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嚴明信應邀留下配合調查,去了個遙遠又不知名的研究所,看起來就是個普通小辦公樓的模樣。一群年輕的研究員把他圍在中心,聽他講當時的情況,認真做着筆記,時不時發問。

又是叫他畫畫的,又是叫他連接AI的,各種奇形怪狀的嘗試,翻來覆去地折騰了他一天。

當然,其中不可缺少的是對他的視力做了多方面的檢查。嚴明信起初沒當回事,第二天一早起來才感覺酸澀難當。

有人不請自來,仔細端詳他的雙眼:“我有辦法。”

嚴明信:“什麽辦法?”

君洋從架上抽了一條毛巾,疊成長條狀,浸泡了熱水:“毛巾敷一會兒。”

“什麽破辦法。”這酸澀應該和昨天滴入的藥水有關,嚴明信心知肚明,為免勞英雄親自動手,他主動接過來在臉上象征性地壓了壓,“好多了好多了,就這麽着吧。”

正當他想把毛巾揭下時,君洋卻連他的手也一起抓住:“別動。”

嚴明信:“……”

君洋沒怎麽用力,用的不是要把毛巾地老天荒地箍在他臉上的力道,倒是抓他的手抓得很緊,搭上了面子和矜持,帶着固執和任性,賭的是嚴明信不會掙脫。

嚴明信也算學貫古今、通曉中外了,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飛過天也墜過海,還有什麽是他不能一點就通的呢?

默然片刻,他問:“你要摁死我啊?”

“怎麽會。”君洋一笑,不知以什麽姿勢,竟能偎到他耳邊,伴着呼吸輕聲說,“時間太短了,多敷一會兒。”

在優雅的文明中,呼吸似乎是不能被提及的事,人們總在刻意隐藏着自己的呼吸聲,以免暴露吃力的處境或激動的情緒;而另一種文明又說,呼吸乃至喘息聲是親密的暗示,是心照不宣的遞進,是沖鋒的號角,是無言的激勵——聽到我的呼吸聲,就将得到我的全部。

從氣流的溫度和聲音判斷,兩個人近得無以複加,再進就……嚴明信感覺自己臉頰被碰了一下。

嚴明信:“……”

那種陌生的觸感,他很難說服自己是手,或者別的什麽部位。

他松散的坐姿被定身了許久。

當不知道嗎?誰沒有一不小心的時候呢。

可氣流不肯罷休,還在來回游走,從他臉頰到下颌再到脖頸,像初次品嘗陌生食物的動物,在考慮該從哪裏下口。

嚴明信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縱容這個人了,眼睛硬是從毛巾底下睜了開來。

“鈴——”

古老的電話鈴聲大作。

是梁三省打來的:“明信,我要回去了,來跟你道個別。”

嚴明信如蒙大赦,巧妙地後撤,不動聲色地接住了無人在意的毛巾,腳底抹油:“同事要先回奉天,來看看我的,人在樓下了。你……該幹嘛幹嘛。”

大堂總共只有兩把的椅子,長得還不一樣,梁三省就坐在其中一把上。

關于山海關軍區的接待标準,嚴明信已經半聽半猜弄明白了:一所是用來接待“來賓”的,譬如什麽訪問的、醫療的、科研的、交流學習的,都安排在那裏,那是山海關的門面,交通也方便;二所則是“內部使用”,什麽宿舍漏雨的、裝修的,總而言之,千奇百怪吧。

像君洋這種常年住在艦上,乍一回了軍區沒有他的窩的,可不就安排到二所了嗎。

而至于他自己,他入鄉随俗,客随主便,住哪裏無所謂。

梁三省笑着問:“身體怎麽樣了?”

“挺好。”過堂風吹得嚴明信提神醒腦,問,“怎麽突然要回去了?”

“不算突然,你都康複出院了,我也該回去了。正好今天有班飛機,可以捎着我走。”梁三省微微嘆了口氣,“哎,這麽多年沒見了,都沒機會跟你一起吃個飯。”

嚴明信在這兒算是個外人,他從天而降一個鋼镚都沒帶,衣食住行一律挂賬。雖然沒人真找他要錢吧,可要在這兒宴請舊友,好像是不太合适。

他只好說:“這次多虧了你照顧,等回了奉天,我去找你,到時候咱倆好好兒敘敘。”

不說不要緊,說到這裏,嚴明信感覺腸胃在他肚子裏嘀嘀咕咕。

怎麽天天睡醒還要鬥智鬥勇一輪呢?

二所的餐廳确實十分“內部”,就沒打算好好經營,準時準點收餐,此刻嚴明信想找補卻為時晚矣。

嚴明信朝餐廳大門一望,恰好看到君洋從餐廳走出來。

這個人手裏拎着胖胖的紙袋,袋口還有蒸汽若隐若現,閑庭信步地穿過了大堂。

“這次來奉天,我才意識到我人生中做了兩個錯誤的決定。”梁三省大概是吃過早飯了的,一副要從長計議的模樣,“一是當年沒有堅持到底,放棄了飛行,二是結婚太早。”

嚴明信詫異:“你都結婚了?”

“快兩年了。”梁三省淡淡地說,“這也沒什麽奇怪的吧,年紀到了,就算我不急,總有人替我着急。”

是自己不食人間煙火了。

嚴明信不懂裝懂地附和:“哦,也是。”

“你倒是潇灑。”梁三省望向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嚴明信語塞,“嗯,是啊。無牽無挂的,也挺好。”

無牽無挂才能心無旁骛,不瞻前顧後才能行知合一。況且,他這麽專心都把飛機開到水裏去了,他還敢有什麽牽挂嗎?

梁三省:“你一入院,大夫直接下了病危通知書,沒人能簽得了這個字,組織只好委托醫療中心的部長替你簽了。”

“那不正好嘛,人家是專業人士。再說,有人簽個就行了,我這不已經救過來了?”這種事嚴明信早已習慣,得過且過,并不在意,“別說我,你呢?結婚怎麽就錯了?”

“我們是經人介紹相識的,當時身邊的親戚朋友都勸我,說她在老家能替我陪着父母。我父母也很喜歡她,極力撮合,一來二去的,我稀裏糊塗地就答應了。”梁三省說,“結婚後,她在老家工作,替我向二老盡孝,我也盡我所能把工資全都交給她,每次放假必回去看望。我一直覺得這段婚姻不錯,可現在忽然發現,我們并不合适。”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的道理嚴明信略有耳聞。他沒聽出個所以然,也不懂梁三省今天抽什麽風找他讨論感情問題,不敢亂吱聲。

“有時候我很羨慕你們。”梁三省緩緩說道。

“說什麽呢,”這題嚴明信會,他見縫插針地安慰,“我倒是羨慕你,現在就能回奉天。如果有機會見到我們旅的,幫我報個平安,告訴他們我這邊一結束馬上就回去。”

梁三省點頭,算是應下了,又道:“就算我在工作崗位上倒下了,我太太也未必會哭吧?要是她為我哭了,可能也只是想到家庭的責任全落在她一個人的肩上了,才哭的吧。”

嚴明信最不拿手的就是家庭倫理,他聽了這話,感覺說不出的別扭:“開什麽玩笑呢?兄弟,不會的,你一表人才,弟妹對你肯定是真愛。”

梁三省定定地看着他,良久,苦笑道:“是嗎?”

嚴明信:“……”

怎麽了今天這是?

怎麽一個兩個看他的眼神都像要咬人似的?

梁三省條件本來就不差,這些年又坐辦公室,養得細皮嫩肉,再說領了結婚證,有姑娘死心塌地在老家幫他照顧爹媽并不稀奇。

但反過來……嚴明信嘴上這麽安慰,心裏頭其實忍不住開小差扪心自問:假如有一天讓他走出軍營,他真的能愛上這塵世間某個完全陌生的人嗎?

多年以來,他所有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都基于這裏而建立,為了掌握枯燥難懂的知識他挑燈夜讀,沒事兒擦個飛機輪子都覺得心滿意足,國際局勢緊張他也熱血沸騰枕戈待旦,聽說出了什麽新項目他能一個鯉魚打挺……他做着這些,也深愛着這些,難道到了某個年紀的某一天,這些在他身上早已根深蒂固的東西就會突然之間180度大轉彎,知情識趣地自然改變?

變成什麽樣呢?

在燈紅酒綠中欣賞莺歌燕舞,還是在紙醉金迷中看遍車水馬龍?

倒不是說那些不好,只是,确實差了點意思。

“我這些天一直在想,以我和她的感情基礎,這樣的‘真愛’能經得起現實的考驗麽?”梁三省臉上寫滿了迷茫和漠然,“就算曾經有點‘真愛’,當我渾身插着管,躺在床上當植物人,形象全無的時候……”

“……”嚴明信已經或聽說、或親眼目睹過自己插了一身管的情景了,那豈止是形象全無?簡直是人生灰暗不堪回首,他絲毫不想分享體驗,“大清早的,你能想點兒好的嗎?”

“那時候,沒有血緣關系的人還愛得起來嗎?”梁三省嘆氣,“看在責任的份上,也許一時不醒可以照顧吧,可要是一直不醒呢?正常人想必就要開始研究報銷的比例、看護的費用、怎麽降低損失、獲得更多補償了。”

他搖了搖頭,又道:“你說可笑麽?有一天我看到咱們以前的一個同學,現在居然也能飛了,雖然是舊的機型吧。時間要是能倒流的話,我絕對不會自己放棄,無論遇到什麽困難,無論要熬多久,我都會堅持下去。除非有一天組織跟我說,你走吧,退伍吧,你轉業吧,別在這了……”

他們這個年紀,可以說正挂在青年的尾巴上,捯饬捯饬能有青春的模樣,可要是稍一不注意自我管理,就很像壓力夾層中的中年男子了。遇上意難平的事,梁三省絮絮叨叨也是難免,畢竟一旦放棄心愛的夢想,人或許會獲得短暫的輕松愉悅,但永遠都不會甘心。

更遺憾的是,有些夢想可以深吸一口氣重整旗鼓,有些卻因為年齡、機遇,再也不能重……

忽然,嚴明信靈光一閃。

“你等一下啊,”他像一只在犯罪現場聽到了不同尋常的聲音的警犬,警惕地抖抖耳朵,“捋捋——你剛才說我昏迷的時候,怎麽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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