月,添磚加瓦、養家糊口就是他們的信仰。看起來很平凡,不值一提,但如果連這點奔頭都沒有,人可不就迷失在茫茫夜色中了嗎。
偏偏“家”這個東西,又很有特殊意義,普通的事物實難拿來相提并論。
“我可以……”君洋艱難地低聲問,“想你嗎?”
“……我?”嚴明信不禁懷疑:君洋的世界是不是太小了?
沒錯。除去大白天那一群熙熙攘攘的表面兄弟,只有他一個人臭不要臉地硬擠進來,管東管西還拼命撺掇人家琢磨怎麽上枯桃艦。
這下好了,君洋把他當成自己人,可現在的他只是一個身體素質還不錯、反應機靈、懂的有點多的小兵,力量有限,遠遠談不上給另一個人堪比“家”的能力。
假如放在從前,他還是以前那個嚴明信,他可以用铿锵有力的聲音喚醒迷茫的孩子,振臂一呼“和我一起,把國家當做父親母親,我們一起做國家的兒子,國家就是我們的信仰”,現在的他還能這樣大言不慚嗎?
“我……也不是不行。”嚴明信把手掌覆蓋在他背後,感覺到君洋偶爾把脆弱蹭在他肩頭,他也不加閃躲,“我只是覺得,把某一個人當做……”
他一時語塞——以他現在這副模樣,有什麽資格成為別人的信仰呢?
他換了個詞:“把某一個人當成牽挂,這樣的信念未免太蒼白了一些,會早早把你的人生格局限制住。如果可以的話,你應該把更堅實、更值得追求的東西當做信仰,它能不斷給你力量。假如它恰好是無數人一生的目标,那這一路上你都有同伴,永遠不會孤單。”
君洋看着半死不活,沒想到還挺不依不饒,執着地問:“不能是你麽。”
也不知道這小子多久沒吃飯,說出話來像吹氣兒似的,嚴明信聽得心裏五味陳雜。
他曾經很欣賞君洋,是打心眼兒裏贊嘆,如果不是公務在身、紀律要求,他早就想和君洋推心置腹秉燭夜談了,甚至想和他彈一首高山流水,但現在的君洋只是個自我意識沒有覺醒的孩子,找不到方向和精神寄托。
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脆弱的時刻,他不過是伸手想抓住一塊浮木,和這個世界構建一點“需要”與“被需要”的聯系。
人如果能笑,就不會哭。要不是世事難料,誰又願意低聲下氣?
那聲“不能是你麽”在嚴明信腦海中切切聲讨,凄凄譴責——既然在任務中能毫不猶豫地互相舍身支援,萬萬沒道理離了戰機就恩斷義絕,不能拉兄弟一把!
1151英勇迎敵的一瞬間浮現眼前,嚴明信愧疚難當,當即脫口而出:“可以!”
他将人再度抱緊,鄭重地說:“你需要的時候,可以抱我,你需要的時候,我也會抱住你。”
君洋靠在他身上,幾乎枕在他的肩頭。
嚴明信思索記憶深處,自己應該從來沒有像這樣擁抱過別人,這經歷填補了他生命中的一段空白。
在過去,被人信任是家常便飯,今日重溫,讓他更想和君洋一起重返藍天,回到他們的戰場,捍衛家園。
懷裏的人漸漸呼吸均勻,體溫也不知何時慢慢回升。君洋手上的力道輕了許多,但沒有松開。
居然站着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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